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亞裔參政,迎來新希望?_風聞
海国图智研究院-海国图智研究院官方账号-海国图智研究院,新型、独立的国际关系社会智库2022-01-18 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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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冠疫情在美國的大流行導致近兩年亞裔受到的偏見、歧視乃至暴力犯罪呈井噴式增長。加州州立大學聖貝納迪諾分校仇恨與極端主義研究中心的調查發現,儘管仇恨犯罪總數下降了7%,2020年美國16個主要城市報告的亞裔仇恨犯罪案件的數量卻增加了149%。“停止亞太裔仇恨”聯盟(Stop AAPI Hate)截至2021年9月的全國調查報告顯示,約1/5的亞裔美國人在過去一年經歷過仇恨事件,包括各種類型的騷擾(66.8%)、身體攻擊(16.1%)、線上的不當行為(8.6%)、咳嗽或吐口水(8.2%)等,這意味着美國可能有500萬甚至更多的亞裔在疫情背景下遭遇了不同程度的仇恨對待。新冠疫情正在塑造美國亞裔的團結力量,2021年3月美國亞特蘭大市發生的槍擊案引發了全美亞裔以“停止仇恨亞裔”(Stop Asian Hate)等為口號的集會與遊行,美國華人聯合會主席薛海培接受採訪時表示“我們不能再保持沉默,我們必須站出來發聲”,呼籲亞裔團結起來、共同與種族主義對抗。**疫情背景下的種族主義激化是否成為了美國亞裔“大團結”的一個新契機?**本文將回顧美國亞洲移民的歷史、“亞裔”概念的產生及其爭議,從身份認同視角切入,考察亞裔內部的分化與差異及其身份認同的建構難題造成的其在政治參與中的團結困境,嘗試探討疫情是否正在深刻改變和塑造亞裔的身份認同,並進一步為亞裔在政治參與中的“大團結”提供契機和基礎。
一、美國的亞洲移民與“亞裔”概念的產生及其爭議
美國較大規模的亞洲移民潮始於19世紀中葉的加州“黃金熱”,此後不斷有來自不同亞洲國家的移民作為勞動力進入美國。但美國長期採取種族主義和孤立主義導向的移民政策,出台了一系列針對移民的限制性法案,如第一個旨在針對少數族裔的法案——1882年《排華法案》;第一部大幅限制移民進入美國並通過識字測試等條款歧視特定少數族裔羣體的1917年移民法案;限制年度移民人數的1924年《約翰遜-裏德法案》等,都在不同時期明確限制了來自中、日、印、菲等國的不同亞洲移民羣體,並且禁止亞洲移民擁有公民身份。直到1952年《麥卡倫-沃爾特法案》解除了亞洲移民不得入籍的禁令,其才可以正式獲得美國公民身份。1965年頒佈的《移民和國籍法》是美國移民政策史上的一個轉折點,該法案取消了對來自亞洲、非洲、南歐和東歐的移民的限制性配額,標誌着美國正式廢除了種族來源限額制,實施全球限額制。該法案的影響之深遠連其制定者也未預料到,其不僅帶來了移民的又一波浪潮,還在後來大幅度改變了美國的人口結構。1960年來自歐洲和加拿大的白人移民約佔美國移民人口的84%,來自東亞和南亞的移民只佔4%。而自從1965年法案頒佈以後,來自亞洲的現代移民佔到美國所有移民的四分之一,亞裔新人口不斷湧入。1967年,美國最高法院在洛文夫婦訴弗吉尼亞州案中(Lovingv. Virginia)推翻了禁止跨種族通婚的法律,導致多族裔混血亞裔美國人數量的激增。近五十年以來,美國的亞裔人口不斷壯大,據皮尤研究中心統計,美國的亞裔人口從1960年的98萬迅速躥升至1980年的350萬,到2019年美國已有約2240萬亞裔,相比2000年的1190萬又翻了幾乎一倍。亞裔在1960年以前佔美國人口的比例不到0.5%,現在約佔全美人口的7%。

圖片:美國的亞裔人口在2000-2019年間幾乎翻了一倍,預計到2060年將超過4600萬
來源:Pew Research Center
雖然亞洲移民在美國的存在已有近兩百年曆史,但“亞裔”的概念直到上世紀60年代才在美國正式創生。在民權運動和第三世界解放運動等背景下,1968年5月,當時還是研究生的美國歷史學家、民權活動家市岡雄二(YujiIchioka)與艾瑪·吉(EmmaGee)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創立了“亞裔美國人政治聯盟”(AsianAmerican Political Alliance,AAPA),這一政治組織的成立期間市岡雄二創造了“亞裔美國人”一詞。這一概念創立之時也正值“亞裔美國人運動”(AsianAmerican Movement, AAM)的高峯時期。當時,受到一個多世紀壓迫與歧視的亞裔對自身在美國社會“永遠的外國人”的處境感到不滿,越南戰爭又更直接地將亞裔暴露在美國社會的不公正與種族主義面前,遭受的共同敵意加強了美國來自不同背景的亞裔的聯繫,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亞裔內部不同羣體之間的界限。亞裔遂發起了史稱“亞裔美國人運動”的社會政治運動,聚焦於反戰、反帝國主義和泛亞主義等的思想宣傳和實踐,強調和呼籲所有種族的亞洲人的團結,包括亞裔美國人之間的團結,亞裔與非裔、拉丁裔和原住民等之間的多族裔、跨族裔團結乃至受到美國帝國主義影響的全球人民的跨國團結。
然而,亞裔美國人一詞和亞裔的概念在學界具有不小爭議,其在代表美國亞裔和改變其真實處境上具有兩面性。一方面,“亞裔美國人”是一種激進的自決標籤,表明了追求平等、反對種族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政治議程,以一種充滿自我定義和賦權的政治身份反抗和抵制從殖民歷史中產生的、在美國語境中帶有貶義的“東方人”(Oriental)稱呼。美國政府也終於在2016年正式禁止在聯邦法律中使用“東方人”一詞,轉為使用“亞裔美國人”一詞。可以説,亞裔美國人一詞及其對亞裔概念的強調是這一羣體覺醒的一個標誌和一種以共同事業和共享經驗將亞裔社區團結起來的嘗試。另一方面,許多分析人士認為亞裔的概念是一種“可笑的扁平化”,其因掩蓋了亞裔羣體巨大的多樣性、以東亞人為中心並阻止特定族裔羣體獲得政策支持等而受到批評。亞裔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導致美國社會忽視了其內部在來源國、階級、經濟、語言、文化、歷史、宗教、代際等方面甚至在簽證類型和移民類別上就存在的巨大差異,並助長了亞裔是一個整體的“神話”。這一概念還導致族裔內部歧視的出現,比如華裔、韓裔和日裔等東亞人往往被視為比其他羣體更“亞裔”,而一些東南亞和南亞羣體則經常處於亞裔社區的邊緣,例如一些南亞裔因美國社會在“9·11”事件後“伊斯蘭恐懼症”上升和反穆斯林情緒激增等而面臨針對棕色人種的獨特歧視,甚至被抹去亞洲人身份。
**亞裔****在美國是一個於現代才正式創造的詞彙和概念,意味着亞裔是一個建構性的而非原生性的族裔,本身就與白人、非裔等更偏原生性的族裔不同,其以一種抹去羣體中具體的人的方式過分抽象了亞裔在美國社會中的存在。**儘管亞裔已在美國人口普查、學術界等被較為廣泛地使用,但亞裔的概念實際上並不存在於這一羣體的共同意識之中。亞裔羣體在美國社會中實際上也很少以“亞裔”自稱,而較多以來源國為界在美國人認同之下建立其亞族羣認同,如華裔、韓裔、日裔、越南裔美國人等,亞裔有時甚至被認為根本就是一個不存在的概念,因為它在政治中幾乎沒有發揮什麼實質性作用。美國亞裔沒有建立對亞裔概念本身的共識和對其進行廣泛的實踐導致亞裔羣體嚴重缺乏基於這一泛族裔的認同,而沒有族裔認同作為基礎,亞裔就難以實現和維持真正意義上的團結。
二、亞裔的內部差異與分化及其身份認同建構難題——政治參與中的族裔團結困境
“身份認同”為理解亞裔這一建構性族裔或者甚至可能都不存在的族裔的團結困境提供了一個視角。Deaux K.認為身份認同是“一個人對自己歸屬哪個羣體的認知”,是自我概念中很重要的一方面。張淑華等人將身份認同定義為“個體對自我身份的確認和對所歸屬羣體的認知以及所伴隨的情感體驗和對行為模式進行整合的心理歷程”,指出有關身份認同的理論主要包括兩大方面:自我身份認同理論——奧爾波特的自我發展理論、埃裏克森創建的自我同一性理論、米德符號互動論中的自我觀點;社會身份認同理論——Tajfel和Turner等人創立和發展的社會認同理論、Phinney的種族身份認同理論、認同的控制論。Phinney在自我同一性理論的基礎上發展了種族身份認同理論,認為來自少數民族羣體的個人有“彌散、排他、延期補償和接受”四種與種族探索和承諾有關的身份認同狀態。“彌散”表現為缺乏對獨特種族身份的探索或承諾,沒有充分考慮過作為特定族羣的成員意味着什麼;“排他”指沒有任何個人探索就對特定身份有強有力的承諾;“延期補償”是個人將自身認同拓展到了羣體中,探索羣體認同,產生文化熱情並開始從事許多活動;在此基礎上,個體可能進入種族身份認同的獲得與“接受”階段,即對文化價值觀有更強的承諾,在一段時間的強烈探索後對種族認同有更深一層的理解與認識。
實際上,美國亞裔在建構其身份認同即自己歸屬哪一羣體時很少將亞裔這一族裔身份放在優先位置,大多數人首先希望融入主流、強調美國人身份,接着在國家認同下建構基於祖籍國的亞族羣身份認同。根據種族身份認同理論,美國亞裔中的個人對本種族或族裔的認同主要停留在“彌散”階段,幾乎沒有探索過自身作為亞裔的身份認同並作出相應承諾,也不將自己視為亞裔這一建構性族裔的成員,更遑論思考政治參與等情況下進行族裔“大團結”的可能及其實踐。從上世紀70年代“亞裔美國人運動”的逐漸消退等歷史中可以發現,亞裔之間的團結似乎總是在一段時期內因反對歧視、追求平權等共同鬥爭需求而高漲,隨後又因對族裔的身份認同的彌散而陷入低迷。可以説,基於整個建構性族裔的廣泛認同的缺乏是亞裔在政治參與中實現“大團結”的一個根本性困境,而亞裔內部的差異與分化則是其建立起亞裔認同的最大障礙。
**首先,美國亞裔在祖籍國、出生地、語言等方面存在的顯著差異使其缺乏探索族裔認同的動力和基礎。**美國人口普查局將東亞、東南亞和印度次大陸的20多個國家列為亞裔的起源地,包含中國、印度、菲律賓、越南、韓國、日本等。其中華裔(540萬)是美國最大的亞裔羣體,其後是印度裔(460萬)、菲律賓裔(420萬)、越南裔(220萬)、韓裔(190萬)、日裔(150萬)等。除了單一種族,還有約350萬亞裔被認定為混血。亞裔的人口構成在1965年移民改革以及越戰結束後就因更多在外國出生而非美國本土出生的亞洲移民以及一批高技能人員的湧入而進一步多樣化。目前,美國約有57%的亞裔出生在外國,即超過一半人口屬於歸化公民而非本土美國人,是美國唯一的一個歸化公民佔族裔內合格選民多數的族裔。研究指出,一些在美國出生的亞裔和印度裔等羣體可能樂於接受亞裔的身份認同,但具有較強祖籍意識的東亞裔羣體可能並不接受這種身份認同。此外,71%的出生在國外的成年人亞裔和一些本土出生的亞裔難以就投票等政治活動達成族裔認同。
同時,不同亞裔羣體之間在英語水平和語言使用情況上也呈現出多元特徵。截至2019年,約有72%的亞裔精通英語,但在美國出生和不在美國出生的亞裔的英語水平差異十分明顯,前者中有高達95%的人精通英語,但後者的這一比例只有57%。大約三分之一的亞裔在家中只説英語,其餘亞裔則在家裏講英語以外的語言,亞裔最常用的非英語語言包括中文(34%)、印地語(13%)、他加祿語和其他菲律賓語(9%)、越南語(7%)。若按照出生地劃分,在美國出生的亞裔中有約三分之二的人在家裏只講英語,亞裔中的移民則大多在家裏講非英語語言。不難想見,語言體系、祖籍國的社會和政治文化、社會化經歷等各不相同的亞裔亞族羣之間連交流都可能存在困難,多元的歷史傳統和價值觀念導致其缺乏對亞裔身份的共同情感體驗,自然就難以具備主動建立族裔認同並以族裔為單位進行政治參與的意識。

圖片:2019年近3/4美國亞裔人口精通英語;在美國出生的亞裔中有近2/3的人在家只講英語
來源:Pew Research Center
**其次,美國亞裔內部受教育程度、職業和收入水平的明顯差異造成了貧富差距大、社會經濟地位分化嚴重等問題,導致一些亞裔羣體缺乏探索與建立族裔認同的意願和能力。**在受教育程度方面,美國25歲及以上的亞裔中超過一半的人擁有學士學位或受過更多教育,其中有75%的印度裔擁有學士及以上學位,在亞裔中教育水平最高,不丹裔的這一比例則只有15%,亞裔受教育程度的內部差異巨大。在職業方面,美國亞裔遍及各行各業,包括勞工、廚師、工程師、醫生、律師、公司管理人員、政治家、科學家等。1965年《移民和國籍法》頒佈之後以及在越戰後抵達美國的亞洲移民多是相對低技能的工人,而根據1990年移民法、持H-1B簽證進入美國的亞洲人多是高技術移民,這進一步加劇了亞裔內部的職業分化。
在收入水平方面,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顯示,2016年亞裔已成為美國收入不平等最為嚴重的族裔,亞裔的90/10比率為10.7,即收入分配排名前10%的亞裔的收入是排名後10%的亞裔的收入的10.7倍,這一數值高於白人和其他少數族裔,也遠高於1970年亞裔的90/10比率——6.1。這幾十年中,亞裔的90/10比率在所有族裔中從最低變為最高,貧富差距呈現不斷擴大的趨勢。2019年以亞裔為户主的家庭的年收入中位數為85800美元,比美國所有家庭年收入的中位數61800美元高。但這掩蓋了亞裔內部的收入差距,以緬甸裔為户主的家庭的年收入中位數為44400美元,實際上也只有兩個亞裔亞族羣的家庭收入高於亞裔家庭收入的整體水平,分別是印度裔家庭的119000美元和菲律賓裔家庭的90400美元。儘管亞裔10%的貧困率低於美國13%的整體貧困率,亞裔內部蒙古族裔25%的最高貧困率與印度裔6%的最低貧困率仍對比鮮明。受教育程度、職業、收入水平等的巨大差異造成亞裔內部難以彌合的階層鴻溝,族裔內部的不公平可能進一步降低了部分亞裔羣體建立亞裔認同的積極性以及在政治參與上互相團結合作的意願和能力。各亞族羣如華裔中的活動人士和政治家更多地對本族羣具有一定號召力,無法團結其他更多羣體,而有些處於美國社會甚至亞裔羣體邊緣的忙於生計的亞族羣則可能根本無暇關心與整個羣體有關的公共或政治事務,也沒有構建族裔共享文化和認同的熱情。

圖片:從最低到最高:1970-2016年,美國的收入不平等在亞裔中增長最快
來源:Pew Research Center
**再次,美國亞裔人口在地區分佈和代際上存在的差異塑造了亞裔的多元化參政事實,使其缺乏基於族裔認同的對參政議政的共同承諾。**就地區分佈差異而言,分別有45%、24%、19%和12%的亞裔居住在美國西部、南部、東北部和中西部。其中約55%的亞裔集中在加利福尼亞、紐約、德克薩斯、新澤西、華盛頓這五個州,僅加利福尼亞州就有近三分之一的亞裔人口。一方面,歷史上美國國會、州和地方政府中的亞裔民選官員大多來自或處在加利福尼亞州、夏威夷州、華盛頓州,其他則零星來自或處在紐約、佛羅里達等十幾個州,美國不同地區的亞裔在話語權和代表性上差別顯著。另一方面,亞裔較為集中的加利福尼亞、夏威夷以及紐約等都是非搖擺州,削弱了其對兩黨的吸引力,缺乏政黨針對少數族裔選票的動員,亞裔就更難以在政治參與中統一認同並團結一致。
就代際差異而言,在美國出生的亞裔比其他類型的亞裔年輕得多,截至2019年,在美國出生的亞裔的年齡中位數只有19歲,所有亞裔的年齡中位數為36歲,在美國境外出生的亞裔的年齡中位數則達45歲。因此,亞裔的一代、二代乃至三代移民之間在眾多領域存在分化現象,最明顯的表現之一是對參政的差異化態度。“沉默是生存法則”的觀念深深植根於來自亞洲的一代移民中,他們認為抗議會帶來不必要的後果。而在美國出生的亞裔年輕一代的觀念則與其祖父輩有很大不同,更傾向於公開表達意見和積極參政,也更有可能在關心亞裔共同面臨的種族主義問題並在亞裔身份之下參政議政。塔夫茨大學公民學習和參與信息與研究中心(Centerfor Information & Researchon Civic Learningand Engagement, CIRCLE) 的一項研究顯示,受到種族主義、Covid-19大流行等關鍵事件的驅動,亞裔青年的政治參與度明顯增加,約47%的18-29歲亞裔青年在2020年投票,幾乎是所有少數族裔中增長最多的,彌合了與其他族裔青年選舉參與率之間的差距。CIRCLE於2020年11-12月進行的民意調查中有30%的亞裔青年表示他們參加了與其關心的問題有關的遊行或示威,40%的亞裔青年表示其在2020年為種族正義採取了具體行動。不均衡的人口分佈和不同世代移民之間的代溝使亞裔在參政議政問題上沒有族裔化的共識和認同,意味着亞裔在統一政治權力與提高族裔代表性方面存在着困難,美國不同地區、不同年齡層之間的亞裔的團結程度也會相應受挫。

圖片:總統選舉中按種族或族裔劃分的青年的歷史投票率
來源:CIRCLE, Tufts University Tisch College
亞裔這一建構性族裔遠沒有其概念顯現得那麼扁平化。上述種種內部差異與分化都使亞裔中的個人和亞族羣很難建立基於族裔的身份認同,而這大大降低了其作為一個族裔在政治參與中進行“大團結”的可能,也從根本上阻礙了其在選舉和非選舉政治參與中獲得足夠話語權和影響力的集體能力。
三、亞裔在疫情背景下走向“大團結”的嘗試
近兩年,美國新冠疫情背景下的種族主義激化似乎正成為亞裔再次匯聚並嘗試走向“大團結”的一個新契機。隨着針對亞裔的偏見、歧視和仇恨犯罪的激增,對種族主義暴力的共同的脆弱感、不安感和受害經歷為亞裔提供了最為直接的建構族裔認同的基礎,恐懼感所產生的動員效應使全美各地的亞裔開始聚集,其平權需求與參政意識被進一步激發,族裔團結意識覺醒,更多亞裔開啓了主動建構亞裔身份認同的進程,嘗試在政治參與中走向“大團結”。
**一方面,疫情背景下的種族主義激化促進了亞裔對族裔身份認同的建構,亞裔在選舉型政治參與中以族裔為基礎積極團結選票、統一政治權力並主動運用族裔政治策略。第一,加強族裔投票率和族裔投票動員。**亞太裔數據中心(AAPIData)的調查顯示,亞裔的投票率從2016年總統大選的49%提升至2020年創紀錄的60%,印度裔的投票率更是高達71%。近幾年亞裔在選舉中向民主黨的投票團結趨勢也愈發明顯,《泰晤士報》的分析發現儘管亞裔的不同羣體之間存在差異,但亞裔居民高度集中的社區在2020年總統選舉中幾乎壓倒性地支持美國現任總統拜登,亞裔比例佔5%-50%的人口普查區中投票給拜登的亞裔都超過了60%。2021年1月,亞裔選民在第二輪投票中幫助民主黨以微弱優勢拿下了佐治亞州的兩個聯邦參議員席位。亞裔美國人中西部進步組織還在佐治亞州領導了一場針對亞特蘭大及周邊地區10萬亞裔選民的“登門拉票”第一線競選活動,大力動員“族裔化”投票。在6月的紐約市民主黨初選中,紐約泛亞裔民主黨俱樂部支持的市議會候選人——韓裔美國人Julie Won、孟加拉裔美國人沙哈娜·哈尼夫都獲得勝出。可以發現,亞裔在投票動員和投票的黨派傾向上建立了族裔認同,使自身在提高政治代表性和話語權方面具備了一定的團結基礎。
**第二,部分亞裔羣體在選區重劃中尋求族裔團結和權力統一。**美國每10年都會在人口普查之後進行選區重劃的工作,每個州都要在這一過程中重新劃分國會和州立法區的邊界,以保證不同選民羣體的代表性。選區重劃使政黨或一些團體能夠利用其規則為自己爭取優勢和權力。最近亞裔已在族裔認同加強的趨勢下開始嘗試通過選區重劃的方式進一步動員起來,希望依託“族裔化”選區促進“大團結”,統一政治權力。例如,倡導組織“印度裔美國人影響”(Indian American Impact)已經開始行動,計劃使用新的人口普查數據確定印度裔美國人的聚集地並遊説州立法機構和負責選區重劃的委員會將這些地區視為“利益社區”,即在經濟、文化、歷史等方面具有共同需求和政策利益的社區,旨在表明集體選擇代表的重要性。許多亞裔美國活動家也試圖抓住紐約市重劃選區的機會,希望建立一個有凝聚力的立法區以取代皇后區埃爾姆斯赫特、布魯克林日落公園和本森赫斯特的分裂立法區。儘管選區重劃為亞裔在政治權力上的“大團結”提供了一個程序平台,但亞裔這次在選區重劃中的努力產生的實際效果還有待進一步考量,同時亞裔的一些重劃選區的行動仍是圍繞亞族羣展開的,這一本質上不公平的政治競爭手段可能會對亞裔中的其他羣體造成傷害。
**第三,亞裔政治家主動運用族裔政治策略。**在2021年針對亞裔的種族主義不斷激化之後,一些以往諱言自身族裔身份、強調融入主流社會和美國人認同的亞裔候選人也公開反對針對亞裔的仇恨,在選舉政治中主動團結亞裔選民。參與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和2021年紐約市長競選的華裔楊安澤曾寫文表示亞裔要“擁抱和展示美國性”,但其在亞特蘭大槍擊案後發生了明顯的轉變。在競選紐約市長期間,楊安澤採取了族裔政治策略,主動運用“族裔化”話語,在亞裔中建構“我們”的意識,力求團結亞裔選票,他不僅頻繁出現在反對針對亞裔美國人仇恨的集會上,還多次參加在紐約亞裔社區中的競選活動,表示“我們必須開始與亞裔美國人社區建立聯繫的紐帶,讓他們知道這座城市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可以説,疫情背景下的種族主義激化也激活了部分亞裔政治家的族裔身份認同,在疫情期間改變了他們以往為迎合美國主流社會、爭取主流選民的“去種族化”競選策略,開始積極團結本族裔的選民。

圖片:皇后區114號大街和自由大道的一個交叉路口。該路口四個角中的三個屬於不同的州議會選區
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另一方面,亞裔通過非選舉型政治參與進一步加強了族裔身份認同,在全美帶動更多亞裔邁向“大團結“。**今年三月亞特蘭大市槍擊案發生後全美各地的亞裔迅速聚集,通過線下的“街頭政治”和線上的輿論傳播等非選舉型政治參與的方式互相聲援、表明不同亞裔羣體與社區之間的團結。亞特蘭大市槍擊案發生後,美國多地的亞裔舉行了以“停止亞裔仇恨”等為口號和標語的集會與遊行。僅3月相關的大大小小的集會、遊行或守夜活動就有近百場,“StopAsianHate”的話題也在推特迅速躥升。亞裔的平權與倡議組織也在近期成立併發起了旨在團結亞裔的社會活動。亞裔美國人基金會(The Asian American Foundation)是於2021年成立的非營利組織,該組織將自己定位為“召集人、孵化器和資助者”,聚集了許多政策制定者、活動家、民權組織、企業、亞裔社區領導人等,提供資金和資源建設基礎設施,以提高亞太裔的宣傳、權力和代表性。亞裔美國人基金會今年發起了一項名為“See Us Unite”的社會文化運動,旨在對抗反亞裔偏見,並通過團結和教育擴大對亞裔社區的支持,是亞裔組織積極推動亞裔羣體走向團結的縮影之一。亞裔羣體基於近期在疫情背景下日益加強的族裔身份認同而進行的一系列非選舉型政治參與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本族裔在思想和實踐上的“大團結”,反過來又在全美各地進一步傳播了泛亞裔的身份認同,促使更多亞裔關注和探索建構族裔認同的意義。

圖片:人們聚集在亞特蘭大廣場舉行#StopAsianHate集會
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因此,在疫情背景下,亞裔對其族裔身份認同的建構逐漸進入了“延期補償”階段,亞裔個人開始將自我認同拓展到族裔羣體之中,探索亞裔認同的建構,產生了對族裔團結的熱情,開始從事與亞裔事務直接相關的政治活動。亞裔這一經常被視為無用甚至實際上不存在的概念正在一定程度上突破其侷限性,發揮更顯著和更具實質性的政治作用。
四、結語
“亞裔”概念的產生遠遠晚於美國的亞洲移民的出現時間,而這一概念也因其強烈的建構性和扁平化受到批評。本文認為,被美國社會長時間忽視的亞裔內部的高度差異與分化為理解過去亞裔認同建構的難題和團結困境提供了一個解釋。近兩年美國疫情的大流行引發的針對亞裔的種族主義激化深刻塑造了亞裔的身份認同,使更多亞裔個人和羣體開始擁抱這一以往微弱地甚至根本不存在於其意識中的概念,主動建構族裔身份認同,並在此基礎上加強了其在選舉型和非選舉型政治參與中的族裔化“大團結”趨勢。然而,説到底疫情也僅僅為亞裔提供了一個促進政治參與“大團結”的契機和外在動因,亞裔現有的團結趨勢能夠持續多久還依賴於亞裔建構其族裔身份認同的內在動力能否持續激活。未來只有當亞裔超越了內部高度的多樣性而真正建立起泛族裔身份認同時,亞裔真正意義上的羣體性政治崛起才有可能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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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nbcnews.com/news/asian-america/after-50-years-asian-american-advocates-say-term-more-essential-n875601
【15】 “How It Feels to Be Asian in Today’sAmerica,” The 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25, 2021. 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21/09/25/us/asian-americans.html
【16】 Jay Caspian Kang, “The EnduringImportance of the 1965 Immigration Act,” The New York Times, October 7,2021. https://www.nytimes.com/2021/10/07/opinion/asian-americans-1965-immigration-act.html?searchResultPosition=18
【17】 Jia Lynn Yang, “The Surprising Originof Our Modern Nation of Immigrants,” The New York Times, June 13, 2020.
https://www.nytimes.com/2020/06/13/sunday-review/immigration-history-us.html
【18】 Julia Kim, Sean Keenan, RichardFausset, “Protesters Gather in Atlanta to #StopAsianHate,” The New YorkTimes, March 20, 2021.
https://www.nytimes.com/2021/03/20/us/stopasianhate-protest-atlanta.html?searchResultPosition=9
【19】 KatieGlueck, “Anti-Asian Attacks PlaceAndrew Yang in the Spotlight. How Will He Use It?” The New York Times,March 22, 2021.
https://www.nytimes.com/2021/03/22/nyregion/andrew-yang-bias-asian-atlanta.html
【20】 Killingof Vincent Chin, Wikipedia.
https://en.m.wikipedia.org/wiki/Killing_of_Vincent_Chin
【21】 Li Zhou, “The inadequacy of the term‘Asian Ameican’, ”Vox, May 5, 2021. https://www.vox.com/identities/22380197/asian-american-pacific-islander-aapi-heritage-anti-asian-hate-attacks
【22】 Maggie Astor, “Marginalized Group Lookto Get on the (Redistricting) Map,”The New York Times, August 12, 2021.
https://www.nytimes.com/2021/08/12/us/politics/marginalized-groups-redistricting.html
【23】 Nadra Kareem Nittle, “History of theAsian American Civil Rights Movement,” ThoughtCo, March 3, 2021. https://www.thoughtco.com/asian-american-civil-rights-movement-history-2834596
【24】 Nicholas Fandos, “Split 7 ways,Immigrant Neighborhood Seeks to Unify Its Political Power,” The New YorkTimes, November 10, 2021. https://www.nytimes.com/2021/11/10/nyregion/redistricting-queens-asians-nyc.html?searchResultPosition=4
【25】 Nina Wallace, “Yellow Power: TheOrigins of Asian America,”Densho. https://densho.org/catalyst/asian-american-movement/
【26】 “Our Mission,” The Asian AmericanFoundation. https://www.taaf.org/our-mission
【27】 Peter de Guzman, “Drivenby Key Issues,Asian Youth Increased their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CIRCLE, TuftsUniversity Tisch College, July 8, 2021.https://circle.tufts.edu/latest-research/driven-key-issues-asian-youth-increased-their-political-participation
【28】 Peter N. Kiang, “Understading OurPerceptions of Asian Ameicans,” Asia Society. https://asiasociety.org/education/understanding-our-perceptions-asian-americans
【29】 Rakesh Kochhar, Anthony Cilluffo,“Income Equality in the U.S. Is Rising Most Rapidly Among Asians,” PewResearch Center, July 12, 2018.
https://www.pewresearch.org/social-trends/2018/07/12/income-inequality-in-the-u-s-is-rising-most-rapidly-among-asians/
【30】 RobertGebeloff, Denise Lu, MiriamJordan, “Inside the Diverse and Growing Asian Population in the U.S.,” TheNew York Times, August 21, 2021.https://www.nytimes.com/interactive/2021/08/21/us/asians-census-us.html
【31】 “The Return of ‘Yellow Peril’:Anti-AAPI Rhetoric and Policies Leading up to the 2020 Election,” Stop AAPIHate, October 21, 2020.https://stopaapihate.org/wp-content/uploads/2021/04/Stop-AAPI-Hate-Report-2020-Candidates-and-Anti-Asian-Rhetoric-201021.pdf
【32】 Vox First Person, “What does it mean tobe Asian Ameican?” Vox, May 5, 2021.https://www.vox.com/identities/22407838/asian-american-pacific-islander-history-month
【33】 Viet Thanh Nguyen, “The Beautiful,Flawed Fiction of ‘Asian American’,” The New York Times, May 31, 2021.https://www.nytimes.com/2021/05/31/opinion/culture/asian-american-AAPI-decolonization.html?searchResultPosition=60
【34】 Zoe Christen Jones, “The Asian AmericanFoundationlaunchesnewcampaigntofightanti-Asianhate. CBS News,” CBS News,May 6, 2021.https://www.cbsnews.com/news/asian-american-foundation-fight-anti-asian-bias/
【35】 喬舒亞·查芬:《為何亞裔美國人開始擁抱共同身份認同?》,載FT中文網,2021年8月11日。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93521?full=y&archive
【36】 《美國亞裔民眾:亞裔不能再當“啞裔”》,載中國新聞網。
https://www.chinanews.com.cn/hr/2021/03-21/9437164.shtml
【37】 張淑華,李海瑩,劉芳:《身份認同研究綜述》,載《心理研究》,2012年第1期,第21-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