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語那些花鶴松雪楓杏葵薰的風雅漢詞,哪兒來的?_風聞
张佳玮-作家-2022-01-22 20:10
有好些同學會唸叨,日語裏有些漢字詞,聽着真華麗:
“木漏日、花筏、茜空、櫻樺、京鹿子、花小豆、花菖蒲、花信風、名殘雪、蟬時雨、遠花火、星月夜、照紅葉、雪化樁、小春日和……”
這些終究,還是漢字本身的美。
菲茨傑拉德那個書名,Tender is the night,這個句子也很美,但不懂英語的,大概一頭霧水。
里爾克有句法語詩Ton parfum fait le tour,從音韻到意思都氤氲優美,但不懂法語的,估計也感受不到。
類似的,日語裏那些漢字詞好聽,還是因為我們熟悉了漢字,才會覺得美。
順便,這構詞,其實是有規律可循的。
打過日本花札的,一定都知道這類詞:
梅上鶯、松上鶴、櫻上簾、芒上月……
日本酒,也有什麼龍泉北雪、妙花蘭曲、飛陸浦霞之類。
您一定發現了:
看似風雅絕勝,實則是漢字中時令、植物、動物和自然現象的拼接。

之前寫起名字時,説到過日語所謂,源氏名。
《源氏物語》裏,能總結出所謂源氏物語五十四帖:給女的起名字,所謂空蟬、夕顏、末摘花、朧月夜、紅梅、雲居雁、浮舟之類。
——也就是日本版的晴雯麝月、紫鵑襲人吧?
後來江户時期,日本遊女多給自己起個源氏名,也就是藝名。
什麼朝霧絹夜、桃香櫻雪,諸如此類。
現在許多日本姑娘,做某些職業需要個藝名,愛用楓花杏梨、夕霧葵薰之類名字,也是這個規律。
類似這樣的詞,其實不難編:
自然景物配合時令,各種排列組合就是了。
我現編幾個:
雨舟朧月、松風吹雪、青空櫻、桐下鳳、荻間螢、柳中鹿……
是這個味兒吧?

以前開過個玩笑,寫俳句大概規律,除了五七五之外,還有些其他訣竅:
以前説起過
自然貓貓抖機靈
就能湊俳句
春寒聽松風
憶起去歲買初鰹
被貓偷吃了
想做親子飯
家中沒有鴨兒芹
切葱覆雞蛋
魚已不鮮了
煎來添梅裹飯糰
貓都不肯吃
淨水煮五花
姜醬糖燜至黃昏
貓都湊着聞
竹笊撈熟面
白菇木耳鋪雞蛋
澆頭綠葱段
碎切紫甘藍
貓嘴奪來鮭魚段
甜醬黃米飯
雨天切豆腐
快炒油辣豆瓣醬
配飯解清寒
仲夏睡至午
想起冰箱冷火腿
冰啤最爽酣
黃油烤貽貝
貓兒聞罷搖尾去
薯條最相宜
椒柿切成絲
一鍋米蝦藏紅花
貓喚快來吃
玩笑擱一邊,日式風雅,還就是自然動植物時令結合。
谷崎潤一郎引用齋藤綠雨的説法,認為日本的風雅,“就是寒”。
的確。青竹松風、冬月吹雪,就挺風雅。
大熱天喝菠蘿汁,那就是夏威夷了。
當然也不能説熱了就不風雅。日本俳句大師松尾芭蕉還有個總結,認為風雅就是夏天的扇子,冬天的月亮;更進一步:
風雅就是與四時為友。
還是季節時令的事兒。
話説回來,其實類似的風雅時令堆詞玩意象,中國人早就玩神了。
眾所周知,《源氏物語》裏,極愛引用白居易的詩。
日語裏最有名的這種“四時風雅詞”,最著名的,大概是“雪月花”?
最初出處:
“琴詩酒伴皆拋我,雪月花時最憶君。”
——白居易寫的。
至於中文裏意境美好的詞,還是唐朝,司空圖有個《二十四詩品》。
雖是説詩,但看這些詞,已經説得很美好了。
您會發現,許多所謂日式風雅漢詞,都能從這裏找到。
雄渾: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
沖淡: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閲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違。
纖穠:
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沉著:
綠杉野屋,落日氣清。脱巾獨步,時聞鳥聲。鴻雁不來,之子遠行。所思不遠,若為平生。海風碧雲,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
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蹤。月出東鬥,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鍾。虛佇神素,脱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玄宗。
典雅:
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洗煉:
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鍊冶,絕愛緇磷。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勁健: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雲連風。飲真茹強,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謂存雄。天地與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實,御之以終。
綺麗:
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淡者屢深。霧餘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金尊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殫美襟。
自然:
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真與不奪,強得易貧。幽人空山,過雨採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鈞。
含蓄: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滿綠酒,花時反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
豪放:
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反氣,虛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前招三辰,後引鳳凰。曉策六鰲,濯足扶桑。
精神:
欲返不盡,相期與來。明漪絕底,奇花初胎。青春鸚鵡,楊柳樓台。碧山人來,清酒深杯。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
縝密:
是有真跡,如不可知。清露未晞。要路愈遠,幽行為遲。語不欲犯,思不欲痴。猶春於綠,明月雪時。
疏野:
惟性所宅,真取不羈。控物自富,與率為期。築室松下,脱帽看詩。但知旦暮,不辨何時。倘然適意,豈必有為。若其天放,如是得之。
清奇:
娟娟羣松,下有漪流。晴雪滿竹,隔溪漁舟。可人如玉,步屧尋幽。載瞻載止,空碧悠悠,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氣之秋。
委曲:
登彼太行,翠繞羊腸。杳靄流玉,悠悠花香。力之於時,聲之於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鵬風翱翔。道不自器,與之圓方。
實境:
取語甚直,計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見道心。清澗之曲,碧松之陰。一客荷樵,一客聽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尋。遇之自天,泠然希音。
悲慨:
大風捲水,林木為摧。適苦欲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喪,若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形容:
絕佇靈素,少回清真。如覓水影,如寫陽春。風雲變態,花草精神。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離形得似,庶幾斯人。
超詣:
匪神之靈,匪幾之微。如將白雲,清風與歸。遠引若至,臨之已非。少有道契,終與俗違。亂山喬木,碧苔芳暉。誦之思之,其聲愈希。
飄逸:
落落欲往,矯矯不羣。緱山之鶴,華頂之雲。高人畫中,令色氤氲。御風蓬葉,泛彼無垠。如不可執,如將有聞。識者已領,期之愈分。
曠達:
生者百歲,相去幾何。歡樂苦短,憂愁實多。何如尊酒,日往煙蘿。花覆茅檐,疏雨相過。倒酒既盡,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
流動:
若納水輨,如轉丸珠。夫豈可道,假體如愚。荒荒坤軸,悠悠天樞。載要其端,載同其符。超超神明,返返冥無。來往千載,是之謂乎。
之所以這些辭藻,現在我們不太用了,還是因為現代漢語,本質是口語化的,是通俗向的。
這方面,就得去看魯迅和胡適他們諸位先生,對舊語言的討伐了——傳統中文不是不夠豐富,恰恰是太豐富厚重典故套路太多了,書面語與口語之間頗難相容,才有了語言文字改革。
日語裏還有個風雅詞,叫做花鳥風月——明朝劉基《照玄上人詩集序》裏,吐槽説:
“今天下不聞有禁言之律,而目見耳聞之習未變,故為詩者,莫不以哦風月、弄花鳥為能事,取則於達官貴人,而不師古;定輕重於眾人,而不辨其為玉為石。”
現代互聯網的閲讀與交流習慣,雖説是打字算書面,但口氣也日益口語化。
新的流行詞彙,大多也是插科打諢的新梗,或是源自小圈子黑話:那也是通俗向居多。
説到這個,《浮生六記》裏,蘇州人沈復,寫他幾個朋友出去玩,朋友叫做程墨安、吳雲客、毛憶香、王星燦。
這幾個也是一望而知,是自己起的號,而非大名。
沈復的朋友,也不是什麼飽學功名之人,只是當時風尚,會這麼起個稱呼。
類似於史達祖號梅溪,吳文英號夢窗。
所以咯,中文裏的風雅是一直存在的。
確切説,日語漢詞那份風雅,泰半也是跟唐宋之間學的。
看上面司空圖這些詞,早千年之前,中文已經將語言的意象美拔到一個高度了。
只是現在日常生活的口語環境,不太會用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