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看我帶小孩，終於大仇得報……_風聞

艾文要期末考試了，家裏的氣氛從晴天慢慢轉到陰天。

小陳在地下室盡心盡力吼了兩晚，第三晚輪到我，他出門給車貼膜，一直拖到晚上九點才回來。從五點開始，我指使兒子拿一張白紙，開始聽寫。小陳在一份複習資料上密密麻麻圈了好多處：演奏，搖晃，厚重，鼻子，黎明，酸甜可口，觀察，淡妝濃抹……

這些全是錯的。

我心想不如檢驗下前兩天的複習有沒有效果，叫兒子把所有錯的生字都聽寫一遍。

白紙收上來，竟然沒有一個寫全對。

是這樣的，作為一位並不關心小孩成績的家長，我對他要求一直不高，湊合過得去，大差不差，錯一點點沒關係。

看到錯成這樣，也並沒有第一時間喪失理智，只是嚴肅冷靜提出建議，趕快每個抄寫五遍，抓緊時間我們再默寫一遍。

沒想到艾文聽到這個建議就開始哭起來，好像我給他設置了什麼不可能的障礙。錯的字抄五遍，幾分鐘就能完成的事，他決定要發脾氣，先是拿着鉛筆在紙上亂塗亂畫，再是嘴巴一撇放聲哭泣。

哭出來的時候我很震驚，為什麼要哭呢，已經三年級了，又不是幼兒園。

我非常費解，看到他大鬧一場後，滿心不情願開始抄寫，忍不住跟我媽説：我小時候，一年級就不哭了吧？

我媽本來正在收拾碗筷，聽到這句話，把碗放下，呵呵一聲冷笑，説，你自我感覺真良好，你那個時候，哭得前面的地都濕了。

小時候我們住鄉下的老屋，兩上兩下，堂屋是水泥地面，眼淚吧嗒吧嗒掉下去的時候，淺灰的地面會變成深灰。

四五年級，搬到鎮上住，有個場景我記得很清楚，想讓爸媽同意一件事，他們不同意，於是我站在他們房間的電視前面，用沉默和眼淚抗議。

大概站了一個多小時。

小時候怎麼這麼混賬呢？

那時候我大概已經十歲出頭了，仍然覺得，你們為什麼不同意我的要求？我腦海中沒有任何別的事，只有這一件：我爸媽必須要聽我的。

所以當年報紙批評80後獨生子女是被寵壞的一代。

幸好兒子沒有在我面前站一小時，他只是哭了一會，就繼續該幹嘛幹嘛去。

令人玩味的是我媽的態度，每次她只要看到我陷入育兒困局，第一反應一定是，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前段時間妹妹生病，每次一看我，就飛奔過來抱住我大腿要抱，連飯都不讓我吃。我媽見了嘿嘿一笑：現在知道當媽不容易了吧？

我一邊抱着餵奶的妹妹，一邊指導哥哥聽寫詞語，她老人家路過時還不忘記插刀：以前帶你的時候，我也這麼辛苦。

我不得不極力反駁：大姐，你就一個孩子，怎麼可能有我累？

伊心情好的時候，就説：我可沒叫你生二胎。言外之意，這都是你自找的麻煩。

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會翻白眼罵我：我不帶你，你掛在牆上就長大了？

我和她有一個終極矛盾，我認為我小時候還算自力更生，從來沒有麻煩爸媽這麼多，作業是自己做的，那個年代只有差生的家長才會被老師拜託要檢查作業，學校活動父母一律不用出席，一學期一次家長會，我爸都喜氣洋洋坐着等接受表揚。

他倆每到週末總是興致勃勃出門去朋友家打牌打麻將，一羣小孩則聚在一起，一邊吃零食一邊看電視。

回去的路上，我爸媽都會覆盤整個晚上的牌局，哪一把沒出好，哪一把不該那麼打，説着説着吵起架來，一路吵到明天就去民政局離婚，完全不顧我坐在後面心情如何。

這叫受的哪門子累？

我媽認為她吃的苦可不比我少，照例，她要從懷上我開始説起，説到1985年的春天，她想吃一碗銀耳紅棗湯，卻拿不出兩塊八毛錢去買銀耳。必然還會説，我剛生出來幾個月，扔到了工廠託兒所，因為不認識看護女工，幼小的我每次去都坐在痰盂上。

苦不苦？可憐不可憐？

等等，沈女士，此處可憐的難道不是我本人嗎？

她改正説：可是看到流淚的是我呀。

最苦最苦，那是我出去上學的時候，她把鎮上的房子出租，來供我的學費。我爸出差，她一個人騎着自行車往返上班，鄉下全是老人，她跟我爺爺奶奶住在老宅，心裏害怕得不行，沒有朋友可以打麻將，也沒有人可以聊天説説話。

這段往事，成了我媽育兒道路上最壯烈的犧牲。

每隔一段時間，都要説出來給隨便一個人聽，再自己默默流會眼淚。

她喜歡過熱鬧的圓滿的生活，喜聚不喜散。

可惜我滿腦子都在想着，等我的小孩終於要離開我外出求學，我該多麼地快樂。

到時候我應該五十出頭了，不過不要緊，我還可以快樂起飛，

他們這一代人，儘管過得那麼苦，還是催着小孩趕緊結婚生小孩，等到你遂了他們的願，這些人終於大仇得報一樣，露出了愉快的笑臉：哈哈，你也有今天，做媽媽不容易吧？現在理解我們這些人以前吃了多少苦吧？

看你開心了這麼多年，也是時候吃點現實的苦了。

這裏我要公平地説，我經歷過沒錢的痛苦，被人輕視的痛苦，走投無路的痛苦，但真的，沒有一種痛苦，能比得上養育小孩的痛苦。

這種痛苦損耗你的大量時間，消磨你的大量意志，但柳暗花明處，又常常讓你覺得由衷的幸福，你不需要任何回報，也不指望任何反饋。

你成了父母后，純天然偉大起來，要給小孩吃，要給小孩穿，還成天想着，給他們吃最好的，穿最好的。

自己渾然不重要，只在被壓迫得最重的時候，心裏默默數着出頭的日子。

所以我爸媽這些人，分明是自己逃出去後，特意要繞回來，在我們旁邊，大説特説風涼話。

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想到，呵呵，他們是叫你為當年的年少輕狂買單。

你也有今天呀。

你只能默默地，吃一記悶頭虧，是的，我也有今天。

我問兒子，如果將來你兒子默寫一塌糊塗怎麼辦？

兒子笑嘻嘻地説：揍他唄，揍到他會。

我已經想好了，等二三十年後，要專門等在旁邊，遞出去那句話：你怎麼不揍他？快點揍。

作者｜毛利，作家，《Vista看天下》長期撰稿人，公眾號“和毛利午餐”主理人，著有《結婚練習生》《全職爸爸》《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等作品，寫出多篇10w+，感謝全網讀者信任，歡迎加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