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這暴脾氣,怎麼忍得了魏徵這找茬王?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01-19 20:14
唐太宗朝在民間,名聲最大的的大臣是誰?
説是魏徵,諒來無人反對。
《諫太宗十思疏》是千古名文,以前還上過語文選讀課本;太宗用醋芹逗魏徵,是千古傳奇段子;“誓殺此田舍翁”的龍顏大怒與長孫皇后的賀喜,更體現出魏徵的直、長孫氏的賢與李世民的開明,更是千古傳誦。
最後到魏徵逝世時,太宗嘆息以銅為鏡、以古為鏡、以人為鏡如何如何,魏徵逝世,自己少了面鏡子。
這堪稱諫臣直臣,可以享有的最高結局。
完美。
那麼,身為中國史最有名的第一諫臣,魏徵具體的工作是啥?
太宗朝初期,出了名的房謀杜斷:那是房玄齡和杜如晦。房玄齡幾乎為相一朝,長孫無忌則是太宗左右手。
按錢穆先生説,唐朝中書省門下省為真宰相,則中間李靖、温彥博、高士廉、徐世績、岑文本、馬周、褚遂良、長孫無忌們都參與過宰相工作——好像這幾位宰相的朝堂事蹟,都不如魏徵有名?
魏徵自己當過秘書監參豫朝政,特進知門下省事、國朝典章、參議得失。
《舊唐書》很明白地説:
徵自以無功於國,徒以辯説,遂參帷幄,深懼滿盈,後以目疾頻表遜位。
魏徵也知道自己無功於國、徒以辯説,更多靠論説,所以不止一次辭讓。
《劍橋中國隋唐史》裏,如此認為:
“魏徵很少參與實際的行政和決策工作,他並不是以作為從事實際工作的政治家而成為當時和後世有代表性的人物。
魏徵一直以一個不屈不撓的道德家和無所畏懼的諫諍者而著稱。”
即,太宗朝的羣臣裏,比起實幹家如房玄齡,顧問小舅子如長孫無忌,決策大師如杜如晦,魏徵主要負責的是:
進諫和反對。
但即便他老了,太宗還是要他在朝裏鎮着,給自己找茬。

話説,李世民自己登基時,小舅子長孫無忌是首席謀士。但用的宰相,房玄齡就是山東人。杜如晦家裏論得到京兆杜氏。
魏徵自己是河北人。
唐太宗的宰相班子來自五湖四海,這很要緊——畢竟我們知道,在唐得天下前,西魏到北周到隋那一堆亂,歷朝貴族,很大程度大多就是西魏八柱國十二大將軍及其後裔們來回折騰。
唐初,魏徵本是太子建成的人。玄武門之後,魏徵見李世民。直白地説:如果建成當初聽自己的話,就不會遭禍。
王夫之先生非議過魏徵,認為他先是觀望,等太子一死,就去向李世民請見投效,可知是個功名之士:
李世民卻覺得很好。李世民即位後,立刻讓魏徵出使關東搞安撫。這意思很明白:舊仇人如魏徵,我都用呢;何況你們?大家放心啦!
之後的那些年,太宗用着魏徵。讓他參與修典,聽他每天叨叨自己的過失。
魏徵並不是個天才謀劃家,更像一個道德勸諫者,一個反對派——有時甚至顯得不近人情,相當地槓。
當然咯,他倆也有過問題。
魏徵死那一年,即公元643年,是貞觀朝重要的一年:太子承乾事發。
魏徵死後,有人提醒李世民:魏徵的許多進諫,是有底稿的,他私下裏還編纂進諫語錄,打算把好名聲傳之後世呢!
再有人提醒了:陛下,魏徵跟杜正倫、侯君集有染!
——嗯??
魏徵先前曾經説,杜正倫與侯君集的才華,夠宰相。
——杜正倫是太子左庶子,輔佐太子承乾。
先前李世民私下裏跟杜正倫説,我兒子似乎不親近好人。
杜正倫去勸諫太子時,把這話説了,太子跟父親生氣:你這麼説我?
李世民反過來生杜正倫的氣,於是貶黜了杜正倫。
——侯君集則是李世民凌煙閣功臣之一,與太子承乾有染,完蛋,被處決。
之前説過,李世民本身的脾氣很猛。
《舊唐書》説聰明神武,從善如流。《新唐書》説他“烈”,當然也好大喜功牽於多愛。
朱熹認為世民做事是“出於人慾”,文天祥説太宗“血氣之暴,其心也驕”。
這份剛烈熱情、果斷衝動,讓他能年少有為。

李世民一旦覺得,魏徵可能和太子承乾有染,就不高興。於是把自己給魏徵立的碑給推了。
這是李世民和魏徵最大的裂痕。
但李世民與其他性情暴躁的君王不同的是……他有極能反思的一面。
後來事情到這事稍微冷一冷之後,李世民重新為魏徵立碑,而且頗有姿態:
那是徵遼東之後,李世民感嘆:如果魏徵在,我也不會走這一趟啊!於是重新立碑。又好了。
終於到最後,李世民和魏徵,還是明君賢臣的地位。
話説古代若求治世,一向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這玩意,沒有個實際標準。
黃仁宇先生在《中國大歷史》裏提過,唐朝時還沒有制度上的“互相制衡”。在貞觀初,沒什麼可以制衡李世民。
李世民自己是知道這道理的:既然大家都希望有個啥,誰能槓制衡一下天子,好,就自己選個魏徵來槓給自己找茬吧。
李世民每天讓魏徵這個河北人、建成舊黨、道德潔癖,無休止地叨叨自己,算是明明白白告訴天下:
自己不念舊惡、任才量使、樂於聽諫。
甚至魏徵逝世後,李世民一旦要表達自己的悔意,表達自己知錯能改,也可以去把推倒的碑又立起來。
他心裏不定多少次唸叨“魏徵這個槓精”呢;但李世民一定他也知道,自己乃至大唐,終究是需要有魏徵這麼個人的。
我們現在説貞觀朝多好,説劃分十道、親選刺史、修訂法典、改革府兵,這些都太大了。
只有“太宗每天允許魏徵叨叨自己”,鮮明而實在,告訴我們後世百姓:
太宗是個知錯能改的脾氣,擁有千古無二的開明。

這大概才是李世民留着魏徵、尊重魏徵、每天聽魏徵叨叨,背後的一番苦心。
最好玩的,還是後世歷史的記法。
《舊唐書》裏,李世民和魏徵的關係比較簡單,特別理想:魏徵特別表現得剛直,李世民總是欣然接受,覺得魏徵很真誠。
所謂:
太宗新即位,勵精政道,數引徵入卧內,訪以得失。徵雅有經國之才,性又抗直,無所屈撓。太宗與之言,未嘗不欣然納受。徵亦喜逢知己之主,思竭其用,知無不言。太宗嘗勞之曰:“卿所陳諫,前後二百餘事,非卿至誠奉國,何能若是?”
從頭到尾,都沒啥大矛盾——直到魏徵死後,太宗懷疑魏徵跟侯君集案有染,又知道聽聞他許多進諫是有目的的,才不爽起來,停了婚。
強調的還是個魏徵進諫、太宗聽諫的故事。
而《新唐書》就八卦多了,多了這幾個段子:
——李世民修個高建築,好看看長孫皇后的陵墓,被魏徵説嘴,逼得太宗拆了。
——魏徵過世後,太宗聽了謠言,氣得先推倒了魏徵碑,回頭徵高麗回來時後悔了,又立起來了。
為啥苦口婆心地加這種八卦段子呢?《新唐書》後面的贊裏強調了:
“君臣之際,顧不難哉!以徵之忠,而太宗之睿。身歿未幾,猜譖遽行。
大概在《新唐書》裏,太宗也是人,太宗也有脾氣和感情,也會犯錯,也會生魏徵的氣。
強調的就是:再忠直聰慧的君臣之間,也會吵架,也會懷疑,但貴在但有錯就改的故事。
眾所周知,《新唐書》是宋朝時弄的了。同樣宋朝的《資治通鑑》,説到太宗和魏徵,還多一個段子:
唐太宗在玩一隻鳥,看魏徵來,藏在袖中;魏徵跟太宗磨了會兒;等魏徵走了,太宗一看:鳥也死了。
所以,您看:本來魏徵和太宗只是一個聽諫、一個納諫的關係。
但後世大家着意的重點,慢慢從聽諫納諫,變成了太宗對魏徵的敬憚、衝突與悔改。

話説,古來,上到士大夫,下到黎民百姓,都渴望有一個人,可以牽制一下上頭,讓上頭知錯就改。
民間傳説裏,最有名的官兒,往往不是循吏能臣,而是可以鍘皇親國戚的包拯;手持金鐧,可以威懾天子的八賢王;連黃馬褂都可以刺的尚方寶劍……還有各色青天:包青天包拯,海青天海瑞,施青天施世綸……
大概,無論讀書人還是百姓,都渴望着有個人,能代表民間,制約一下上頭,讓上頭沒法為所欲為——所以大家都愛看劉羅鍋和紀曉嵐鬥和珅、鬧乾隆。即便正史劉墉其實大了和珅31歲、紀曉嵐大了和珅26歲,其實根本都不是一代人。
和中堂:媽的,電視劇都是編的!
反過來證明,大家想要的,其實真的很樸素啊:
“您是老大,但最好有個人能管管您;但凡您能聽得進去意見,就行啦!”
李世民極明白這點。
所以,當魏徵因病辭讓之際,李世民回答:
“朕拔卿於仇虜之中,任公以樞要之職,見朕之非,未嘗不諫。公獨不見金之在礦也,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為器,便為人所寶,**朕方自比於金,以卿為良匠。**卿雖有疾,未為衰老,豈得便爾?”
——你是仇虜,我還是用你了,掌管重要職位;你看到我的過錯,每次都進諫。
礦井裏的金,不磨礪就沒價值;良匠鍛冶了,才能成器。
我就是礦井裏的金,你就是良匠。
進諫、槓我、找我的茬、打磨我吧!
就在這份自討苦吃、自找罪受、自我磨礪之中,不朽的貞觀朝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