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洲:被嫌棄的、被破壞的孩子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01-27 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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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大悲劇:個人的,羣體的
不知道為什麼,劉學洲新聞,之前我居然沒有看到過。直到他自殺,才瞭解到他被賣、養父母身亡、網絡尋親的悲慘經歷。然後哭着讀完了他的遺書。嬰兒時被當成彩禮賣掉、養父母家中爆炸、養母沒錢治療回家還記得給他拿愛喝的飲料、疼愛他的姨媽去世、被霸凌猥褻的初中時光、抖音尋親、被生母拉黑……很多細節他寫得平平淡淡,但讓人不忍讀下去。
一個15歲的少年,裏面任何一件事,放到別人身上都是巨大的人生陰影,可他居然一件一件承受過來了。最後死於網絡上陌生人的惡意暴力。
這個事件裏有兩大悲劇,一個是個人悲劇,撫養缺失、被欺辱霸凌後的個人心靈的抑鬱紐結和孤獨,但更大的是羣體悲劇,我看到了網絡暴力是如何正無孔不入的入侵、摧毀一個普通人的人生。
它向我們展示了,孤獨的個人一步一步被喧囂的羣體所撕碎。這些喧囂的羣體是匿名的、無名的、碎片式的。可怕的是,他們對別人的惡意往往自認為正義。面對這樣的喧囂,你都不知道該去怪誰找誰。
對於拋棄自己的親生父母還能去控告起訴,對那些陌生人的惡言惡語,該怎麼辦呢?成年人看了全當噴子也要壞幾天心情,更何況這還是個孩子!就像他在遺書裏寫的——“我還是個孩子”。
這個孩子成為在茫茫大海上孤身的游泳者,沒有羈絆,沒有彼岸,只有一個接一個巨浪打來,讓他粉身碎骨。


個人悲劇:“被嫌棄的一生”
劉學洲讓我想起一個著名的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
童年缺愛的松子,只要身邊有一點温暖,她就開始付出討好,不斷討好換來的是不斷被拋棄。一段又一段被拋棄的戀情,她的人生陷入死循環。直到人已中年,下定決心開啓新生,卻意外被路邊素不相識的不良少年因惡意鬧劇毆打致死。
原著裏有這麼一句話:**“想到這麼多人生活的城市裏,竟然沒有一個和自己有關的人,不禁產生了一種既不像解脱、又不像寂寞的感受。”**我當時讀到這句話,心裏微微一震,還劃上了線。
這個少年何嘗不是如此。短短一生遭遇如此多變故,明明有父母,有同父異母或者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卻沒有一個和自己有關的。
他的15歲,無比蒼涼。
劉學洲2006年左右出生,是伴隨移動互聯網出生成長起來的孩子。被商家稱為“Z世代”,是互聯網的原住民,他們的成長被即時通訊、智能手機、平板電腦等科技互聯網過度包圍。這也是為什麼他會在抖音上尋親、會在網絡上展示自己的日常生活。對社交媒體的過度依賴,為後面的悲劇人生埋下重要伏筆(這個後面再説)。
他個人的最大悲劇是撫養的缺失。養父母身亡後,照顧他的只有姥姥、奶奶等老年人,先後又流轉在親戚家。關係很好的姨媽去世,讓他備受打擊。在他的成長中,能夠吃飽穿暖、無病無痛已屬不易,老人親戚更難以關注到他心靈情感上的需求。
**青少年犯罪心理學家李玫瑾曾提出一個“心靈撫養”的理念。**她指出,父母往往把身體上的照顧、物質上的滿足當成愛的全部。因為疏於瞭解孩子的心理健康,導致在成長過程中產生難以逆轉的心理困境,特別進入青春期後問題加重顯現,出現拒絕交流、離家出走、不合羣等一系列問題。
為此李玫瑾老師特別強調父母和孩子的依戀關係。尤其是6歲之前,父母更要多陪伴、關注獲得孩子的依戀感,參與孩子成長,進行情感撫育、培育好的性格。
父母養育的缺失比物質貧困更令人痛苦絕望,李玫瑾還舉過一個貴州畢節留守兒童一家四口全體服毒自殺的例子。這個事件發生在2015年,當時也非常轟動。父母感情不和長期在外打工,家裏留有4個孩子。13歲的長子要照顧弟弟妹妹的生活,他在遺書裏寫道:“我曾經發誓活不過15歲,死亡是我多年的夢想。”雖然家有兄弟姐妹,但他們四個猶如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孤島之上。
**劉學洲也是生活在“孤島之上”,但不同的是,他的內心很光明善良。**他一直盡力學習、生活,貼出來的獎狀也是上進的證明。遺書裏提到為數不多的小温暖,是班主任讓他上台表演、讓他做班委,這麼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異常珍惜。抓住每一次證明自己的機會,情感匱乏的孩子是多麼渴望被看見、被理解啊。
跟畢節看不到希望的自殺留守兒童不一樣,劉學洲對人生還是有很多期待嚮往的。他也一直在努力,拼命地擺脱童年青春的陰影。我曾經看過阿德勒的一些書,書上説童年情感匱乏,有創傷自卑的孩子,如果教育得當,成年後也會更容易獲得世俗的成功。因為他們自我證明、出人頭地的動因更加強烈。阿德勒也一直在倡導“超越自卑”。逆境、痛苦、自卑的能量有時會更加激發一個人的潛能。
**如果劉學洲一直沿着這條軌跡,長大後也能成才。**但網絡、媒體讓他的命運開始“失控”。最後網絡暴力把他淹沒了。孤獨的個人被喧囂的羣體撕得粉碎。


羣體悲劇:公共流量的瀑布
該事件的第二悲劇,是當下互聯網對我們普通人日常生活無孔不入的滲透入侵。這也是我們更要警惕的。哪怕是正常生活的普通人——我們也很可能成為流量的犧牲者、遞刀的鍵盤儈子手。
這種悲劇事件正一再發生。
前不久有網紅直播喝農藥,一個年輕女孩“羅小貓貓子”在短視頻平台發佈了一條視頻表示自己要喝農藥,因為長期患有抑鬱症她已住院兩個多月。視頻裏,她手邊是一瓶兑了飲料的農藥,在“鍵盤儈子手”的一味慫恿起鬨下,這個女孩果真喝下了,最終搶救無效死亡。
像羅小貓貓子、劉學洲多是95後的“Z世代”,互聯網、社交媒體對他們成長有着巨大影響,有些人更是依賴社交媒體為生的“網紅”。**線上生活過長,讓他們把流量當成成就,把“點贊”當成認可,把評論又太當回事兒。**也因為年輕,他們尚未能分辨,網絡平台和真實生活的巨大溝壑。
我們80後中年人,頂多在“朋友圈”這樣的私域裏分享轉發,對公共流量保持距離。但“Z世代”他們更習慣微博、抖音、小紅書這樣的“公域平台”。他們往往在現實生活裏少有知己交心的朋友,活得比較孤獨。社交媒體恰恰彌補了這份孤獨感。
公共流量對私人生活的衝擊是非常巨大的。因為公域流量,劉學洲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母;也因為公域流量,最後他成為網暴的犧牲對象。
被公域流量衝擊的私人事件屢見不鮮,悲劇也是一再發生。比如今年3月在病房裏去世的姚策。姚策事件,也是個人命運被媒體過度曝光、被流量過度衝擊的悲劇。事件一再轉折,從一開始的温情感動,逐漸走向了分裂、懷疑、甚至對簿公堂。最後姚策的養母甚至狀告其生母。在此過程中,不少網民急着站隊、“拉偏架”,惡言相向。其養母、生母、姚策等各自有自己的陣營甚至是“粉絲羣”“聲源團”。
姚策在生命最後的時間裏,還不斷在解釋、解釋再解釋,最後也沒有安寧。但即便如此也挽回不了家人破裂的情感。
公共事件和私人生活的邊界已經完全瓦解、轟然坍塌。巨大的公共流量給我們普通人的人生帶來了大起大落的“戲劇性”。這分戲劇性,未必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


令人不安的“透明社會”
劉學洲因為感動於孫海洋事件,開啓了自己網絡尋親的歷程。但在流量的衝擊下,事件走向越來越失去控制。
何止劉學洲,時至今日,我們或多或少都已將個人生活放置於流量瀑布下, 有時是主動的,有時也是被動和無奈。這讓我們處於“透明社會”中,令人有很大的不安感。
比如新冠期間的流調報告,這是一種被動和無奈的曝光。但有一些流調被媒體過度渲染,讓流調報告有些變味。比如蘇州的“宋元文化之旅”,網友對其紛紛稱讚。但也有一些成都的“酒吧之旅”、杭州的“棋牌室之旅”底下評論卻有不少冷言冷語。其實想想,人家去了哪裏是別人的隱私,應該拿出來被大家“觀看”嗎,評論會不會給當事人帶來心理壓力呢?
我們有時的無意為之,很可能就是一項無名之惡。
當然更多人是在抖音、微博上主動“曝光”自己的。很多人有自己的訴求,比如姚策,他説得很坦蕩,希望通過曝光來獲得一些募捐,畢竟醫療費巨大負擔不起。還有B站上的一個抗癌博主“虎子的後半生”。他是一名肺癌晚期患者,已堅持了四年半有餘。其實已經很不容易,滿五年基本就能算治癒。可惜的是,在最後關頭,他飽受網絡質疑、謾罵,被貼上“賣慘”博主的標籤,最後在這些聲音中癌症復發去世。
虎子確實獲得了一些捐款資助,但我覺得也是無可厚非的,畢竟癌症治療費用巨大,患者無法工作,有一些募捐本來也是好事。只是事情最後的走向越發失控。最後讓這個病人抱憾而終。
而15歲的劉學洲,他的訴求更加簡單單純,他想找到親生父母,他想有個家,可以生活在父母身邊。但大家的評論又是什麼呢?説他是“心機婊”“互聯網乞丐”,問他“什麼時候帶貨”。這些惡言惡語,像姚策、虎子這樣的成年人都難以承受網暴之重,更何況這個15歲的孩子。
在平台選擇主動“曝光”的人,很多並不是“賣慘”,而是真的挺慘。他們的訴求也是再正常、微小不過了。如果發生在我們真實的生活裏,可能信息傳播有限,事情的發酵也有限。
但在流量的世界裏,真實被隱藏、美化、扭曲,真相變得不可得,當人們發現一絲不合自己想象的時候,善意就會變成惡意,當初有多善現在就有多惡。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被欺騙了、被蠱惑了、被消費了,憤怒無處發泄。我們成為了被投餵、溺愛中長大的巨嬰。
但巨嬰們所謂的“真相”又是什麼呢,他們無法看到一點點人性瑕疵,比如劉學洲去三亞、買高仿名牌,還有被某媒體渲染的“買房論”。他們拿聖人的標準要求別人,一旦不符合他們的“濾鏡”,就開始惡意謾罵。
若在真實生活裏,人們多是背後議論是非,會收斂顧及怕“撕破臉”,日後不好相見。但網上就另當別論了,因為那個網上的自己,是虛擬的,是一個ID,評論留言只是“隨心所至”,毫無節制。因為我們無需為網上的自己“負責”。


匿名的放縱和威力
當我們在抨擊網絡暴力的同時,殊不知自己也極有可能就是網暴的一份子。就像魯迅發現了社會吃人的真相,更讓他細思極恐的是,自己很可能也吃過人。
抨擊網暴,其實自己也在網暴,這是非常可能的。我們普通人經常會陷入“無明”之中,少有覺知。
網絡的匿名性,會讓我們在網上對自己所作所為無所顧忌、毫不負責。不尊重他人,也不尊重自己。生活裏我們很少“指名道姓”罵人,除非對方做了嚴重傷害我們的事情。姓名代表了尊重,是人和人之間的最基本的距離、體面。
網絡的匿名性把尊重瓦解了、體面撕毀了,肆無忌憚、毫不負責,每個人都只在乎自己的及時衝動。當這種不負責任的“雪花”凝結起來,最終將形成傷害的暴雪,把當事人吞沒。
1月26日,中央網信辦即日起開展為期一個月的網絡環境整治專項行動,清理違法違規信息、處置一批賬號平台、整治網絡不良行為。我們固然需要這樣的整治行動,但更長遠的是,互聯網急需立法。虛擬和現實日益失去邊界,網絡不是法外之地。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負責,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學會做一個公民。

“救救孩子”
一百年前,魯迅寫《狂人日記》要“救救孩子”。我們從中學裏就讀了那麼多麻木的看客、人血的饅頭、酒樓上的孤獨。可一百年後,我們改變了多少?
文學裏的孤獨在曠野和荒原中。生活裏的孤獨看上去繁花似錦。劉學洲看上去有很多親人,社交賬號有很多“鏈接”、美圖、“點贊”。他和生父、生母合影的照片,看上去都是那麼熱鬧喜慶,其實背後卻是他一個人孤獨的心碎。
《冰川思享號》評論道:劉學洲的悲劇的真實意涵,是社會對弱勢青少年羣體的漠視、殘忍和忽略。
悲劇裏的每個環節,我們都看到了弱小者的悽苦,卻沒有看到一個成年人、學校、機構的救助和負責。這份不負責任從親生父母開始、一環又一環,最後直到網上的匿名之徒。
希望我們不要再如此對待下一個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