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酸甜苦辣都有的少年時代(下)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2-01-26 18:25
作者:高鋒 曾任中國駐瑞典、塞爾維亞和黑山和駐巴布亞新幾內亞使館參贊,中國駐哥德堡總領事。
肚子比面子更重要
在經費有限的情況下,為學校拉煤運磚就成了我們這些男生的差事。出力幹活是高家的傳統,但挨着餓幹活,我就受不了。**飢餓像個幽靈一樣,每天在我周圍徘徊,在誘惑我,威脅我,逼迫我去找出路。**這時我想起了小時候在黑石溝的日子,那時雖然也有吃不飽的日子,但不像現在這樣天天飢腸轆轆。我的親戚朋友,特別是小夥伴們,他們現在好嗎?他們也像我一樣天天捱餓,還是勉強能夠吃上飯。我去問爸爸,他説:“不知道,現在很多地方餓死人了,咱們老家是山區,可能更困難。咱就別去給他們添麻煩了。”
在他拒絕寫信的情況下,我悄悄地給我大爺寫了封信,講了濟南人人捱餓的情況。沒想到,他馬上託人給父親回信説,家裏別的沒有,但地瓜幹還能吃飽,他歡迎父親帶着我們回家看看。爸爸立刻和媽媽商量,沒想到媽媽堅決不同意 。她説:“離家五年多了,我們沒有回去。現在肚子捱餓了,就回家去要飯,這實在沒有面子。”爸爸也附和説:“回家總得帶點禮物,可現在兩手空空,回去怎麼見人。”大人想的是面子,我想的是肚子。我天天餓得發瘋,哪裏顧得上別人怎麼説?**我可不想為了面子,而犧牲肚子。**他們不同意,我就又哭又鬧。實在沒辦法,他們就讓步了。
1961年夏天,爸爸出大價錢,買了兩盒高價點心和二斤白乾,作為給兩個伯父的禮物。我帶上它們和幾件換洗衣服,揹着個揹包,就急匆匆地踏上了回鄉之路。
汽車到馬站鎮時已經過了中午。我飢腸轆轆地走進一家餐館,花了一塊錢,要了一碗麪條。面還沒煮好,身邊就聚集了五六個乞丐,一齊用貪婪的目光盯着我。一個大碗送上來,我用筷子撈下,發現湯裏就幾根麪條和幾片菜葉。這時乞丐們也開始動作,似乎馬上就要撲過來,連我也一起吃了。我身上一陣發冷,急忙用筷子把麪條向嘴裏一撥,把碗向桌子上一推,就逃了出去。
為了吃飽飯,五年前我就是從這裏走出來的。現在,為了填飽肚子,我又孤身一人重返故里。**民以食為天,這個千古不變的真理,是那些帝王將相、高官貴人,包括那些吃特供的上層幹部們不知道,或者不理解的。**街上幾個人有氣無力地走着,到處都死氣沉沉,令人不寒而慄。我不敢與路人説話,就憑着兒時的記憶,急匆匆地向鎮外走。

2021年6月,作者夫婦在老家大槐樹旁合影
(作者供圖)
走進村子後,我感到到處都有些熟悉,一切又很陌生。我摸索着來到了一個有些眼熟的大門前。我推門進去,一個老婦人正好走出房門。我問道:“這是慶志大爺家嗎?”老人用手抹幾下眼睛後説:“這不是大侄子回來了嗎?一晃五年了,你長這麼高了,連小時經常抱你的大娘都不認得了?”這一説,我所熟悉的伯母的親切面容慢慢從她臉上顯露出來。我連忙説:“哎呀,忘掉誰,我也不會忘記您老人家啊!”我走上前,抓住老人的雙手,看着她憔悴的面龐,心中不由感嘆:“這才過幾年,大娘就變得如此蒼老?”我鼻子直髮酸,差點就要眼淚奔流。
老人更止不住眼淚外湧:“自你大哥去年走後,我就天天以淚洗面,現在眼睛都看不清楚了。聽你大爺説,你在城裏捱餓,我好幾天睡不着覺,催着你大爺回信,叫你來家。你大哥走了,我就怕你們幾個兄弟,再出什麼事。”大堂哥是高家的長門長孫,善良聰明,很得大家喜愛。沒想到得了肺結核,19歲就去世了。當時農村缺醫少藥,老百姓得了病沒錢去城裏醫院,大堂哥英年早逝對大娘打擊太大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大娘讓我去二大娘家看看。我把點心和酒送過去後,看了看我小時居住的草房。一間堂屋由小學校用着,我當年居住的那間東屋沒人住,年久失修,一副凋零不堪的樣子。我回想起幼年住在這裏的日子,心裏不禁一陣淒涼、一陣惆悵。隨後我就跟堂妹上坡去拾草。這裏沒有煤,更沒有天然氣,做飯燒水全靠孩子們去拾柴禾,這些我小時也幹過,因此並不陌生。
大鍊鋼鐵時,地裏的樹被砍得一乾二淨。極目遠望除了地裏的莊稼還有點綠色之外,到處都是黑乎乎的,光禿禿的,沒有什麼生氣。堂妹告訴我,咱們這個鄉多虧有個好書記,前幾年沒有追風吹牛,沒有放衞星,也沒有收幹老百姓的口糧。附近幾個鄉的百姓可慘了。幹部個個吹大牛,老百姓家家不冒煙。人都餓死了,還讓民兵封鎖路口,不讓出門逃難,説是不能丟共產黨的臉。聽了她的講述,我才知道這場饑荒不僅使城裏人捱餓,而且對農村帶來了更大的打擊,許多村莊到了毀滅的邊緣。
晚飯後,大爺和堂哥來到我住的小房間聊天。我向他們講了在濟南拔野菜,吃樹葉的情況,也説起堂妹告訴我的事情。伯父聽後,長嘆一聲説:“咱們家是貧農,一直跟着共產黨走。淮海打仗時,去送公糧、抬擔架,我從來沒有落後過。那會兒,你爹在縣裏當領導,領着我們幹。後來互助組,合作社,雖然我心裏並不那麼情願,但還是黨叫幹啥就幹啥。只是近些年來,咱們越來越不明白了。幹部們從播種到收割,什麼都管。連地翻多深,種什麼作物,苗距多大,都容不得咱們説話,好像咱們農民不會種地似的!結果弄得天怒人怨,餓死了許多人。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上面有些人總怕咱們富,總怕咱們過好日子?好像富了,就不革命了。這革命到底是為了什麼?你是讀書人,可能比我們明白些。”這些事我這個初中生自然也説不明白,只好搖頭不語。
又聊了一會兒,大爺拍拍我的頭説:“你也累了,早點睡吧。”但他的話在我頭腦中不停地盤旋。“這個國家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連這些老貧農也不相信?我什麼時候才能不為肚子東跑西顛?這輩子我到底應該做什麼?”這些問題,對一個剛十五歲的孩子,太難了。思來想去,沒有答案,最後我終於進入了夢鄉。
在老家兩個多月,我天天上坡打草,下田鋤地,上井打水,出外推車,臉變黑了,手腳變粗了,恢復了我作為一個農村少年的本色。臨走時,親戚們送我一大袋子地瓜幹。從老家回來,我肚子裏好過了,情緒穩定了,身體恢復了活力。看到兒子一天天長大,學習成績也在不斷提高,父母可高興了。爸爸見人就誇我懂事,愛學習,愛勞動,不用大人管,學習成績就不斷提高等。聽了父母的稱讚,我心裏美滋滋的,學習更帶勁了,很快在班裏就進入了前幾名。**父母對孩子的表揚比責罵更有效,更能起作用,這點我深有體會。**1962年夏天,我以總分第25名的優異成績考進了山東省重點中學——濟南一中。

(圖片來自網絡)
一中離我們家有六里多路,當時公交車很少,也很難趕上。我早上六點多出發,邁開大步,一路小跑,半個多小時趕到學校上早自習。晚上九點晚自習結束後,我一路上坡,到家時大約晚上十點。不管陰天下雨,還是烈日當頭,這就是我的日程。
高中課程比初中增加了一倍,幾何、代數、物理、化學和英語都是新科目。從一個普通中學到一個重點高中,又增加了這麼多新課,我很不適應。幾何課,那些直線、曲線和圓弄得我頭昏腦脹。物理中的運動、摩擦力和正負電更讓我摸不着頭腦。上英語時,我那不會打彎的舌頭,也讓我出盡了洋相。我真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多讓人頭疼的,難以理解的東西。
我能上好高中嗎?
正當我被新學校、新課程弄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我那當鄉長的堂哥來了。聽説我現在學習很吃力,心裏很苦惱時,他勸解我説:“你初中上得很好,在考進一中的二百名學生中,你總分是前三十名,給我們大家都長了臉。這説明你不笨,而是非常聰明。為什麼你能考上高中,現在卻上不好高中,只能説明你沒找到學好數理化的竅門。人都説,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知道,你是咱們沂蒙山人,不怕吃苦。如果你再多動動腦子,找找學習的竅門,就能保住前三十名,而且有可能進入前十名,前五名。不信,你就試試。”他的這一番話使我心中豁然開朗。
這時,我意識到**要想學習好,光靠拼命是不夠的,必須動腦子、想辦法。**當時,最困難的是英語。我祖祖輩輩沒有聽説過有外語,更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要學習外語。頭幾個月學發音,我費了好大氣力也沒有學好。後面學語法和句子就容易些了,主要是靠死記硬背,這對我不難。我上學來回一個半小時,在路上沒事可幹。我就找個小本子,把英文單詞短語抄在上面。在路上,走一步看一眼,看一眼背一個。來回路上,基本上把新學的詞語都背下了。到校後,再稍看下書就行了。就這樣,我英文考試成績很快就上來了。

在重點高中這個競技場上,我開始脱穎而出。(作者供圖)
數理化與外語不一樣,不能靠死記硬背,得靠理解。但一點不背也不行,對基本概念、定義和定律等一定要背,對這些基本知識只有記熟了才談得上靈活運用。因此掌握書本上和講堂上老師講的主要內容,十分重要。
為了克服上課久後產生的疲勞,我就站起來聽講。這使我心無旁騖,老師所講內容,當場就能記住絕大部分,下課複習時就能事半功倍。經過刻苦努力,頭一年在班上我就進入了中游。高中二年級學校開始組織數理化競賽,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刺激。沂蒙山人不怕吃苦,不甘落後的勁頭立刻上來了。
濟南是有名的北方火爐,夏天温度經常在40度上下。當時沒有電扇,更沒有空調,我就提桶涼水,把腳放進去降温。冬天沒有暖氣,點個煤球爐子,室內温度也不過十度,我就圍上被子看書。在非常困難的條件下,我讀了好多參考書,做了數不清的練習題。結果在比較中加強了理解,在練習中掌握了技巧,成績很快也上來了,不僅在班裏進入前列,而且在全校數學、物理和化學競賽中都進入了前五名。這時,老師和同學們開始對我刮目相看,我當上了三好學生,入了團,後來還當選了班長。

臨行前團支部為我送行並合影留念。後排左二是作者。(作者供圖)
1965年夏天經過兩輪考試,我被高教部選中,去出國留學。我父母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兒子會出國留學。媽媽特地用積攢起來的白麪包餃子,為我送行。這一年,我十九歲,第一次離開了家鄉,離開了父母,開始走進中國和中國之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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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 | 高鋒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