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戰劇永不過時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2-01-15 15:16
《對手》是對諜戰劇的超越嗎?
反派當主角,間諜是窮人。《對手》從最開始,就和觀眾印象裏的諜戰劇不太一樣。
劇中的間諜夫婦“丁美兮”和“李唐”,以中學語文教師和出租車司機的身份,潛伏了將近二十年。他們的生活不是任務接着任務,而是生活中穿插着任務,時而陷入生死之境,時而又困在柴米油鹽裏。

“生活流”,這是社交平台和劇評人給《對手》貼上的第一標籤。豆瓣甚至有網友在長評裏總結了該劇能體現煙火氣的所有生活細節,這種書寫不僅顛覆了很多觀眾對於間諜(特別是反派)的一貫認知,也提供了在諜戰劇類型的創作上,一種更貼近真實生活的表達方式——對大部分年代諜戰劇而言,真實性更像是偽命題,戲劇邏輯是遠大於生活邏輯的。
很少有人知道,中國大陸的第一部電視連續劇,正是諜戰劇。這部劇名為《敵營十八年》,由王扶林執導,首播於1981年。在漫長的電視台時代,好的諜戰劇是“全民內容”,《潛伏》《黎明之前》《紅色》等作品都在諜戰劇的發展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對手》的編劇王小槍認為,在一個已有很多經典的賽道上創作,創新是最關鍵的問題。這也是大部分劇集創作者思考的問題:從反覆沿用某些“套路”,到開始崇尚“反套路”,再到“反套路”開始陷入“套路化”,這是一條永無止境的道路。
在這一點上,《對手》或許提供了一種思路:迴歸真實,始終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力量。
以下是**毒眸(ID: DomoreDumou)**和王小槍的對話實錄:
“生活流”諜戰劇
毒眸:《對手》裏面,觀眾視角一直跟着“丁美兮”和“李唐”在走,也就是所謂“反派”視角,這個好像和一般的諜戰劇不太一樣。
**王小槍:**創作的時候倒是沒有刻意強調視角,我最初就是想做一個羣像戲,因為這是近幾年來國內外的一個趨勢。“段迎九”肯定是女一號,反一號是“林彧”,除此之外,所有角色都是一個一個寫出來的。
比如我今天的工作就是把“火傳魯”想透,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明天我可能想“丁美兮”,順帶想她和其他人的關係,所有角色都是這麼寫出來的。
另外一個出發點就是,不管間諜還是正面人物,都不能太臉譜化。比如寫到國安,我就特別不想賣慘,還是儘量真實地展現他們的狀態,間諜也一樣,不想一上來就説這個人十惡不赦,觀眾也不一定喜歡看被符號化的壞人。
**毒眸:**因為這部劇一開始就告訴觀眾誰是反派,誰是好人,大家不需要去猜陣營,所以劇裏會用到一些懸疑的手法,包括情節反轉,或者閃回關鍵場景,藏一些人物動機的鈎子等等,來增強懸疑感。這些部分在創作上是如何實現的?
**王小槍:**因為這個劇比較寫實,所以我們不太想為懸疑而懸疑,也沒有刻意添加懸疑情節,就是老老實實地把人物關係寫好,儘量讓每個懸疑點都能夠推動劇情發展。比方説我故意寫一個情節,“李唐”回家,突然發現門被動過,他進去之後,發現衞生間有動靜,去廚房找了一把刀,過去一看原來是一隻貓,這種對劇情毫無幫助的懸疑橋段,就沒有意義了。
至於反轉,它本身就是諜戰的元素,因為你要儘可能地不讓觀眾猜到,所以要經過幾個反覆。而且這個和劇的長度也有關係,我如果寫一個12集的劇,可能反轉的頻率就沒有那麼高,因為篇幅受限。是一個長劇,你不能老給觀眾一成不變的戲。
**毒眸:**當時創作的時候,考慮過往小體量的方向做嗎?
**王小槍:**沒有,因為12集説不完這個事。有的故事,並不是越短越好,如果寫得好,就算你寫100集,大家也會愛看的。我之前寫過一個《功勳》的單元,叫《無名英雄于敏》,我看了一些觀眾的反饋,大家都覺得太短了,可能剛熟悉這幾個人,對他們產生了共情,就結束了。所以觀眾只是排斥不好看的、注水的長劇,好不好看和長短沒有絕對關係。

**毒眸:**涉及到國家安全局的情節,在無法接觸到真實環境的情況下,怎麼進行更貼近真實的創作呢?
**王小槍:**我們邀請了一位總顧問,他有國安的專業知識背景。他對我們的幫助貫穿全程,從立意、故事大綱、人物關係到具體情節。如果劇中人説了某句台詞,這個能不能説?説了算不算泄漏機密?包括對於具體的刑偵技術的展現,能進行到哪一步?這些細節都有賴於總顧問的把關和指導。
**毒眸:**間諜就更接觸不到了,在這部劇的創作上,沒法像其他劇一樣,有跟人物原型或者相關職業溝通的機會。
**王小槍:**對,首先肯定是沒有原型的。我基本是通過查資料的方式。比如國外的對斯諾登事件(即“稜鏡計劃”,一項由美國國家安全局自2007年起開始實施的絕密電子監聽計劃)的深度報道、既往的軍統特務回憶錄等等,通過這些文本資料,能瞭解到地下工作者和間諜的真實生活。還有蔣介石秘書的回憶錄,他雖然不是一個特務,但是從他的回憶錄能瞭解到那個時期共產黨和國民黨人,他們的語言、行為和思想。這些都對於創作有很大幫助。
**毒眸:**現在有很多人評價《對手》開創了一種諜戰劇的流派,叫“生活流”,毛尖評價《對手》是一種“對諜戰劇的超越”,因為它講述的是“生活比諜戰更難”的內核。有人評價兩位主角是“貧困版史密斯夫婦”,感覺和一般影視作品裏的“間諜”形象不太一樣。
**王小槍:**我的出發點就是想寫小人物,因為組成這個世界的大多數都是小人物,而且小人物更容易讓觀眾產生共鳴。
本質來看,這是創作方法上的不同。很典型的例子是《007》,它提供的是一種奇觀,戲劇邏輯大於生活邏輯。《諜影重重》這類諜戰劇就更寫實,主角可能第一分鐘被打了一槍,到了第九十分鐘還沒好,這是生活邏輯大於戲劇邏輯的創作方式。

左:《007:黃金眼》 右:《諜影重重》
這兩種感覺有點像金庸和古龍。金庸就是生活邏輯大於現實邏輯,他寫一個人想吃一碗麪,沒錢,他就得去找二兩銀子。古龍筆下的人物,你從來不知道他的錢哪兒來的,他比較經典的描寫是“酒”,“100罈美酒”,“十個美女”。
**毒眸:**這部劇播出後,幾乎每位演員的演技都引發了討論,演員給這部劇的加成有多大?
**王小槍:**我注意到郭京飛接受採訪的時候説,這個劇的劇本他一字沒改,其實也不是,他還是站在演員的角度,給“李唐”這個人物加了很多分,他太謙虛了。
比如説他在家裏面和女兒的一些交流,這些劇本都是沒有的。譚卓也是,在劇裏,她出完任務之後在路上一直刷牙,這個是她自己的設計。原劇本寫的是回家之後洗澡,但是到現場之後,發現洗澡的畫面帶給觀眾的衝擊感,是不如一直刷牙來得強烈的。寧理為了掩蓋自己的身份,裝了個假牙,改變髮型,走路的姿勢都變了,這些都是演員自己想的。

在這個戲裏,劇本提供了基礎,這些演員是真的把人物吃透了後,才會有這樣的“神來之筆”。説是偶然,其實也是必然,因為這是他們態度認真的體現。
毒眸:《對手》是現代諜戰劇,這個品類下面其實作品是比較少的,之前大多數觀眾很熟悉的諜戰劇都是年代劇,現代諜戰劇在創作上有哪些不同?
**王小槍:**現代諜戰肯定大家更熟悉,要花費的心思更多一些,生活邏輯要更加夯實。年代諜戰劇只要生活邏輯不太跑偏,人物關係不懸浮就行,但現代諜戰劇在創作上,要考慮的細節問題就很多。
舉個例子,比如説你要寫一場追逐戲,地點在北京,時間是早高峯,你就一定得考慮到堵車的情況。在哪兒追逐?在五環上?主路還是輔路?積水潭醫院門口還是天通苑?這些都是一定要考慮的,先不説能不能拍,從劇本階段就要考慮到真實性的問題。
因為大家對於現代的生活環境太熟悉了,所以很容易判別它是否真實。你描寫一個間諜,他進了天通苑地鐵,上地鐵之後,看見一個空位,過去坐下了,觀眾就會覺得,你是不是沒坐過天通苑的地鐵?怎麼會有空位呢,上不上得去都兩説。但是年代諜戰劇,這些方面相對而言不用那麼細,比如我們經常看到的,間諜上了一台電車,就坐下了,觀眾不會去考慮它人多人少。
**毒眸:**現代諜戰劇會更符合現在觀眾的喜好嗎?
**王小槍:**對,現實主義本身有它的力量,離觀眾也更近。
“諜戰像一口鍋。”
**毒眸:**諜戰劇的創作最大的困難在於什麼?
**王小槍:**最困難的就是,在大家已經寫得太多的情況下,如何能讓它和之前的不一樣。否則你説我閉關三年,面壁苦修,結果拿出一個自己以為是鉅著、其實市場上已經有很多的作品,這個劇本就沒有價值了。諜戰劇的賽道上,賽車有很多,你要想怎麼才能跑到前三呢?要在不違規的情況下,儘可能在這個賽道上開闢出一些新的小路來。
**毒眸:**諜戰劇是有一些比較經典的固定範式的,就拿《對手》來説,其實像國內的《潛伏》,國外的《美國諜夢》等等,都有間諜夫妻檔的設定。

《對手》與《美國諜夢》中的夫妻
**王小槍:**對,因為間諜本身是個比較特殊的職業,不管是年代還是當代,夫妻倆在一起生活幾十年,如果只有一方是間諜的話,不太可能對方完全不知道。從過往的歷史資料來看,兩口子都是地下工作者的例子比比皆是,而且夫妻檔有個天然的人物關係張力,故事會更好看。
**毒眸:**除了這個之外,諜戰劇還有哪些比較經典的類型?
**王小槍:**諜戰像一口鍋一樣,可以炒出任何菜來。舉幾個例子,像美劇,《國土安全》和《美國諜夢》,雖然都是諜戰劇,但是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類型,整個劇的氣質、節奏和故事結構都完全不一樣。韓國有個諜戰電影,叫《特工》,全程都是文戲,整部電影沒有開過一槍,主要探討的是人物關係,還有一個全智賢演的,《柏林》,就是武戲,我沒算過,感覺總共開了500發子彈。
中國的諜戰電影也一樣,像《風聲》,是典型的密室殺人模式,《聽風者》更側重情感,講的是人物命運。電視劇裏,《黎明之前》,裏面幾乎沒有情感戲,講究的是快節奏和強情節,是情節大於情感的,像海清老師演的那個角色戲份就很少。但是《懸崖》就完全相反,它的情感濃度比較高,節奏沒那麼快。《風箏》在我看來,是一部披着諜戰劇外衣、內核去講述人物命運的作品,《和平飯店》也是密室殺人的模式。我們平時把這些作品統稱為諜戰劇,但其實每個作品的風格都完全不一樣。

**毒眸:**諜戰劇好像不太強調“英雄主義”,特別是現代諜戰劇。
**王小槍:**對,我覺得在諜戰劇裏,“英雄主義”這個詞反倒沒有那麼重要。像地下工作者,他們其實都是“無名英雄”,是隱蔽戰線。歷史上有些地下工作者,直到犧牲,大家都不知道他叫什麼,因為用的都是代號。
個人英雄主義在諜戰劇裏是不需要被突出的,這個職業決定了他不適合被英雄主義的概念去塑造,反而是一種平凡的、滴水穿石的力量。因為按照生活邏輯來講,真正的地下工作者都是非常低調的,不可能穿花裏胡哨的衣服,弄個小分頭,抽個雪茄,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他是個間諜。地下工作者一個很重要的準則,就是要把他所有的個性都抹掉,一輩子隱姓埋名,默默奉獻,這種力量反而更動人。
反面間諜也一樣,現實生活中你不太可能見到一個絕世大帥哥去當間諜,因為太帥了,去偷個情報,所有人都盯着你看。有一些劇裏面塑造的間諜形象,風衣飄飄的,這不太可能成為間諜,三天就被抓了。
毒眸:《對手》對於女性角色的刻畫還是比較深刻的,這個好像有點顛覆傳統諜戰劇在觀眾心裏的印象,就是以男性角色為中心。

《對手》中的女性角色
**王小槍:**最初創作的時候,並沒有把性別放到考慮的維度裏面去。主要還是想盡量把所有人物的不同面都真實地展現出來,不管男性還是女性。不是説間諜有多上天入地,神秘叵測,他可能就是司機、老師、醫生。“段迎九”也有很多維度,她面對下屬、領導、丈夫、母親都是不同的一面,我想盡量把這些不同都展現出來。
什麼是臉譜化?如果一個角色,他面對所有人,都只有一種樣子,那就是臉譜化。因為我們生活中都不是這樣的,我們可能回到家,對父母的態度就隨意一點,在公司對老闆又是另一種樣子。
**毒眸:**因為在傳統的劇集類型的劃分裏,諜戰劇更像是“男性劇”,大家會覺得諜戰劇是做給男性用户看的,或者説男性用户的比例會偏多。從這個維度上講,《對手》是否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大家對於諜戰劇固有的性別認知?
**王小槍:**在我看來,如果要做一個現實題材,哪怕是諜戰劇,或者警匪劇,有的時候真的不用太迷信數據,比如我去年印象比較深刻的一部美劇,《東城夢魘》,如果你只用50個字概括這部劇,你也會覺得它是不是男性用户會偏多?但實際上並不是,那部劇同樣呈現了很多有關女性的故事,女性用户也很愛看。

《士兵突擊》也是個很好的例子。最早在播的時候,所有人都説,這部劇裏都是男性角色,沒有女性會看,最後發現不是這樣的。我印象很深刻,當時我在新浪網工作,我們把主創演員請過來做嘉賓,樓底下都是追這部劇的女生,當時我們也傻了,怎麼會有這麼多女生愛看這部劇?
**毒眸:**所以其實性別對於劇集創作的影響,並沒有部分創作者想得那麼重要。
**王小槍:**對,不要太迷信它。當然在某些情況下,這些數據是很有參考意義的,但是還是要遵循最基本的內容創作邏輯。
文 | 張嘉琦
編輯 | 張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