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講:四大“肉霸”,如何管住美國人的嘴?_風聞
real谷智轩-观察者网原创视频栏目-2022-01-12 18:51
大家好,我是在觀網陪你看美國的谷智軒。自進入疫情時代,美國的肉價節節攀升,眼看要危及到美國人的“吃肉自由”了。最近,白宮終於點名了“罪魁禍首”——全美四大肉企壟斷市場,對養殖户、消費者兩頭薅羊毛,疫情期間利潤翻三倍,擱這兒發美利堅“國難財”呢?拜登大手一揮,撥了10億美元來反壟斷。肉企可不是吃素的,直接派代表批判白宮“不懂經濟”——搞搞清楚誰才是這國家的主人!有一説一,這四家“肉霸”萬一掉鏈子,普通美國人的餐桌,還真可能擺不上肉,所以當年“懂王”頂着疫情,也要催它們開工。事實上,美國“肉霸”獨大的現象,恰恰是政府一手慣出來的。本期《軒講》就來聊聊,美國政府如何放縱資本,壟斷了美國人吃肉的權利。拜登豪言要反壟斷,為何會變成“我反我自己”?
我們就以美國最具代表性的牛肉為例。一頭肉牛一生,從牧場變成餐桌上的牛排,需要這五個環節。今天聊的壟斷企業,出自屠宰加工這一環。他們的“致富經”有兩條主線,一是技術和社會進步,二是政治原因。
19世紀中期以前,美國的肉牛屠宰場以家庭作坊為主,英語叫mom and pop shop,爹媽店。依託小鎮熟人關係網,與牧場聯動。這種傳統經營模式的好處,是供應鏈的每一環都議價。買賣雙方地位平等,又是回頭客,一起賺錢好商量。但缺點也很明顯,牛肉無法長期保存,就地售賣市場有限。農户養一波賺一波,要靠老天爺賞飯。碰上極寒天氣和疫病,肉牛大規模死亡,就GG了,典型的農業社會特徵。
轉折在19世紀下半葉,工業革命帶來冷鏈技術的突破,又逢美國“西部大開發”,鐵路網鋪開建設。1857年,美國第一輛裝滿冰塊的“冷藏車”投入運營,各地沿着鐵路、碼頭,大建冷藏倉庫。“乾淨又衞生”的牛肉,終於能長距離、大規模售賣,尤其是賣到城市。紐約的資本家,吃上了得克薩斯的新鮮牛排。美國牧場的規模,也隨着市場一路擴張。19世紀末,全美三分之一的土地用於放牧,每四個美國人就有一人從事畜牧業。鐵路,成了牛肉行業的“生命線”,也敲開了壟斷的大門。
上世紀六十年代,電冰箱在美國家庭中普及,沃爾瑪等大型連鎖超市橫空出世。用保鮮膜包裝的“盒子肉”擺滿冷櫃,隨缺隨補。普通家庭既能儲存牛肉,又有豐富選擇,牛筋牛舌牛雜碎,任君挑選。這銷售渠道是打開了,但生產端的供應也得跟上。工業化給牛肉行業帶來的另一個改變——谷飼牛,應運而生。
美國大牧場的草飼牛,養殖週期長、受天候影響大。人們發現,在肉牛長大後到被宰殺前,大量餵食玉米等混合飼料,可以迅速養出“肥牛”。它們的脂肪含量更高,口感更好,尤其是適合大規模養殖。對企業來説,谷飼牛比起散養的草飼牛,好處多多。建牛棚節約土地,穀物飼料有政府補貼可拿。為了提高效率,牛棚不關燈,迫使肉牛沒日沒夜地“乾飯”,飼料管飽。養殖週期大大縮短、產量跟着上去了。再與肉臉廠聯動,養殖、屠宰加工一條龍,又省下中間的運輸成本。所以美國肉聯廠開始走向大型化、集中化,撐起了美國超市的貨架。相比之下,小型屠宰場產能有限,土地、勞工成本高,與動輒每天處理上萬頭肉牛的大廠一比,就落下風了。
這裏還要插一句,工業化生產,催生了牛肉的不同吃法。尤其是快餐品牌麥當勞,直接拉動牛肉消費增長。麥當勞1971年推出招牌——四分之一磅牛肉漢堡(Quarter Pounder),用碎牛肉做肉餅,搭上番茄醬、芥末醬與酸黃瓜,只賣60美分一個,很快風靡全美。70年代,美國人均牛肉消費量達到頂峯,大大超越雞肉、豬肉。工業化加工的碎牛肉,功不可沒。
説完了技術社會背景,接下來聊聊政治。事實上,肉類行業的壟斷,在美國古已有之,但很長一段時間裏,又沒有成為問題。
早在20世紀初,美國就形成了五大“肉類托拉斯”。它們投資建連鎖肉店、冷庫,還入股碼頭、鐵路,壟斷肉類銷售渠道,有點類似今天的大平台。這些老資本家,手段簡單粗暴,包攬養殖户的肉牛,不賣給我,就斷你財路。同時抬高市場肉價,兩頭利潤全都要。個體户撞上大資本,只能受欺負。一些農户去華盛頓告狀,政府真的出手管了。在威爾遜政府的“要求”下,五大“肉類托拉斯”主動退出零售超市、冷藏倉庫、鐵路,以及媒體等領域,認慫了。這麼一看,今天的美國反倒忘了曾爺爺輩的“初心”,屬實拉胯。
1921年,美國國會通過了《屠宰及堆料場法》,規定要打擊不正當競爭、欺壓養殖户的行為。大型肉企的市場份額超過40%,就可被視為壟斷。國會還指定美國農業部成立專門機構,監督執法。但執法過程需要與司法部、證監會聯動,埋下了鑽空子的伏筆。這部法律的落腳點,是保護牧場主的利益,放在當時的背景下,是合適的。無論如何,打擊肉類企業壟斷的大棒,美國政府一百年前就備好了,區別只在於用不用。
美國大肉企消停了50年,直到尼克松上台,開啓了“旋轉門”機制。他的農業部長巴茨,曾在大型農企當董事。此人信奉“不做大就滾蛋”,鼓勵企業搞規模化養殖,並安排聯邦政府補貼大豆、玉米等飼料。80年代,篤信“小政府”的里根上台,親手鬆綁了反壟斷監管的繩索。里根政府官員膜拜“芝加哥學派”,認為資本主義規則下,企業憑本事壟斷,政府非但不能管,還應該支持。“市場的力量”,能夠實現優勝劣汰,企業做大對消費者也是好事。這一邏輯簡單粗暴,把“反壟斷”措施的目標,從保護生產者,轉變成保護消費者。短期內,消費者享受了規模化生產帶來的降價。卻忽視了產業鏈的長期健康穩定。
當時的美國司法部助理部長巴克斯特,就是“芝加哥學派”的虔誠信徒,身為政府反壟斷的“執劍人”,內心卻認為不需要反壟斷,屬實諷刺。這一立場,被之後幾任美國政府繼承。從80年代起,美國肉企進入收購擴張的黃金時期。1978年的時候,美國的新四大“肉霸”,僅控制全美25%的肉牛屠宰,到了1992年,這個數字達到71%。現如今,全美80%以上的養殖肉牛的加工,都被這幾家控制了,遠超反壟斷法規定上限。
這期間,大型肉企靠垂直併購養殖農場,打通了供應鏈上游,對養殖户進行壓價,又橫向收購加工領域的競爭對手。別看美國超市裏有十幾個肉類品牌,給消費者提供了虛幻的選擇權。可這些品牌,最終都匯聚到四大“肉霸”手中。養殖户幾乎無法選擇其他買家。前面的五環生產鏈,大型肉企直接下場做肉牛培育,擠走了原來的農户,又兼併架子牛場,或者跟他們簽定期合同。一口價,不賣拉倒。農户失去議價權,既要保證穩定供應,又得自己承擔風險。結果上游的養殖户不斷出局。從1980年到2017年,全美40%的肉牛牧場關門,大多都是鄉村小型家庭牧場。如今美國人在吃肉上每花1美元,農場主只能拿到15美分,僅為1950年的三分之一。2020年疫情初期,美國每賣出一頭肉牛,“肉霸”們拿走550美元,而養殖户平均只能賺25美元。
事實上,美國政府為壟斷正名的“消費者至上”的説法,長期看已經不攻自破。從1970到1990年,美國肉製品的價格,一度伴隨工業化進程下跌,然後呈出幾十年上漲的趨勢,尤其是自2000年以來,平均肉價增速已經跑贏通脹。在國家層面,大型肉企形成垂直整合。四大“肉霸”旗下約50座巨型加工廠,包攬了全美98%的肉製品加工。
大型企業憑本事壟斷,慣出了各種毛病。比如,企業把加工廠建在郊區,因為那裏的工會勢力弱。他們又大量招收移民、黑人等廉價勞動力,不顧員工惡劣的工作環境,強壓最低工資、強制要求加班,都是家常便飯。一些工人在加工線上連軸轉十幾個小時,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被迫穿尿布上班。許多移民沒有醫保,得了新冠也不讓請假。這些肉聯廠還肆意製造水、空氣污染,虐待動物,給肉牛打各種激素、抗生素。許多環保、動保、人權組織長期批判,但企業仗着壟斷地位與政治保護,理都懶得理。
類似的欺行霸市,不只發生在牛肉行業。有統計稱,由於大型肉企操控價格,美國家庭平均每年要為吃雞肉多花費330美元。目前全美90%的肉雞,來自大企業與個體户籤的合同養殖。這種合同採取“淘汰制”,説白了就是“內卷”。養殖户表現得好,就能得到企業的飼料、種雞優惠;產量排末尾的,就要被卡生產資料的脖子。結果全美七成合同養雞户,低於貧困標準線,大多瀕臨破產。他們的自殺率,是美國人平均數據的三倍。
再説豬肉行業吧。90年代末,史密斯菲爾德食品公司(Smithfield),只用了三年,就從全美第七豬肉生產商,蹦到了第一位。從80年代起,這家企業靠着幾十次收購,在豬肉行業做到“獨孤求敗”,監管層居然無動於衷。一百年前造好的反壟斷“大棒”,長期被束之高閣。等美國農業部終於意識到不對勁,要求司法部調查收購案,卻如石沉大海。前面提到的“芝加哥學派”曾主張,反壟斷是“技術問題”,一家企業是否構成壟斷,應該由法官,而不是社會大眾來決定。美國司法部為啥不吭聲,裏面大有門道。如果大家感興趣,我們可以專門出一期,講講美國司法界,法官如何幫企業“逆天改命”的那點事兒,想聽的扣1。
大型肉企的壟斷之路,表面上説是提高效率,卻導致加工這個關鍵環節高度集中,犧牲了供應鏈韌性。新冠疫情,只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從2019年開始,美國肉類行業供應鏈的問題連續暴雷,先是泰森食品在堪薩斯州的加工廠失火,2020年是新冠疫情,去年大肉企又遭遇網絡勒索攻擊,加工廠三天兩頭停產,供應鏈陷入瓶頸。一邊超市斷貨、肉價上漲,另一邊,養殖户的生豬、生牛囤不下去,只能安樂死處理。可美國人總得吃肉呀,除了這些大廠,沒有別家能接盤。2020年4月,肉牛銷售價格自疫情暴發以來,降低了35%,農民虧大了,消費者也沒撈到好。同期美國平均肉價上漲了91%。這都2022年了,美國疫情還是一波賽過一波,肉聯廠始終不能滿負荷運轉,肉價上漲望不到頭。
講完美國肉類行業的壟斷史與後果,我們來預測下,拜登政府這波反壟斷能否成功。以下是私貨時間,大家兼聽則明,也歡迎在評論區發表看法。
我們的判斷是,拜登沒有這個能力,更沒有這個意願,去解決美國這個深層的“體制問題”。説白了,大型肉企對供應鏈有着不可替代性,一方面是生產技術上的優勢:大廠流水線的效率,直接碾壓小作坊屠宰場,跟經濟規律硬槓,拜登沒那麼蠢。另一方面,就要説到政治阻力了。
首先,正是因為多屆美國政府放任,甚至不斷“添柴加火”,這些肉企才做到了壟斷。企業反過來通過政治獻金,來鞏固自己的地位,才有了今天“尾大不掉”的成就。特朗普高喊“美國優先”,承諾幫美國農民開拓市場。可恰恰是在他任內,“肉霸”們迎來了真正的春天。美國曾經唯一的肉業監管機構,全稱叫糧食檢驗、包裝和牲畜飼養場管理局(GIPSA),我們就叫它“糧管局”。結果“懂王“”剛上任,就把“糧管局”取締了,還處處卡小型屠宰場的脖子,幫大企業壓制競爭對手。
特朗普政府規定,全美數百家小型屠宰場,產品必須接受嚴格的聯邦、州級檢查,否則不許出廠,只能自己吃。檢查條件極為苛刻,導致小屠宰場步履維艱。另一邊,特朗普政府又允許大型肉聯廠自查產品質量,免受聯邦監督。好傢伙,又是“我審我自己”。肉聯廠這邊呢,乾脆裁減安監員數量,最多砍了40%。如果養殖户接受不了定價被欺負,想告大型肉企呢?答案是,政府根本不讓你告!按聯邦政府規定,農户起訴大型肉企壟斷行為,必須滿足兩點前提,即這種行為傷害到了農户個人的利益,同時還傷害到整個牲畜/家禽行業的利益。個體户要想證明第二條,難上加難。“懂王”給壟斷肉企量身定製了一套“政治護甲”,拜登想打穿,恐怕是地獄難度的。
當然,美國政府不是一直“躺平”,也曾嘗試改變現狀。結果麼,大家都能猜到。2010年,奧巴馬政府就承諾加強監管,要賦予“糧管局”更大權力,打擊不正當競爭、欺壓養殖户的行為,結果被國會使了絆子。2010年,全美五大肉企加行業協會,一共花了779萬美金遊説。泰森食品一家就出了259萬。這錢花得那叫一個值,僅2013年,泰森食品靠豬牛雞肉漲價,就盈利7.8億美元。
這些大企業找國會議員時,除了出錢,甚至會動員他們選區的農户主動寫信。畢竟,農民自己都“心甘情願”反對政府加強監管,就能堵住反對者的嘴——我就是不喜歡“大政府”,我就是不要你保護我的利益,怎麼地?有美媒提到,一位養雞的老奶奶信誓旦旦地給議員寫信,稱如果加強監管,取消末尾淘汰機制,會讓一些養雞户變得更懶!看看人家多“內卷”啊。不過半年後,這位奶奶的養雞場,卻因為末位淘汰,關門大吉了。
2020年4月,特朗普簽署行政命令,將肉類供應上升到國家安全層面,強令肉聯廠頂着疫情開工。結果各廠前前後後死了500多員工。大型肉企藉機把自己,與美國“食物安全”強行綁定起來。可以預見,他們有各種理由抵抗拆分,供應鏈要斷啦、美國人餐桌擺不上肉啦,何患無辭。要知道,超市冷櫃裏的大牛排,代表了美國冷戰時大力宣傳的“美式生活方式”。對堅信“幹翻蘇聯”的老一代美國人來説,是驕傲的“集體記憶”。如果拜登反壟斷捅出簍子,批評者必然要大做文章。再説共和黨早就有人批拜登“通共”了,這可是關乎燈塔國“道路自信”的大問題啊。
而要拿一百年前的法,斬二十一世紀的“霸”,拜登需要搞反壟斷調查,證明四家大企業確實“有罪”,這中間漫長的法律戰,估計到他任期結束都沒準。按照大型肉企的説法,上下游價格波動,屬於“正常市場反應”,就算搞反壟斷調查,肉價一時半會兒也降不下去,消費者還是輸。也確實是大實話。在反對黨那邊,肉價漲,“通貨膨脹”才是標準答案,是拜登為掩蓋自己的執政無能,才“甩鍋”企業。
拜登説,肉類行業是沒有競爭的資本主義,是剝削。話很直白,但造成這一切的,恰恰是他之前的歷屆美國政府。美國的自然條件優渥,發展農業得天獨厚,牛肉出口更是一大“名片”,為什麼卻鬧到肉價瘋漲、壟斷“有理”的地步?要我説,底層還是美國“合法腐敗”的政商邏輯,與自由主義迷信“看不見的手”,所導致的必然結果,這都是根深蒂固的“體制問題”。但現在,吃肉這事兒迫在眉睫。我們中國人多吃兩口肉要被陰陽怪氣,可美國人那是一天不吃渾身難受。那拜登能怎麼辦呢?要我説,老老實實先把抗疫做好,保證肉聯廠穩定開工,短期內壓住肉價,為中期選舉“續命”吧。有人要問了,那長期怎麼辦呢?在一個資本公開對總統説“不”的國家,我們只有祝願資本家早日“良心發現”,多關心關心普通美國人的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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