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 | 評《不要抬頭》:生存還是毀滅?_風聞
郭松民-昆仑策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昆仑策研究院高级研究员2022-01-12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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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顆直徑數十公里的彗星,直衝地球飛來,六個月之後將撞入太平洋,威力相當於10億顆廣島原子彈,激起淹沒地球所有陸地的海嘯和十級以上地震,人類應該怎麼辦?
1998年,好萊塢拍攝一部《天地大沖撞》,給了一個答案;2021年,好萊塢又拍攝了一部電影《不要抬頭》,給了另一個答案。
在第一部影片中,面對可能降臨的巨大災難,美國緊急動員起來了,總統指揮若定,有條不紊地應對危機:發射載人飛船攜帶核武器去摧毀彗星,同時組織國民向高地和地下庇護所“方舟”轉移……最終,雖然有一塊彗星碎片撞上地球,並引發了不小災難,但大部分人口和人類文明,都得到了拯救。
這部影片中,給人印象頗深的一個橋段是,“彌賽亞號”飛船上的宇航員們最後決定與彗星同歸於盡。一方面,他們坦然地相信,自己的犧牲會被美國永遠銘記,“至少我們每個人都會有一所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中學”;另一方面,通過羅伯特·杜瓦爾飾演的指揮長攜帶的一本《白鯨記》,暗示把與對手同歸於盡視為莫大榮耀的精神深深植根於美利堅傳統。【點擊閲讀】
但在第二部影片,即《不要抬頭》中,美國幾乎變成了一座瘋人院,根本無法團結起來採取有效行動,彗星最終不出所料地撞上了地球,毀滅了一切。
從1998年到2021年,23年過去,彈指一揮間,經歷了911事件、金融危機、中國崛起等,美國不免有滄海桑田之感,好萊塢也性情大變,不那麼輕狂了。
這部電影,不是一部簡單的“喜劇”,不妨可以看作是美國文化精英對美國近年來遭遇的內外危機的一種反應。
好萊塢把美國的困境用一種漫畫式的誇張手法呈現出來,試圖籍此喚起全社會的關注,為美國找到出路。
至於最後能不能如願以償,就不是好萊塢所能決定的了。
02
《不要抬頭》由奧斯卡金像獎得主亞當·麥凱擔任編劇和導演。
影片一開始,似乎講述了一個好萊塢車輕駕熟的災難片故事——密西根大學天文系年輕的研究生凱特·迪比亞斯凱(詹妮弗·勞倫斯飾)發現一顆彗星將在半年後撞上地球,她告知了導師蘭德爾·明迪教授(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後者認為,如此巨大的危險必須報告白宮。
這一橋段無疑是對《天地大沖撞》片頭的戲仿,格外具有諷刺意味:你可以猜中開頭,卻不能猜中結尾。
美國軍方用一架大型軍用運輸機將凱特和明迪教授從密西根州接到了華盛頓,他們兩人孤零零地坐在一個像游泳館一般巨大、空蕩的機艙中,這奠定了整部影片荒誕不經的基調。
兩個人在白宮一條狹窄的走廊裏等了整整7個小時。這個期間,女總統奧爾良(梅麗爾·斯特里普飾)在給親信搞生日派對,作為五角大樓的代表帶他們進來的美軍上將把白宮提供給訪客的免費零食(也無非是礦泉水、乾果之類)高價兜售給他們……最後等來的結果卻是“總統沒有時間,明天再來”。
第二天,再次到了白宮,總統卻只肯給他們二十分鐘的時間。
她帶着聽笑話一般的神情聽完了兩位天文學家憂心忡忡的彙報,並在陪同的美國太空總署專家提出“立即採取行動”的建議後,決定“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理由是中期選舉即將開始,這個消息如果公佈出去,將會輸掉國會。
明迪在震驚之餘,也對白宮的精神狀態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我感覺自己像是到了馬戲團。”
明迪的感覺完全正確。經過了200多年運作之後,美國的政治早已異化了,簡言之,每四年一次的美國大選,無非就是一次馬戲大賽,最後勝出的是馬戲高手,而不是選民期待的有理念、有操守、有能力的政治家。
人們設計制度是為了規範人的行為,而制度下的人,出於自身利益最大化的需要,會不斷和制度博弈,最終導致制度異化,走向自己的反面,這是人類政治發展史上一個反覆出現的規律性現象。
如果説,西方的選舉制度,相對王權世襲制是一種巨大進步,並且早期確實發揮了篩選政策和政治人物功能的話,那麼到了後期,尤其是冷戰結束以來,西方政治日益異化為選舉政治,其核心是一套“選舉術”,政治綱領和政治主張都不過是“選舉術”的外圍。
“選舉術”的核心,是如何挑動選民的情緒,讓他們失去理智判斷能力,最終在一種類似催眠的狀態中,將票投過自己。
在選舉政治中,政治人物不僅不再可能成為政治家,甚至連嚴格意義上的“政治人物”也不是了,他們已經退化為“選舉動物”,除了“選舉”之外,他們不能理解任何稍微複雜的政治、經濟問題,也不會對與選舉無關的任何事情產生興趣。
今天,全世界都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美國和西方也需要能夠力挽狂瀾的政治領袖,但活躍在政治枱面上的,卻基本上都是一些馬戲團式的小角色。西方的選舉制度,不僅再不能選出類似林肯、羅斯福、丘吉爾、戴高樂這樣的傑出政治家,就連尼克松這樣有一定遠見的政治人物也沒有了,正是“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有人説,影片中女總統奧爾良的形象是諷刺希拉里的,還有人説是諷刺特朗普。其實,這樣的揣測毫無意義,奧爾良就是一隻典型的“選舉動物”——她做出“按兵不動”的決定是為了選舉,不旋踵又用一種類似歌劇演出的場面為出征摧毀彗星的航天飛機“壯行”也是為了選舉——她關心的不是美國利益,更不是人類的利益,甚至她連自己的利益在哪裏也不是很清楚,她唯一關心的是選舉。
從“政治”到“選舉政治”,這意味着西方的政治已經衰落了,政治人物的衰落是政治衰落的表徵與結果,反過來又大大加速了政治衰落。
03
白宮解決不了人類毀滅的問題,通過媒體直接向公眾呼籲,行不行呢?
凱特和明迪教授到電視台做了嘗試,結果更是碰得鼻青臉腫。
媒體號稱“第四權力”,在美國和西方的政治發展過程中曾經發揮巨大作用。可以説,沒有媒體,就沒有西方民主。
1976年拍攝的以《華盛頓郵報》兩位記者調查“水門事件”為主要內容的電影《總統班底》,自始自終都回蕩着打字機“噠噠噠”的敲擊聲,那是西方媒體的黃金時代。
但現在,時代變了。
凱特和明迪上的那檔節目,叫“The Daily Rip”,直譯為“每天撕裂”,也可以意會為“每天扯淡”,是一檔收視率極高的早間談話節目。
但這檔節目的核心精神卻是“認真你就輸了”,基本風格是對無論任何嚴肅話題,主持人一概以娛樂精神對待之。
在凱特和明迪教授的發出災難預警之前,當紅女歌手在節目中接受八卦訪談,然後直播和渣男複合的好戲。
由於這樣一番鋪墊,當凱特和明迪教授一臉嚴肅地出現在鏡頭前時,簡直像一對怪物,沒有人認真對待他們的警告,主持人則不停地插科打諢。凱特終於無法忍受,衝着鏡頭大吼一通,憤然離場。
節目結束後,收視率統計結果顯示,高峯出現在當紅女歌手八卦的環節上,兩位天文學家警告地球即將毀滅的那段,收視率暴跌。
但當凱特怒吼時,收視率又回升了。網友迅速把凱特因為激憤而扭曲變形的臉PS成各種表情包,在網上病毒式傳播開了。
這一幕,我個人也心有慼慼焉。2008年,我在鳳凰衞視的一檔談話節目中對陣在大地震中拋棄學生逃跑的無良“教師”範跑跑。這本來也是一個極其嚴肅的問題,但在主持人的肆意操弄和現場以“吃瓜”為樂的觀眾推波助瀾下,變成了一場滑稽鬧劇,我也不得不憤然離場。
沒有人願意面對的沉重問題是:範跑跑正在摧毀我們的社會賴以維繫的信任基礎。
明迪教授第二次單獨上這檔節目。當他再次談到彗星即將撞毀地球時,主持人好像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用一種自以為相當幽默的語氣插話道,“是嗎?我希望它撞到西海岸,我前妻的房子就在那裏,事實上,這套房子還是我付的錢……”
這一次,輪到明迪教授自己無法忍受了,他也像凱特那樣大肆咆哮了一番,結果是可以想見的。
這的確是一種晚期資本主義、晚期市場經濟的症候——市場為王、收視率為王、流量為王,媒體以取悦於受眾為唯一目的,失去了討論任何嚴肅問題的興趣與能力,媒體人不再是“瞭望者”,也更談不上啓蒙和引領大眾了。
“第四權力”走上了自我瓦解的道路,“瞭望者”閉上了眼睛,現代西方社會陷入了“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的狀態,其危險不問可知。
04
為了扭轉不利的選舉形勢,女總統奧爾良需要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有領導能力的強人形象,她又決定摧毀彗星了。
但是,前去摧毀彗星的航天飛機,在萬眾矚目中升空不久,就匪夷所思地掉頭返航了。
什麼鬼?
原來,女總統背後的金主,財閥,BASH集團的老闆Peter Isherwell出現了。他通過自己公司的科學家分析彗星光譜,發現彗星是由一直“被中國壟斷出口”的稀土元素組成的,總價值高達32萬億美元之巨。
Peter認為,將彗星直接摧毀太可惜了,應該將其分解為32塊,然後予以回收,並且他的公司已經開始研發“彗星登陸器”了。
Peter是這樣一種人,身上有中國人熟悉的美國高科技公司大佬喬布斯、馬斯克、比爾·蓋茨等一干人物的影子,他們迷信技術,自我崇拜。
Peter寧肯冒地球毀滅的風險也要回收彗星,倒也不完全是為了錢,而是來自一種“活着就是為了改變世界”的狂妄,以及徹底掌控世界乃至每一個人的野心。
Peter和奧爾良總統的關係非常耐人尋味。作為總統最大金主,他既不稱“總統”,也不稱“女士”,而是直接叫奧爾良的小名。他可以把總統直接從內閣會議上叫出來,到走廊“給你説句話”。他不是勸説女總統召回航天飛機,而是吩咐她這樣做。事實上,女總統奧爾良宛如Peter的女僕。
Peter的形象,揭示了這樣的事實:資本已經在人們熟知的美國之外,建立了一個“平行國家”,這個“平行國家”所能夠支配的資源及動員能力,不僅和美國相比毫不遜色,並且還凌駕於美國之上,“美國”不過是Peter實現自己目的的工具罷了。
對Peter及其統治的“平行國家”來説,美國是一塊殖民地,能榨取就榨取,不能榨取就棄之如敝履。
這是一個巨大“灰犀牛”式的事實,人人都感受到,但人人都因為覺得無法面對而視而不見。
Peter是極聰明的,他也明白自己的計劃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成功,所以安排了B計劃——一條足以飛到另一顆適合人類居住的行星的飛船,可以搭載2000人。
但Peter也是利令智昏的,這條飛船載着美國的權貴、金融寡頭等經過兩萬多年的漫長飛行,終於來到另一顆植物茂盛,陽光明媚的新行星,但失去了地球文明系統的支持,大佬都變成了赤身裸體的原始人。他們的到來,只不過為色彩斑斕的原始野生動物送去了一頓美味午餐罷了。
05
《不要抬頭》不是喜劇,它的基調是十分悲涼的。
編導試圖告訴觀眾:美國不是得了什麼病,而是衰老了。患病還可以尋醫問藥,還有可能痊癒,但衰老卻無藥可醫。
美國的危機是總體性的。這種總體性,體現為美國社會的各個階層,包括美國的普通民眾,都喪失了對危險的感知能力、應對能力,也喪失了尋找出路的能力。
在影片中,美國民眾要麼就是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吃瓜羣眾”,要麼就是騷亂,搶超市、燒汽車,卻不能有效地組織起來,提出打破現狀的政治主張和政治綱領。
由於陰謀論盛行,民眾把一切警告都視為某個大型陰謀的一部分而拒絕相信。這裏的悖論在於,陰謀論本身是精英長期欺騙草根大眾所導致的後果,而草根大眾對陰謀論的深信不疑,反而使精英能夠更加方便地操縱大眾。
美國精英的問題,説到底也是美國大眾的問題。大眾構成了精英發育生長的氣候和土壤,傻子太多的社會,就一定會出現越來越多的騙子。
行文至此,要特別指出的是,由於二戰後的全球化一直是由美國主導的,世界上所有國家都或深或淺地捲入其中,所以影片諷刺的現象與問題,並非美國獨有,而是世界範圍內的普遍存在,中國也並不例外。
這種比彗星撞地球更加危險的情況,就是發達國家和經濟高速增長國家的國民,精神狀態普遍陷入馬克斯·韋伯所説的那種“軟乎乎的幸福主義”和“懶洋洋的樂觀主義”狀態之中,人們傾向於把困難和危機的解決推到遙遠的將來,寄望於“躺贏”,認為無限的增長和自發的博弈會自動化解一切矛盾。
中美貿易戰開打之後,不是就有人鼓吹,“我們刷着抖音,上着淘寶、拼多多就能把美國逼回到農業國去”嗎?
令人擔憂的是這種論調還頗有市場。
幸福主義、“躺贏”主義、“好日子”主義……總之是一種市儈投機心理,即總是認為逃避、無視、藉機牟利等,比直面危險,迎接挑戰更聰明,但這種聰明,最終的結局無非是去做原始野生動物的午餐罷了。
06
的確,美國衰老了,危機是嚴重的,這甚至從美國枱面上的政治人物都老態龍鍾就可以直觀地看得出來。
但是,好萊塢能夠跳出“超級美國英雄拯救人類”窠臼,開始直面超級英雄缺位後的災難性現實,拍出這樣帶有批判和警示意味的影片,則證明美國的文化仍然是有生命力的,還沒有完全朽壞,所以,也就仍然是我們的鏡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