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踵而來的1998年剛果（金）撤僑行動_風聞

作者：叢山 畢業於西安外國語大學法語系；自1985年起先後在中國駐毛里塔尼亞伊斯蘭共和國大使館、駐加蓬共和國大使館、駐剛果共和國大使館、駐瑞士日內瓦聯合國代表團、駐法國大使館工作；時任中國駐剛果共和國大使館一等秘書、辦公室主任。

在剛果（金）留守期間，作者與夫人出席“八一建軍節招待會”後留影（作者供圖）

臨近世紀之交，兩個剛果政局演變呈現出差異明顯的走向趨勢。

在剛果河北岸，從安哥拉總統多斯桑托斯出兵布拉柴維爾支持薩蘇派之後，剛果（布）局勢開始逐漸穩定下來，儘管在之後的幾個月時間裏，晚上還能經常聽到零星槍聲，但社會秩序已開始逐步恢復，從那時起，該國再也沒有發生大規模騷亂、失控的局面。

被蘇式喀秋莎火箭炮擊中着火後的大使官邸高級客房會客室（作者供圖）

在隨後的幾個月裏，我和劉豫錫參贊（現任中國駐非盟大使）一直奔波於剛果河兩岸，夜以繼日地負責駐剛果（布）使館的善後修復工作，恢復水電通訊設施，配備辦公用品，直到1998年6月，中國駐剛果共和國大使館復館，工作人員才從剛果（金）返回剛果（布），正常開展工作。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中國與剛果（布）的關係也取得了長足進展，得到不斷鞏固和提升。

而河對岸的剛果（金）在政權更迭之後，局勢則更加複雜多變，甚至一度捉摸不定，不穩定性更為持續。

老卡比拉推翻蒙博託政權不久，就把國名從扎伊爾改為剛果民主共和國，簡稱剛果（金），組建了新政府。但整體上還不是那麼穩固，新老軍隊的改編重組進展緩慢，社會秩序的恢復也頗為曲折艱難。

比起剛果（布）來，剛果（金）面積更大（234.5萬平方公里），人口更多（8960萬），有數百個部落，特別是與眾多鄰國的關係複雜:一方面是各鄰國對老卡比拉新政權的態度不一，且有時有大幅度調整；另一方面是由於跨境族羣和領土資源爭端，互相存在着數量不菲的越境難民和移民，乃至非法武裝力量。

前蒙博託的殘餘軍隊、戰亂中死灰復燃的部族軍閥勢力、東部的多股跨境民兵，尤其是在剛果（金）多地還駐紮着曾經出兵幫助老卡比拉打江山的烏干達和盧旺達正規軍隊，都開始與老卡比拉方面出現摩擦，導致該國一度呈現出武裝割據、盟友多變、政令難出首都的脆弱局面。

1998年夏季的一天，金沙薩大規模叛亂的拐點終於來臨。當夜，部分周邊駐軍發生騷亂，叛軍迅速逼近首都金沙薩，激烈的交火聲連綿不絕，局面失控，首都已不再安全，我國駐剛果（金）大使館、中資機構和華僑的生命財產受到嚴重威脅，我國政府決定立即從剛果（金）撤僑。由於金沙薩國際機場處於叛軍炮火的直接威脅之下，撤僑路線只能集中相關人員先乘船渡過剛果河到對岸的布拉柴維爾，再另行安排後續返程。

1997年夏天，駐剛果（金）使館協助我駐剛果（布）使館和僑民撤離，時隔一年，這次是我駐剛果（布）使館反過來幫助我駐剛果（金）使館和僑民撤離。

曲阜君大使發表在《世界知識》上的文章

（作者供圖）

接到國內緊急指示後，曲阜君大使連夜召開使館各部門會議，安排佈置協助我駐剛果（金）使館和僑民的撤離工作。鑑於事態緊急，我們這邊只有一天的準備時間，卻要完成需要數天才能完成的工作量。也就是説，駐剛果（布）使館從上一次的撤離集散地變成這一次的接待中轉站，而當時使館的運營還未完全恢復，受制於硬件設施的匱乏，剛把宿舍的牀鋪配備上，各類用品還不齊全，訂購的車輛也沒到貨，物資供應依然短缺，常常是有錢也買不到東西，要跑很多地方，才能湊夠所需要的物品。外面的生活秩序尚在恢復中。

被反坦克火箭筒擊中的劉豫錫參贊辦公室（作者供圖）

關鍵是我們不具備如此規模程度的接待條件，如何克服眼前的困難，就成了擺在我們面前的重要任務。記得鐵人王進喜有句豪言壯語：“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無論有多大困難，也要完成祖國交給我們的艱鉅任務。

內戰剛結束不久，百廢待興。使館當時僅有的幾輛臨時修復的小車，由於當地僱員把汽車輪胎卸下才逃脱了被搶的命運，戰後，安上輪胎還可以繼續使用。剛買的麪包車連牌照都沒來得及上，就被我從車行提了出來，把原來使館被搶車輛遺留下來的舊牌照臨時裝上。加上經參處和招待所的幾輛車，湊成了一支小型臨時車隊。

同時安排僱員加班打掃清理使館房間、安裝傢俱、支好蚊帳、採購灶具和生活必需品，初步具備了臨時安排撤過來我駐剛果（金）使館人員的居住條件。經參處和招待所也立即採購牀墊、蚊帳、食品和瓶裝水，做好臨時接待大批撤離人員的準備。

剛果（金）老卡比拉政府不願意讓外國僑民撤離，因為這樣顯得他們政權不夠穩定，有損他們的國際形象，所以他們威脅所有撤離人員，在護照上註銷這些離開人員的簽證，聲稱一旦離開就永遠不準再入境，以此限制這些人離境。但各國僑民都做好了撤離準備，金沙薩碼頭上擠滿了要撤離的各國僑民。

作者在辦公室內留影

（作者供圖）

我國駐剛果（金）使館很快就通知聯繫了中資機構專家組的專家、華僑，再加上使館的部分工作人員，一共有100多人，凌晨就到了金沙薩碼頭，但由於人多秩序亂，加之剛果（金）當局設置障礙不放行，登船一直受阻。我們沒想到會等那麼長時間，撤離人員攜帶的有限食物和水都被吃完喝光了，只得忍飢挨餓。儘管駐剛果（金）使館離得不遠，但碼頭戒嚴，食品和水送不進去。我們兩個使館一直保持着通話，隨時瞭解進展情況，以尋求對策。

由於是臨時緊急撤離，所有中方撤離人員沒有持剛果（布）的入境簽證。我事先特地起草了一份給剛果（布）外交部的照會，直接去剛果（布）外交部秘書長辦公室找到秘書長本人簽字，同意為所有撤離的中國人辦理落地簽證。剛果（布）外交部沒有設副部長，秘書長就相當於副部長。這會兒就看出日常交朋友的重要了。外交部秘書長和我私人關係非常好，所以我才能直接去他辦公室找他簽字，提前一天拿到了同意落地簽證的批准文件。

撤離當天一大早，我們使館的一行人員就趕到剛果（布）這邊碼頭迎接同胞，因為不知道那邊什麼時候放行，大家就冒着酷暑一直在碼頭上等了將近10個小時，到了下午才得到我方人員上船的消息。而法國、比利時等西方國家的僑民卻被老卡比拉的士兵扣押在碼頭上，當天是撤不過來了。

在碼頭上，劉豫錫參贊遇到了和我們同樣因為戰亂留守的法國駐剛果（布）大使館參贊，他也是在碼頭上等待法方的撤離人員。我們過去就交往甚多，在留守期間結下了良好的私交友情。大家攀談起來，談到我們的運力不足，車輛拉不了那麼多人，恐怕要跑好幾趟。法國參贊朋友主動問起説：“你們需要幫助嗎？我們有車啊，今天法國僑民撤不過來，我們可以提供幫助，把車隊免費借給你們用。”劉豫錫參贊説“這可解決我們的大問題了”，並對他表示了感謝。

經過多方交涉，渡船終於過來了，首先下來的是孫崑山大使，全體人員都十分疲憊，在赤道烈日下的碼頭上暴曬了十多個鐘頭，沒吃沒喝，氣色都不太好。但看到我們都十分高興，畢竟見到親人了，很多人都哭了，我們一面不停地安慰平復他們的情緒，一面馬上安排全體人員上車。駐剛果（金）使館人員全部拉回駐剛果（布）使館，其他人員前往使館經參處招待所。

我留在碼頭邊防出入境檢查辦公室，拿着所有人的護照給大家辦理落地簽證，一本本蓋章簽字，費了不少時間。由於那段時間我幾乎天天出入境，和那裏的官員打交道，每個人都很熟，又提前拿着剛果（布）外交部的批准文件、打了招呼，所以負責入境的官員幾個人過來一起加速辦理，即便如此還是耽誤了不少時間。

當我帶着所有辦好落地簽證的護照前往招待所與全體撤離人員匯合時，接到劉豫錫參贊打來的電話，説又出現了一個新情況。原本我們準備把所有人安排在招待所，然後再訂國際航班的機票陸續安排撤離，然而戰後航班還未恢復正常，一週只有一班且尚無保障，還不知道何時能把人員撤出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法國方面當天安排了一架專機停在布拉柴維爾國際機場，準備撤離法國僑民到加蓬。當時，法國僑民被扣押在金沙薩碼頭上撤不過來，飛機閒着也是浪費，法方建議可幫助我們先把人員撤到加蓬去，而且是免費。這等好事還猶豫什麼，正發愁沒有航班，怎麼撤出這麼多人呢！我和劉豫錫參贊一商量，立刻給大使彙報，同意法方的建議，同時通知我駐加蓬使館做好接待準備。

法方把我們的人員全都拉到法國文化中心。我使館招待所派人把準備好的法棍三明治、肉包子、稀飯等食品和瓶裝水拉到法國文化中心，分發給所有撤離人員。對於一整天沒吃沒喝的人來説，無疑和“甘露”一樣。

我趕到法國文化中心時，法國駐剛果（布）大使、參贊、武官都在場，我們互致問候後，決定現場核實每個人的身份。我拿着護照，念每個人的名字，把護照發給本人，然後法方派車拉着大家去機場直接登機。很多專家組的專家和華僑都眼含熱淚對我説，感謝祖國，感謝大使館為他們所做的一切，甚至有人都要下跪，我趕忙阻止。

新華社記者張徵東發表在《環球》上的文章

（作者供圖）

中間還有一個小插曲，當我念到一個人的名字時，那人説：“我不能撤離，因為我是新華社記者，必須留下來。”我們核實了他的身份，國內確實讓他留下來，這樣他才沒被送走。我們又隨同這些撤離人員趕赴機場，看到飛機安全起飛後才放心離開。

當我和劉豫錫參贊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使館時，夜幕已降臨，正值晚餐時刻，兩個使館的同志都為我們鼓掌。雖然我們已有近一天的時間粒米未沾、滴水未進，但我們內心十分高興，在如此艱苦的條件下，圓滿地完成了這次安全撤僑行動。機緣巧合，堪稱一次奇蹟。

此次撤離的全體人員到加蓬後，在我駐加蓬大使館的大力協助下分別取道法國巴黎、南非約翰內斯堡和瑞士蘇黎世，陸續安全返回祖國。

不久，隨着河對面局勢的慢慢平復，我駐剛果（金）使館撤過來的人員也分幾批陸續返回他們的工作崗位。

作者與夫人穿着防彈衣、戴着鋼盔留影

（作者供圖）

通過此次撤僑行動，我深深地體會到了平時交友的重要性，關鍵時刻就能起作用，看似偶然，實則必然。隨着我國國際地位的提高，對外交往的日益增多，每天都有大量的中國公民走出國門，使館的領事保護工作越來越多，任務越來越重。保護中國公民的合法權益和安全是我們外交工作的重要任務之一。祖國就是所有中國人的堅強後盾，而這盾牌是由我們千千萬萬外交戰線的外交官用辛勤汗水、無私奉獻和熱血鑄就而成。

— END —

圖文 | 叢山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