太多人想讓他閉嘴了_風聞
摇滚客-摇滚客官方账号-有态度地听歌、看剧2022-01-10 11:24
來源 | 搖滾客

異鄉人音樂:李健 - 拾光
今日BGM,《異鄉人》,李健
新年伊始,一個91老頭的新年祝詞突然在年輕人中火了。
記者問許倬雲去年最大的成就是什麼?
先生説:“2021年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居然可以不疼痛了。”

我仔細看了青年人對許倬雲的提問:
有大三學生問,自己什麼都沒有做到極致,導致自己碌碌無為,怎樣才能成為一個內心豐富且有力量的人?
有人問為何如今寒門再難出貴子?
也有80後靠自己紮根城市,內心卻總有一種匱乏感。這種金錢無法磨平的落差感,該咋辦?
都是現實而具體的困惑。
在這個精英消解的年代,曾經被送上神壇的,幾乎都被踢進糞坑了。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遠隔重洋、鑽進故紙堆裏研究的年邁老人,會成為新一代青年偶像。
前年接受《十三邀》採訪時,當時89歲的許倬雲剛摔了一跤,連正常採訪都沒法弄。
和許知遠站在一起時,這個生來殘疾的老人甚至只有對方一半高。
但這不妨礙他是思想上的巨人。

許倬雲是難得橫跨過新舊之交的社會、對比過東西方文化做研究的學者。
太多人想要他閉嘴了,曾經母親最擔心的就是兒子有一天會莫名消失。
1969年,許倬雲收到匹茲堡大學的邀請,本來是做訪問教授的,卻被迫留在那裏。
當今社會從不缺會説漂亮話的。
但真正睜開過眼的,不多。
睜開眼後還敢説真話的,更少。

前年上《十三邀》時,許倬雲就犀利指出世界全球性的問題是:
人找不到目的。


現在看情況只會更糟。
全球性的疫情、國與國的爭端、人和人之間的摩擦從未如此多。
以前覺得所謂大環境不好只是一句虛話,可當你看着周圍漸漸空了的辦公桌,真的很難不害怕下一個會不會是我?
這種對未來的焦慮未必會成真,但看着暫時望不到頭的疫情和引發的種種亂象,很難不憋出一句: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
如果只引用許倬雲給出的答案,其實也算某種高級雞湯,這樣的話我隨便都能找出幾百句。
但同樣的話必須得是許倬雲説,他説出來才是定心丸。
因為他用一生踐行了這句話,最終證明這是可行的。
許倬雲先天發育不良,如果不是出生在大家族,他沒資格活下去的。

7歲前他只能坐在椅子上,8歲時全面抗戰開始。
某次逃難途中,挑着許倬雲的一個挑夫突然倒地而亡。前面的隊伍已經走出很遠,另一個挑夫趕緊去追。
年幼的許倬雲只能坐在翻倒的揹簍裏,在深夜野地裏,身旁是死去的挑夫旁。
死在許倬雲的童年裏並不算大事。
日軍大轟炸,他躲在防空洞裏。一出防空洞看到樹上掛着一條人腿、無頭的女屍還在哺育嬰兒。
不能説他不怕死,但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過程。
我不知道那晚枯等家人找來的許倬雲在想什麼?家人還會來嗎?如果先被鬼子發現呢?或者被餓極了的野獸吃掉?
多年後許倬雲説過一個故事:
又是逃難,走了整整兩天才走到山頂。
山頂羣峯低頭,風壓得樹都長不高了,此刻天地蒼蒼莽莽,他卻只感覺害怕。
可下山走到村子裏,兩邊開滿夾竹桃,耳邊盡是孩子嬉鬧和狗叫聲。
原來宇宙和生命,不過一個山頭的距離。
那一刻他才明白,我們每個人的命,都是和老天搶來的。
能活着,就不能白活。


後來仗打完了,能活了,但怎麼活?
許倬雲青年時在醫院治腿,遇見一個20歲左右的女孩。
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因為姑娘身材只有7、8歲孩童那麼大,她不能動只能被綁在輪椅裏。
原來青春和衰老可以沒間隔的。
女孩還能活着確實很幸運,但她渴望的愛、渴望別人的注意、渴望別人的讚美,永遠得不到。
原來一個人光活着是痛苦的,他還得知道自己為何而活?
“往裏走,先安頓自己。”
這是許倬雲的人生哲學。
他上學成績好拿到了獎學金,可身體殘疾別人不肯給錢。成績再好怎樣,還不是個殘廢?
學校老師都替他鳴不平,許倬雲説:我並沒有失掉什麼,我還是我。
要結婚了,親戚都覺得他隨便買個鄉下老婆能生娃管家就算了。
許倬雲不肯,“為什麼?我為什麼要那樣就行了?”
他確實是殘廢,可他靠着一條廢腿遠渡重洋去異國求學。學院的樓梯那麼長,他用屁股也能一步步挪進課堂。
至於愛情,他要的不是一般談戀愛,而是心靈上的來往。
太太孫曼裏麗曾是他的學生,但倆人並不是師生戀或者某種權利的產物。
多年後許知遠採訪許倬雲,已經滿頭白髮的許夫人笑着對鏡頭説:
“因為他穩定,所以我穩定”。
往裏走,先安頓自己。


關於許倬雲的第二個故事,我想談談他和王小波的師徒情。
關於王小波的拽事已經太多。
而許倬雲看到的王小波,是個要努力賺錢吃飯的普通人。

如果不是許倬雲把《黃金時代》推薦給《聯合報》,最後拿到大獎和一筆豐厚的獎金。
王小波不會決心辭去公職,專職寫小説。
任何年代想靠賣字養活自己都很困難,即使李銀河認為王小波可能是“中國諾貝爾文學獎第一人”,寧願一邊讀博士、一邊做助教,週末還要去餐館打工來供養丈夫。
王小波仍要面對賺不到錢、吃不上飯的實際困難。
即使家人為了幫他圓夢自費出版了他在美國寫的《唐人故事》,可書賣不出去,最後出版商把書名改成了《唐人秘傳故事》。
傷了自尊的王小波此後三年沒再出書。
許倬雲幫王小波推書,不是出於人情世故。
因為多年前匹茲堡大學下午“一對一開小灶”的課堂上,曾有這樣一對師生:
王小波心臟不好,坐姿鬆鬆散散;許倬雲從來坐不直,師生二人東倒西歪,倒也自由自在。
兩顆殘缺之肉體,卻碰撞出真正自由之靈魂。

許倬雲幫王小波,因為他的老師們也在做同樣的事。
每個誇許倬雲牛的人,都會強調他敢在台灣政府搞白色恐怖時期,公然和官僚系統鬥。
他出任台大歷史系主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國大代表”、“立法委員”的課程取消,一年後乾脆停聘,這在當時絕對是捅了馬蜂窩。
他敢直接對蔣經國説:思想管制不得,永遠管制不得,就是秦始皇想管思想也失敗。
那個年代一個自由主義分子很容易莫名失蹤。
但許倬雲不怕被永遠封口,因為他的師長們和他一樣。
王世傑,敢把蔣介石的批條退回來;
傅斯年,是能攻下宋子文、孔祥熙的人。
一批批真正有骨氣的大寫之人,用肉身抵抗官僚的愚民政策,堅持人心之自由。
“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


所以許倬雲一直強調社會關係的重要性:
“守住自己,再尋找朋友”。
這不是那套惡臭的“人脈論”。
而是越迷茫、越痛苦的日子,人越要在生活中找到真實而具體的連接。
人是社會性動物,個人永遠不可能獨立於社會而存在。
多年前許倬雲的一句話,讓世人看到了小波的《黃金時代》。
多年後出身小鎮的我,偶然看到小波的《特立獨行的豬》。
這篇文我記了十年,即使文章在説文革之事,可小鎮中憋悶到喘不過氣的我,才明白原來我可以做一隻不被人設置生活的豬。

立住自己、力住社會關係,就有抵抗未來的本錢了嗎?
這話誰也沒法打包票。
所以我更喜歡許老的新年致辭,總結去年最大的成就,不是賺到多少錢、贏了多少名,而是一個似乎不太拿的上台面的“身體居然可以不痛了”。
許倬雲的一生都被病痛困擾:
年幼時只能坐在椅子上看螞蟻搬家;
打仗時他被挑夫揹着,隨時可能被放棄;
1989年做了大手術後身體便一天天糟下去。
前年《十三邀》採訪時他説自己摔了一跤,連正常的採訪都做不了。

我想去年他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
但今年新科技治一治,居然可以不太痛了。
其實老先生想説的是:人生起伏,你得淡定。
他一個終生被框死在輪椅裏的殘缺之身,在某些社會達爾文主義者的眼裏,早該被人道毀滅。
但你不能自我放棄。
就像童年時別的孩子都在瘋,他只能坐在椅子上無聊看螞蟻,確實很慘。
可他研究小小螞蟻搬家,發現這居然也是個小社會。
一切無關外物,只在自身。
許倬雲看過那麼多史書、走過那麼多條前人走的路,也終於能夠淡定:
世界如同過去一樣,永遠有難測的風雲要來。
風雲變化是暫時的,也是永久的。
時刻自省、自己戒備的心情。
大福來,你能接得住;
大難來,你可以擋得住;

或許這才是許倬雲能成為新一代青年導師的最終原因:
他戳破了現代社會的本質:這一切都是被導演出來的文化。

我們像機器一樣被灌輸所謂美好未來的樣本。
更好的房子、更多的票子…
經濟形勢好的時候,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人定勝天。
但疫情和經濟下行戳破了虛幻的泡泡。一切向錢看齊、錢可以解決一切的價值觀行不通了,全社會迷茫了。
許倬雲是個老派人,他堅持的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自省”,人要超脱於外物,獲得一種inner peace。
錢好賺時他説錢不重要,所有人都會覺得他是活在過去的老古板。
錢不好賺了,全社會迷茫了,他説人得有超脱於金錢的追求,所有人又在抄他的名人名言。
多少人想要他閉嘴,只有許倬雲從沒變過。
恰恰是他的淡定,讓你穩定。
二十來歲的時候,要理解你是個完整的人;
下面一輩子“完整的人”這四個字,是你的責任。
保持你的完整,不屈服、不腐化、不猥瑣,你是頂天立地的人。
世界如同過去一樣,永遠有許多難測的風雲要來。
所以更要有一種教育,養成遠見,能超越你未見。
世界改變,因你而存在。
世界缺一點,因你而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