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億播放量,打不過《雪中》原著粉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2-01-19 15:19
改編者的傲慢,還是原著粉的偏見?
《雪中悍刀行》劇集完結,成績蓋棺定論。網絡播放量50多億,依然能打;豆瓣評分不足6分,眾怒難平。
武俠重打戲,是觀眾心中默認的評價標準,前期宣發中,“武俠”、“江湖”是《雪中悍刀行》使用的高頻詞,掩蓋了原著濃厚的玄幻色彩。結果直到劇集收官,它依然沒有擺脱“打戲像慢動作”的爭議。
導演宋曉飛表示“級別越高越看不清招數”、希望用電影化的思維去塑造一部IP劇,一些劇評稱《雪中悍刀行》明顯在“寫實”與“寫意”之間選擇了後者,這些解釋都已經難以撼動該劇“武戲如兒戲”的評價。
被冒犯到的,除了武俠迷,還有《雪中悍刀行》的原著粉。400餘萬字的同名小説曾被捧為網文界裏的“名著”,不少粉絲早就對跨界改編有所期待,劇版的主創班底、出品方與2019年的爆款劇《慶餘年》相同則放大了這份期待。然而《雪中悍刀行》播出後,書粉的怒火蔓延到了各類討論場合。
QQ閲讀上原著的評論頁裏,常見“被電視劇噁心到了,回來複習一遍”之類的抱怨,原作者烽火戲諸侯的微博也是不滿改編的讀者們聚集的地方,早在播出不久,就有粉絲斥責作者:“你知道這一夜有多少江湖兒女被氣得失眠嗎!對得起我們這些真心喜歡雪中的書迷嗎?”

原作者@烽火戲諸侯的微博評論
對於任何小説原著,選角總會最先觸動讀者的神經,劇版《雪中悍刀行》對一眾人物的改動都令原著粉們不滿,尤其女主角姜泥在劇裏的外形、性格、行為與書中描繪相去甚遠。動作招式、場景還原和情節結構等方面的變化也會被認為丟失了原作神韻。
但如果在視頻平台打開彈幕,有時能看到“不好意思,沒看過原著,覺得挺好的”齊刷刷掠過屏幕,與原著粉針鋒相對,持續數分鐘。
網絡小説與IP改編劇,本是同根生,沒想到相煎來得這麼快。
“不尊重原著”是原罪嗎
除了直觀的“打戲”和“選角”不適,原著粉們打出一星的理由還有很多。
作為“男頻爽文”,《雪中悍刀行》依然設置了開篇“黃金三章”,從遊歷中落魄歸來的主角疲憊喊出“小二上酒”,隨後以世子身份享受萬千追捧也可以歸為網文常用的“扮豬吃虎”套路。但隨後作者並沒有繼續按常見套路塑造主角徐鳳年,他出口成“髒”,一系列言行粗鄙而囂張,對侍女們態度輕浮,對父親毫無敬意,讀者的初見印象或許不是“代入”而是“厭惡”。

正因如此,後來擔起北涼(劇中改為“北椋”)大任的轉變,才讓人物更加立體。小説最終章依然有兩聲“小二,上酒”,掩卷有種迷醉中的史詩感。但電視劇一開始就抹掉了主角的內在驅動力。
“徐鳳年開始就是很自私的,絕沒有胸懷大志,當個紈絝子弟純粹是樂在其中,比賈寶玉還離譜。”讀者小筱在和**毒眸(ID:DomoreDumou)**的對話中提到,“電視劇我看得很彆扭,如果前面把人設拔得太高,後面圓起來就會很累,這樣改他壓根就沒有人物弧光了,願意接受北涼的動機也不夠強,莫名其妙。”
劇版《雪中悍刀行》裏,徐鳳年更像個“暖男”,嘴上多次強調自己乃“天下第一紈絝”,實則“二十多個丫鬟一個沒碰過”,這種反差使原有人物標籤顯得空洞又尷尬。不僅如此,電視劇還早早展現了他的心機,層層揭露暗殺自己的陰謀,外在表現是“為了藏拙”,而不像書中“為了保命”,這給部分觀眾帶來一種距離感。
“找不到他人生的動機。”另一位讀者小粉告訴毒眸,“比如講他要挑戰王仙芝(設定中的第一高手),我以為會如何辛苦練功,結果只有外掛。徐鳳年的掙扎似乎是種‘凡爾賽’,後續的成長也就會顯得無聊。”原著的關鍵情節沒有被合理還原也讓他感到不滿,“比如老黃戰死應該是一個英雄落幕的蒼涼故事,但拍得太平淡。”
不過,影視改編的第一步往往就是重塑人物,背後緣由則往往是客觀因素。“渣男”變“暖男”,也是眾多男頻小説不得不面臨的改造。

常有讀者將男頻網文主角與韋小寶類比,徐鳳年在書中一共“有6個女人”,且前期沉迷青樓花柳,這種形象放在劇集市場中相當“政治不正確”,2021年女性用户依然是觀劇主力軍,愛優騰芒四大視頻平台的女性用户佔比均在63%以上,古裝劇通常也會默認女性觀眾更多。
《慶餘年》作者貓膩曾總結,爽文的人物設定有兩條不同走向:“一種讓讀者代入‘屌絲’,跟着主角逆襲。一種代入‘貴公子’,多爽。少年崛起和人生贏家,都比較受歡迎。”本質上徐鳳年應該和《慶餘年》裏“有5個老婆”的範閒一樣,“既對女性有吸引力,也讓男性有代入快感”,《雪中悍刀行》依然在遵循過去的爆款成功公式,可惜這次沒被觀眾買賬。
另一方面,編劇王倦在劇作裏慣用的反轉結構也不被部分原著粉接受。一些1星豆瓣評論指出,連續的謎題反轉加上插科打諢適用於懸疑劇,不適合《雪中悍刀行》,其主線本是圍繞徐鳳年繼承王位守護北涼展開,套路化的改編削弱了原著格調。
而在更多地方,該劇的文戲收穫了不少好評,《文匯報》將圍繞《雪中悍刀行》的爭議總結為“文戲在線,武戲坍塌”,澎湃新聞一篇評論直言“王倦仍然是男頻IP改編的第一人選”……插科打諢和懸疑謎題,可以讓電視劇在單集之內保持情節緊湊,依然是提升觀劇體驗的優秀手法。
男頻小説改編劇本來就數量稀少,王倦這一次並沒有馬失前蹄。而原著粉的漫天討伐讓人們意識到,網絡小説,站起來了。
網絡小説,爬出鄙視鏈
網絡小説的社會風評,走出過一個“V”字型。
知名網文作家流浪的蛤蟆曾在知乎上回憶,最早並沒有“網絡小説”的叫法,只有“玄幻小説”,業內總結就叫《玄幻網站風雲錄》,起點的前身是“玄幻小説協會”,“大家也沒有自己是網絡作家的概念,當時很多作者其實都能出版。”
在那個“前網文時代”裏,論壇、網站只是給作者們提供了發文新渠道,像是搭建在虛擬空間中的文學烏托邦。“網文”的內容本身仍和傳統文學關聯密切,早期代表榕樹下曾有寧財神、李尋歡、邢育森“三駕馬車”,蔡駿、安妮寶貝、郭敬明、韓寒、饒雪漫等日後走紅的作家都匯聚在這裏。

左:邢育森 右:饒雪漫
不沾染金錢氣息的烏托邦延存時間很短,“因為不能實現收入,網絡上培養的一批最好的作家,飛快地走掉,出書去了。”榕樹下的前藝術總監陳村曾告訴媒體。他靠在傳統文學界的人脈幫網站辦了數屆網絡文學大賽,卻不得不看到自己欣賞的年輕人們後來紛紛不承認“網絡作家”這一身份。“我當時發了個帖子説,網絡文學已經過了它最好的時期。赤子之心的時期消失得太快了!”
2004年盛大集團收購起點讓網絡文學進入新階段,榕樹下、晉江、紅袖添香等一批網站隨後相繼被收購。資金的湧入在平台內部帶來了月票榜、推薦榜等量化標準,也拓展了外部變現渠道。商業化的網文寫作迅速吸引大批新人湧入這個行業,而要形成堅固的商業鏈條,傳統文學那套依靠靈感、自由創作的思路也需要被改變。
“網絡文學”逐漸專指在網絡上連載的長篇類型小説,依照性別分男頻、女頻,依照題材分玄幻、都市、言情等等,而不再指“在網絡上發佈的文學作品”。隨之而來的便是整體質量滑坡,網文風評跌至谷底。
《中華讀書報》做過一期“網絡專版”,學者張頤武稱“未來作家會越來越少,寫手越來越多”,曾因網絡發表而走向傳統出版的作家寧肯甚至表示:“網絡文學已倒退為地攤文學。”作家麥家則在“網絡時代下的文學處境”座談會上説:“現在的網絡文學99.9%都是垃圾。”
和傳統文學“走岔”的原因,不論作者還是讀者都心知肚明——更新量。日更5000-10000字對網絡作家而言並不稀奇,高強度下無法兼顧文本質量,對於“文本粗鄙化”,陳村有個直白的比喻:“比如你喜歡狗,但不能用狗的標準衡量兔子。一個人每天寫這麼多字,本身是不可以的。宿命規定了,網絡文學就是這樣一種東西。”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原則在網文圈並不完全適用,這個行業呈嚴酷的金字塔結構。即便是其中佼佼者,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得不到社會主流認可,第一批收入破萬的作者血紅曾向媒體分享,某作者的稿費達到百萬依然不敢告訴父母自己的職業,另一位作者蝴蝶藍大學期間每次寫作都會刻意和別的同學隔開幾個座位。
若干年後,“網文之王”獎評出了“五大至尊”、“十二主神”。功成名就時,已不太有人在意其中烽火戲諸侯、天蠶土豆、夢入神機曾擠在一間合租屋裏,互相分析各自作品優缺點的日子。

文學不是造夢機,金錢才是,商業化運作慢慢改變了網絡小説的地位。2008年網文界誕生了第一位年薪百萬的網文作家,也賣出了第一個影視改編權,2015年起的IP改編熱潮催生了《花千骨》《琅琊榜》等播放量突破100億的劇集,頭部IP的版權費逐漸從十幾萬漲到千萬,十幾年時間裏翻了近100倍。
從付費訂閲制被普遍採用開始,網絡小説創作就被簡化為“講一個好看的故事”,而非追求大眾眼中有些虛無縹緲的“文學性”,強情節、強套路的寫法讓它在改編時比傳統文學更有優勢。而從“IP”概念流行開始,網絡小説就被看成重要的IP庫,是下游若干文娛產品的源頭。
**大環境改變所帶來的地位提升,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網絡小説作為“文化快消品”的本質,作者競爭的生態、追求速度的方式相較十幾年前並沒有產生明顯變化。**只不過在時間沉澱下,最早脱穎而出的幾批作品也成為了讀者們記憶中的“經典”。
去年年底的中國作協全國代表大會上,《人民日報》詢問麥家對網絡文學的看法,麥家建議網絡文學和傳統文學互相取長補短,不能停留於靠爽文“取悦當代”,“在時間面前,它可能很容易丟失分量。”
原著粉,虛假的對抗
烽火戲諸侯過去不太相信文學是青春飯,入行時把寫文當成50年的事業看待,但動輒三四百萬字的長篇過後,不得不面對精氣神不如從前旺盛的事實,“再也達不到巔峯了,真的沒有辦法。”
即便在他的巔峯作品《雪中悍刀行》中,依然不乏網文這種文體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勤更之下“注水”幾乎不可避免,描述某樣事物或某種性格後,緊跟一段十倍於本體的擴充描述,是若干網絡作家的本能。比如寫徐鳳年有隻“雪白矛隼”,便要加上三百字渲染這種鳥如何罕見,寫拍了拍配角褚祿山的臉頰,就得追加一段這名角色如何官高、對拍臉不反感是多麼奇怪,這些描述對情節推進、性格塑造並無實質作用,只是“按章訂閲”培養出來的習慣。
《雪中悍刀行》完結不久,北大網絡文學論壇公眾號刊出的一篇評論稱“筆力撐不起他心中那個繁華世界,常常是該收時放,一放不可收拾;又在該簡時繁,該繁時更繁”,代表着一些網文“老白”讀者們的觀點。烽火戲諸侯曾表示他對“能出紙質書更在意”,但網絡文學不會等待作者精雕細琢,“我認識的每一個作者都想寫出更好的文字來……沒有人是錯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複雜的人生。”

其實很多“大神”級作者都對自己作品態度通透,為了保持思維的“鋭利感”,以及急迫地想讓讀者看到,貓膩寫《慶餘年》全靠一口氣撐:“不修。我知道一修就完蛋。連錯字我都不改。”他在一場訪談中將“網絡文學的價值”解讀為:“就跟所有的電影、電視劇、綜藝,和自己去KTV唱歌,去河邊散步,和去看星星、談戀愛、駕車兜風這些東西的價值一樣——就是打發時間的東西而已。”
作者們在剝離意義的時候,只有原著粉在試圖給它賦予更多意義。
劇集觀眾對一部改編作品的評判不會參照其原著精彩程度,無論是嚴肅文學還是網絡文學,當它們被改編成劇,優劣只能看劇集的表現。而重情節和設定的網絡文學,顯然更有市場。如果從原著角度出發讓改編揹負罵名,多少有點悲哀。
《2020年度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顯示,全年改編為影視劇、動漫、遊戲、紙質出版物的網文IP高達724部,這股趨勢也延續到了2022年,《慶餘年2》官宣立項,《開端》正在熱播……
烽火戲諸的最新一條微博是“新版《雪中悍刀行》實體書已上市”,評論區中依然有感覺“錯付”的大批讀者,在不斷髮出注定不會得到回應的聲音。
文 | 丁旦
編輯 | 趙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