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別用有色眼光看她_風聞
肉叔电影-肉叔电影官方账号-2022-01-11 13:11
説件真事。
一名女病人這麼跟護士投訴:
摸我還不許我纏他了還
別笑話,有什麼可笑的呀
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別看我34歲 接吻我都不會呢
他和我接吻
那天我嘴巴都是話梅味兒
“他”,指的是女病人的主治醫生。
醫生真的對她做了這些事嗎?
有天,她又對護士説:
我們家有點冰毒,派出所沒找我媽吧?
我舅舅是販毒的,我三舅
你們家不也販嗎?
全員販毒?真的?
以上,其實都是紀錄片《生命緣》中,精神病人發病時説的話。
她混沌的思維,讓所有人都很無奈。
甚至把她自己都惹惱了——
清醒時的她也管不住混沌時的自己。
幾分鐘後,女病人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哭起來了:
我老瘋
我老瘋還不如把我自己毀了呢……
無力感,讓這羣人的生存必須依賴於外界的干涉。
但對於真正關心他們的人(多是精神病患者的家屬)來説,想幫,卻也同樣地無力。
#這份“干涉”,到底有多難?#

先聊最近一部被定義為“驚悚片”的電影《內特拉姆》。
全程沒有任何高能畫面。
一個鬼沒有,一滴血不見,可就能讓你原地透心涼。
咋做到的?
紀實+反轉。
根據一位精神病患者的真實事件改編,鏡頭語言平實,但波瀾不驚下盡是驚悚的暗湧——
看的時候沒啥感覺,等反應過來掉一地雞皮疙瘩。
上來就是一個自帶雪花特效的十幾年前舊採訪,記者問被燒傷孩子:
你沒有吸取教訓嗎?
天真浪漫的孩子説:
有——
但我還會繼續玩。

淘氣?不只是淘氣。
十幾年後,屋頂冒煙,刺耳的炮仗聲中穿插着鄰居們的髒話。
是的,已經青壯年還玩着幼年危險遊戲的他,就是男主內特拉姆。

揹帶褲、凌亂頭髮,和他健碩的身材形成奇怪的對應:
內特拉姆有精神疾病。
他的媽媽倚靠在門口,表情凌厲,一臉嫌棄。

喊他吃飯,但語氣出奇平靜:
對於兒子的不可控,她早見怪不怪。
飯桌前,爸爸讓內特拉姆去換掉沾滿泥土的衣服。
媽媽不耐煩地想開吃,但爸爸温柔地安撫“等他一起吧。”
等來了內特拉姆,但還是“不正常”——
他脱得只剩下一條內褲就上飯桌了。
顯然,他不知道什麼叫“換衣服”。
即便只有死寂,我們也能從空氣中讀到媽媽的憤怒。

到這,你會有一種很強的感受:
“有病”的內特拉姆頂多只是表現無知,似乎毫無威脅;
真正隨時可能爆發情緒、危險的,是“沒病”的媽媽。
就説一場戲,媽媽帶內特拉姆去複診。
準確來説,複診不是為了“診”,是為了“藥”。
醫生詢問用藥效果,她回答“很好”。醫生追問:對他還是對你?
媽媽眼神閃躲:對所有人。
醫生轉向問內特拉姆本人:你是在和媽媽説話還是我?
但立刻被媽媽插話:傻瓜(明示內特拉姆閉嘴)。

媽媽還是很厭惡這個兒子。
醫生也察覺媽媽的暴戾,温婉地建議她該一起“看病”。
注意看這個表演:

一個皮笑肉不笑的提拉嘴角假動作後,她拒絕了。
她在崩潰邊緣,怎麼可能照看好內特拉姆?
正常的媽媽顯得“病態”,“有病的”內特拉姆反而看上去純良。
即使被嫌棄頭髮臭,他也總會主動去廚房擁抱忙碌的媽媽。

媽媽不給他買衝浪板,他就拿上修草機挨家挨户幫人除草,自力更生。
除草工作,還讓他認識了一個朋友——
一個温柔的成功女商人。
女商人覺得他雖然魯莽,但是很貼心很可愛。

但媽媽對這位難得的朋友表現出同款苛刻:
你是他什麼朋友?
你把他當男朋友還是兒子?
當着內特拉姆的面,媽媽還是習慣性當刺蝟,反覆刺激內特拉姆的病?
不,反轉來了。
媽媽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尖酸刻薄呢?
她和女商人講了內特拉姆小時候的一件事。
除了玩炮仗,內特拉姆小時候還有別的興趣愛好:躲貓貓。
他喜歡躲在樂園的窗簾後,但有次,媽媽徹底找不到他了。
孩子丟了,當媽的肯定瘋了。
她邊哭邊找,陌生人都感受到她的崩潰,幫忙一起找。
可當絕望的媽媽返回車內嚎啕大哭時,後座有人在——
笑。
笑聲清脆、詭異。
是內特拉姆在笑。

從那時起,媽媽才真切體會到兒子與普通人的不同:
無關品德和智商,而是思維異常。
連陌生人都能感知母親的疼痛,但他卻無法理解親媽,甚至親自策劃了這場鬧劇,並在傷口上撒鹽——
這一切,他都不自知。
女富商聽完表情有些僵硬,顯然,她沒想過內特拉姆“不自知、不自控”的惡果。
而媽媽前面所有的尖鋭和“刻薄”,也被這個故事化解:
不同於女富商的盲目温柔,媽媽的做法雖然不對,卻異常真實。
她太瞭解內特拉姆的病了。
所以她也變得無力。
無能為力的擔心讓人絕望,所以她歇斯底里。
內特拉姆媽媽的無力,就是很多精神病患者家屬的縮影。
《人間世2》中有一集《籠中鳥》,一個女大學生突發雙向情感障礙。
她的爸爸從醫院離開,剛上電梯就情緒崩潰了:
都是我的錯
我和她媽吵吵鬧鬧可能影響到她
但你説不難過是假的
但我倒下了孩子就沒着落了

強撐着,就能緩解無力嗎?
上週肉叔寫過一個社會新聞:23歲精神殘疾女孩小輝被人為控制做低俗直播,折騰進ICU。
很多網友在評論指責家長監管不力。
實際上,小輝還有一個姐妹,也有精神疾病。
爸爸年近古稀不能工作,全家靠媽媽一個人做保潔。
小輝一發病就往外跑,家人根本無力看管。
病人家屬的無力,不是旁觀者幾句道貌岸然的“鍵盤文學”能解決的。

繼續開頭提到的,《生命緣》中幻想主治醫生喜歡自己的病人貝貝。
有天,她問主治的醫生付冰冰:
我是不是得了“鍾情妄想”?
付冰冰有些吃驚:
-你怎麼知道?
他們(護士們)告訴你的嗎?
“鍾情妄想”是個專業名……
-我學過
而且精神分裂裏邊
幻覺是永遠治不好的

貝貝又產生幻覺胡説八道了嗎?
不,這次她説的是真的。
她曾和付冰冰一樣,是北大醫學院的優秀學生。
但大學上一半,她就得病了,已經有十幾年的病史。
貝貝一發病,就像開頭那樣“污衊”付冰冰。
彈幕的觀眾都在同情醫生,但付冰冰根本沒空自憐,而是惋惜病人無法好轉:
一個年輕的優才生,本該好好工作為社會做貢獻,好好生活、該戀愛戀愛。
卻被幻覺折磨十幾年,只能待在醫院裏。
更讓付冰冰醫生痛心的是,該試的藥他都試了——
沒用。

注意付冰冰表情裏的一個小細節:

抿嘴。
這個小動作,是他的習慣了。如他所言:
無奈。
這也是很多精神科醫護人員的共同感受。
目前,很多精神疾病都找不到確切病因,無法對因下藥。
他們想幫自己的病人,但有些時候無從下手。
更多時候,對於住院的病人,醫護人員只能提供無微不至的呵護。
哄的:
有病人因為不信任而胡鬧,護士掏出紙筆給他寫起了保證書。
軟磨硬泡的:
有病人認為自己沒病而不肯不吃藥,每次發放藥,護士都要哄着檢查口腔。

一個從業多年的護士長説:
剛剛工作那會,帶她老師説“你越幹膽越小”。
以前她不懂,現在她懂了。

即使細心看護,還是怕病人突然自殘。
但最讓醫生無奈的,是病人治好了,依然無法迴歸社會。
有個年事已高的老爺爺,康復了。
但女兒以“精神病”為藉口,吞掉了老爺子的財產,消失了。
其實老爺爺兒女雙全,但都沒孝心。醫院一年能探視12次,才區區12次,他卻用不完——
兒女一年只來一次。
不是一天兩天,十年了
眼角有淚。

不來了,錢也不交了,把老人丟給了院方。
你會發現,精神病患者既需要家、醫院的監管。
但與此同時,家人的無力、醫生的無奈也確實存在。
精神疾病羣體還需要全社會的關注。
就像新聞報道中的小輝,她屬於精神殘疾二級患者。
根據中國殘疾人聯合會〔1995〕殘聯組聯字第61號文件和《世界衞生組織殘疾評定量表Ⅱ》(WHO-DASⅡ)的有關説明:
精神殘疾二級患者的適應行為重度障礙,能表達自己的基本需求,在監護下可以從事簡單勞動,但需要環境提供廣泛的支持。
而這份“廣泛支持”,目前,還遠不夠廣泛。

《內特拉姆》驚悚的,不只是對角色第一印象的反轉。
而是原本算不上危險的內特拉姆,一步步,被來自社會各方的不斷刺激。
最終釀成慘烈的惡果:
1996年4月28日,內特拉姆槍殺多人,被稱為“澳大利亞塔斯曼尼亞州亞瑟港的槍擊事件”。
共造成35人死亡,23人受傷。
無期判再多次,也無法挽回35條人命。
內特拉姆是怎麼一步步走向大崩潰的呢?
他在別人看來是古怪的——
社會關係空白,甚至只剩惡劣關係:
欺辱他的、恐懼他的、嫌棄他的……
唯一親近的,只有温柔的爸爸,和唯一的好友女富商。
但爸爸出問題了。
他用一輩子的積蓄想買一棟帶牧場的房子。
爸爸對這件事很執念,因為他覺得這既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又能給內特拉姆一個安身之處。
但——
有人出高價捷足先登。
爸爸抑鬱自殺了。
而內特拉姆唯一的朋友女商人帶他去買車, 賣車銷售看他傻傻的也開始欺負他:
你最好別跟來
你他媽的小白痴

作為反饋,內特拉姆在試駕時,開始惡作劇扯方向盤。
這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又被銷售一頓爆罵。
內特拉姆的思維不正常,恐嚇不會讓他改變,只會助長他的錯誤。
某次,女富商帶着他去兜風時,他又惡作劇開始扯方向盤。
出車禍了。
唯一的朋友,死了。
接連打擊,讓他開始走向極端。
帶着女富商留下的一袋子錢,他開始到處非法囤槍。
最後,他開着女富商的車,來到爸爸夢寐以求的房子前——
停下、掏槍、進屋。
鏡頭拉得很遠,只在屋外。
幾聲“砰砰”後,一切恢復平靜。
這部片最驚悚的,不是內特拉姆瘋了。
而是內特拉姆本不該這麼瘋。
甚至瘋到從受害者,變成了施害者。
但這種“本不該”卻一直在發生。
對於精神病患者,有人害怕他們;有人輕視他們;有人嫌棄他們……
社會不接納,讓他們的好不容易得來的“正常”又變回“不正常”。
前面提到的雙向情感那障礙的女大學生,住院後情況明顯好轉。
學校老師來看望她,她非常開心,一見到老師就親切地擁抱,一直感謝老師的到來。
但她不知道的是——
老師是來勸爸爸讓她轉學的。
可以從高中隨便考個什麼專科
在當地去讀
小孩後面找個工作
我覺得隨便三五千對付一下
能湊合過就蠻好的


“隨便”、“對付”、“湊合”……
這些詞,怎麼聽怎麼透露着對小女孩人生價值的輕視。
在旁的醫生聽出校方的擔憂,但不太同意其觀點:
她首先是一個人
是一個人她就需要一個全面發展
現在她恢復效果不錯
我覺得就應該把她
當一個正常人看待會更好一些
但這個小女孩最終還是回到了貴州老家,她寫了一首詩:
要駕馭生活這條巨魚
你得有那種能力回去
回到你應該待得那個深潭裏
修養生息
去面對那些幽暗的
未知的、艱險的石塊
其實,我們誰不是和這個小女孩一樣,無時無刻都面對生活這條巨魚呢?
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人渺小。
從這點上看,我們和生病的他們,並沒有太大差別。
與此同時,精神生病的人不一定就是軟弱,疾病有時由不得人。
但可以確定的是,為此把他們一棍子排除在“普通人”之外的那些人,反而一定是軟弱的。
因為他們興許少一點善意接納的勇氣。
精神生病的人,由於疾病本身的特殊性,家庭、醫院並不能從徹底解決他們的監護問題,來自社會氛圍的寬容,也極度重要。
那集關於精神病人的標題《籠中鳥》出自一位精神病人的詩。
他説: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隻小鳥
或在天空,或在籠中
暫時能在天空飛的鳥兒很幸運。
也沒有一隻鳥兒,想被困於籠中。
精神病人無法飛出這個內心的籠子。
但外面的人。
或許,可以走近一點。
讓“籠中鳥”得以暫忘籠子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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