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個學霸,當啥網紅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2-01-17 21:50

作者 | 南風窗高級記者 向治霖
袁嵐峯有兩個標籤,一個是“23歲就博士畢業的天才少年”,另一個是“網紅”。
知乎上,針對袁嵐峯的問題有,“如何看待23歲就博士畢業的袁嵐峯去做網紅?為什麼學霸們忽然爭着去當網紅了?”

知乎截圖
類似情緒的提問還有,“袁嵐峯為什麼到現在都沒評上正高?”,甚至是“如何看待曾經的天才神童袁嵐峯,現在也只是做簡單的科普工作?”
這看起來,頗有一絲“傷仲永”的“爹裏爹氣”。
袁嵐峯當然不是“仲永”,不過他的故事,可以從作家王小波説起——
這是王小波在《我的精神家園》中記錄的一段往事:在他小時候,哥哥告訴他,古希臘有一位哲人,穿着寬鬆的袍子走來走去。一天,哲人去見他的朋友,朋友不在,他就在朋友的家門上畫了一道曲線。朋友回家,看到曲線,被它的優美深深折服。
事實上,王小波隨後寫到,“現在我想,這個故事是我哥哥編的”。
雖然,“故事不知道真假,但它揭示的是,這個世界上存在好的東西”,袁嵐峯説。這一份“好”,能夠公示於人,令所有的人欣賞。
這便是,袁嵐峯做“科普”的初衷。
1
這個網紅不一樣
袁嵐峯做的科普,不是快餐式的“5分鐘搞懂xxx”之流。回到2015年,他寫下的第一篇科普文章,講的就是量子力學。
那時的情景是這樣——
2015年3月,媒體報道了一則新聞,説中科大潘建偉研究組實現了“量子瞬間傳輸技術”的重大突破,一時間,輿論沸沸揚揚。
瞬間傳輸,聽起來是“任意門”的技術,或者像《星際迷航》裏的“傳送術”一樣,能夠在瞬間將一個人從a地移動到b地。

《星際迷航》中的傳送場景
對於量子科技,大多數人只能“不明覺厲”,新聞記者也不例外。於是乎,對“量子瞬間傳輸技術”的描述神乎其神,好好的科普,大有變成科幻的趨勢。
那個時候,袁嵐峯還在做他的“老本行”:理論與計算化學。那時他從中科大博士畢業14年了。
但幾年前,他的實驗室領導一句偶然的話,讓他投身了科普,那是時任中科大校長、現任中科院院長的侯建國院士。“侯校長講,量子信息這個學科發展很快,大家可以學習一下,有機會尋求合作”,袁嵐峯説,於是他調研起資料,深入地學習起來。
袁嵐峯有他的科普優勢。首先是,他自己就是一位科研人員,標準的理工科人才,況且他的專業“理論與計算化學”中,量子理論就是前提知識之一。

更關鍵的是,我國量子科技的團隊和項目,就在他“隔壁”。“因為我科普的很多學科,它們之中最重要的、最前沿的、最核心的人,基本就在我們中科大里面,所以,我可以很方便地接觸到他們”,袁嵐峯笑説,此乃他的獨家絕技。
“天時地利人和”之下,袁嵐峯第一次寫下科普文章,叫《科普量子瞬間傳輸技術,包你懂!》
第一次下場過後,他收不住了。袁嵐峯回憶説,“沒想到,反響會那麼大,真的像是潮水湧來了一樣。我這個8000粉絲的博主,轉發數目有2000多次。我看轉發的速度居然趕不上轉發增加的速度”。
此後,袁嵐峯的格局一下打開:從量子出發,他的科普又開始涉獵航天、核聚變,再是人工智能等,乃至黑洞、暗物質、廣義相對論等等的宇宙學知識。至於“落地”的一面,從汽車到芯片,從超級計算機到核電站,他的視頻似乎無所不包。
現在的袁嵐峯,成了真正的“百萬粉絲級大V”。他在新浪微博和今日頭條上,均有超過200萬的粉絲數。

袁嵐峯新浪微博粉絲超200萬
龐大的讀者羣體,讓袁嵐峯更明白,“任何人都可以瞭解科學,學習科學,乃至投身科學”。知識的美好,讓它自會有人渴望追隨。
求知的人很多,反而是求知的書太少,這是袁嵐峯的一個感悟。“就拿量子為例,有的人比如營銷號等,誇誇其談,用偏見傳播偏見,以訛傳訛,看了不如不看。但真正懂得的人,他們又很難對公眾解釋,可能他一開口,底下的聽眾就睡着了”,袁嵐峯説。
概括地説,求知也像戀愛一樣,合適的心遇不到合適的人,反而容易被“渣男”敗壞了。
好在袁嵐峯願意做那個“合適的人”。
2
“把人留住”
做過科普幾年,袁嵐峯真的與量子有緣。2021年下半年,他的第一本科普讀物《量子信息簡話》出版上市。
這對他來説,頗有一些特殊意味,對量子的寫作既是起點,也是“一個階段性的總結”。
而對大眾來説,“如果你想學習這門科技,那麼,這就是最友好的一本入門書”,袁嵐峯自我評價時説道。他一字一句地吞吐,絲毫沒有謙虛的意思。

《量子信息簡話》豆瓣評分9.3
《量子信息簡話》確實好讀,同時也具有專業性。市面上,關於量子理論的讀物,高、中、低配的讀物雜處。高配的如量子力學教材,其專業性自不必説,但其中的前提知識,卻不是大眾能具備的。
中配讀物,介於專業和業餘之間,但往往是由“公式狂人”寫就,在第一頁過後,複雜的公式和晦澀的符號“登堂入室”。這樣的書,往往淪落在家中吃灰。
低配讀物,不如不讀,這不必多説了。
袁嵐峯試圖以大眾的語言,講述專業的知識,這是他作為“百萬粉絲科普博主”的功底所在。例如,幾乎所有的量子讀物都會提到“薛定諤的貓”,講到它“半死半活”的狀態,不過,也就在這裏淺嘗輒止。

袁嵐峯曾獲新浪微博年度最具影響力科普大V
袁嵐峯會繼續深入,所謂的死與活,是怎樣定義的,而觀測狀態的前提基組,又該如何定義、並且如何影響到觀測結論?
終於在系統講解下,這一隻流傳百年的貓,不再是慘兮兮的“半死不活”。它是死是活的幾率,是根據的我們的觀測基組。另一方面,“測不準原理”其實是個數學定理,它是有嚴格證明的!
如是,袁嵐峯講解的量子理論,從“玄學”迴歸到“科學”。
在此同時,關於量子的基本知識,如狄拉克符號、自旋的定義等等,在大白話中被讀者領悟清楚了。
“科學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人的頭腦清楚的,而不是把認知攪渾,尤其不是耍嘴皮子的。”袁嵐峯正色道。
當然,作為一本大眾讀物,袁嵐峯也要顧及專業性之外的可讀性。“《量子信息簡話》有着別出心裁的設置,你注意到了嗎?”袁嵐峯説。
這裏的“別出心裁”是指,書在一開始就寫到“量子精密測量”,而不是平常的讀物那樣,從歷史入門。

《量子信息簡話》
袁嵐峯説,這麼做的考慮是,讓讀者最先了解容易理解的量子應用。這首先説明,量子是真科技,而不是偽科技。其次,這也説明量子不是“深奧無用”的玄學,將讀者的興趣提起來了。
或者也不妨這麼想:從歷史入門,勢必先是“黑體輻射”,以太假説,“物理大廈的兩朵烏雲”……回頭看看,讀者已經跑光了。
沒有讀者,是做不了網紅的。袁嵐峯説,論專業性,自己當然比不上潘建偉院士等人,但他的強項,是讓普通人也得到求知的樂趣。
3
學霸的叛逆
不過,要滿足別人之前,首先是對自己的滿足。這才是袁嵐峯堅持的動力。
追求知識的廣度,乃至抵達現有知識的邊界,這對袁嵐峯是一種理想。“科普的樂趣,就是廣泛地追求事物之間的普遍聯繫”,袁嵐峯説,這就不是專門講一個領域的知識,或者學習一些結論就可以的。
“真正的科普,是告訴讀者一個完整的思維方式,是對本質和規律追尋的由頭至尾。問題從哪兒來的?怎樣想到解決辦法?如何實施?在這之後,得到一個非常宏大、同時又看起來簡單的結果。這就是,科學的美。”
如是的美,普遍存在在各個學科,這也使他流連其中。
在採訪中,提到個人力薦的書單,袁嵐峯表示,他推薦的第一本書是《幾何原本》,這是誕生於古希臘時期的一本數學著作。

《幾何原本》
“它最大的特點,就在於它非常精確。它從極少數的定義和公理出發,推出來幾百條定理。然後關鍵在於,無論如何推導,定理的可靠度是不衰減的。從“兩點確定一條直線”這樣顯而易見的的公理,到遠非顯而易見的勾股定理,它們的可信度竟然是相同的,都是同樣的無懈可擊。”
他推崇地説,從《幾何原本》可以窺見科學的意義,即是“從常識出發,又完全超越常識。它告訴你,憑藉理性思維可以達到一個怎樣的高度”。
其次,袁嵐峯推薦的書是《費曼物理學講義》。他評價説,“費曼的這套講義,並不適合它原本計劃的一個給新生的專業課,但它非常適合已經對科學有一定了解的、想理解更深入的思維方式的人”。

袁嵐峯表示,在科普的風格上,他是“師從”費曼。
以上兩本書,是袁嵐峯尤其願意強調的,但這當然不是他的全部。老本行“理論與計算化學”自不必説,從航天、半導體等硬科技,到各式的科幻小説,都在他興趣之列。
袁嵐峯還喜歡閲讀文學,從小時候第一次讀《西遊記》,到喜歡了20多年的存在主義文學。社科讀物方面,對他影響他最大的,是孔子、羅素、魯迅、毛澤東、顧準和加繆等人。
涉獵的廣泛,導致了一個對“科研人員”來説極大的弊病——“坐不了冷板凳”。

袁嵐峯不是不知道。在採訪中,他回憶起十幾年前,父親對他説過,“技多不養人呀”。笑意爬上了這張回憶的臉,袁嵐峯擺擺手説:“別人都是説,技多不壓身,他反而這麼告誡我,讓我專注一點。”
應當説,他曾經遵循過父母的建議。在他小時候,很早就表現出讀書才幹。他和普通孩子一樣,7歲時讀一年級。不過,“一年級就學個拼音,很快發現沒什麼可學。就跳到二年級,但是待了20來天,又沒有可學的了,於是跳到三年級”,他用兩年時間讀到初一,高考時,只有14歲。通過高考,他到了中科大。
因為“23歲就博士畢業”,他被冠上了“天才神童”一類的稱號。又因為,他同時喜歡數學、物理和化學,於是選擇在中科大深耕,因為中科大化學物理系是全國唯一的數理化並重的系。

看上去,這是他這樣的“天才神童”天然應該的道路。
然而人到中年,他決定“叛逆”一把。
4
天地一條路
別誤會,袁嵐峯沒什麼“中年危機”。那是2015年,他的科普生涯正要開啓,而那一年,他37歲。
有的事情隱隱不對,袁嵐峯説,他在實驗室裏坐了14年。坐得越久,他就越發覺得,自己不是一個適合深耕特定領域的人。
知識的深度與廣度,各自有其追隨者,兩者都存在價值,不能互相否定。
英國的哲學家以賽亞·伯林,有過一個經典説法:學者分為兩類,“狐狸”型和“刺蝟”型,狐狸知道許多事情,刺蝟知道一件大事。
“如果按這種分法,我就是超級大狐狸”,袁嵐峯説。
但不能把狐狸的靈魂放入刺蝟。採訪中,袁嵐峯告訴記者,“深究在一個領域裏,兩耳不聞其它事,這對我來説,是非常苦悶的”。

《科技袁理》視頻畫面
父親一如既往,告訴他“技多不養人”。有時候,實驗室領導也關照他,叫他將心思更多放在課題和項目上。他自嘲地説:“很簡單,就是心思不在那。”
如此生活30年,怕是大廈就要崩塌。好在,時間過了一半,袁嵐峯決定重開一局。
他投入了對學科之間廣泛聯繫的研究中去,正式地離開孤島、徜徉在大海里頭。“因為我就是想了解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律,這是一個最基本的興趣,甚至説不出,這樣做有什麼功利上的好處。但是,我思維方式就是這樣。”

袁嵐峯科普短視頻節目《科技袁人》
告別了14年的苦悶,從2015年起,袁嵐峯彷彿再一次開始生長。他告訴記者,換一條人生的路,這當然需要勇氣,但是這更需要信念。
“我很清楚,我做的事是會留在歷史上的”,袁嵐峯説,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走過這一大圈,他仍然可以説:“我為科學事業做出了貢獻。”
從這個角度看,袁嵐峯的科普工作,不僅在學海里渡了別人,也渡了自己。
但是,這依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深度有其不可測,廣度也有其不可知,人與世界總是兩望茫然。
袁嵐峯對此是有體會的,他提到不久前去世的著名物理學家温伯格的一句名言:“我們對宇宙瞭解得越深入,就越顯得索然無味。”

袁嵐峯
“意義都是人的構建,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若干萬億年之後,最後恆星都熄滅了,智慧生命肯定也都完蛋了,這對人類來説,是極不友好的結局”,袁嵐峯嘴角帶笑地淡淡説道。
而我們為什麼對智慧孜孜以求呢?
袁嵐峯説,每一次當他閲讀加繆的《西西弗神話》,都會熱淚盈眶,因為答案就在其中——
“攀登山頂的拼搏本身足以充實一顆人心,應該認為,西西弗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