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大廠“推薦”我的簡歷?_風聞
新熵-新熵官方账号-拒绝冗余,洞察商业变量,探寻商业本质。2022-01-28 17:19

作者|白果兒 檸檬
編輯|月見
“兩萬,保你進面。”
幾經輾轉聯繫到“有內推名額”的一位校友後,王蒙被告知了在某互聯網公司寒假遠程實習的費用。
“沒想到要價這麼高,但這個崗位我確實很心動。”
發生在王蒙身上的“付費實習”並不是個例,一張加入大廠的offer,被中介機構們明碼標價。求職,也成了一門分工細緻的利益大網。
2022年1月25日,近一年沒有更新的騰訊集團反舞弊調查部微信公眾號,陽光騰訊,發佈了一篇反舞弊通報。在16個典型案例中,有5個案例涉及通過外包求職中介牟利,其中兩名涉事人員被移送公安機關處理。
大廠實習成了獲利手段並不是新鮮事,媒體近幾年多次報道過鏈條完整灰產交易,騰訊不惜尋求公安機關介入想要以儆效尤,足以看出這條產業鏈已經愈發猖獗。
而想要去大廠鍍金的求職者並未放棄這條“付費捷徑”。二本院校畢業的王蒙考慮了兩天後決定買下這次機會,“當時刷完花唄額度也不夠,借錢的時候,朋友勸住了我,她説這種不論真假都像是冤大頭,真的實習完也很難被高看一眼。”
但不是所有掉進陷阱的求職者都有這樣的朋友,強烈的鍍金慾望戰勝了高價費用,不少人心甘情願地買單。
“大廠迷信”由來已久,2021年的互聯網,還曾掀起過一陣“曬工牌”的潮流,甚至催生了“同款工牌”的電商業務。大廠的福利和薪資令人羨慕,相較於岌岌無名的小公司,在大廠的工作經歷無疑更“拿得出手”,也用得順手。
有償實習的生意背後是不容樂觀的就業形勢,2021年第四季度大學生求職人數增加了近70%,而招聘需求卻減少了16%。在人才供給明顯大於崗位需求的背景下,大廠的offer更顯珍貴。
需求無法滿足的地方就是利益滋生的温牀,付費中介的收割大網名目繁多防不勝防。
01 令人心動的offer
在畢業即失業的焦慮下,求職的難度越來越大,不論是為了“刷經歷”還是“學東西”,大廠實習經歷都是很好的選擇。
成功拿到大廠門票的實習生們,爭相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喜悦,畢竟想拿到實習名額並不簡單,海投簡歷容易淹沒在求職大軍,如果自身硬性條件夠不上招聘門檻,一份含金量高的實習工作更是無望。關於如何拿到門票,相關的經驗貼數不勝數,僅在小紅書上,關於大廠實習的筆記就超過2萬篇。
不少博主提到,“內推”是進入大廠的一條“捷徑”,通過內推渠道,成功概率會更高一些。在小紅書平台搜索“大廠實習”的時候,「新熵」發現“途鴿求職”的廣告頻繁出現在筆記之間,只要填寫聯繫方式以及個人基本情況就能夠獲得內推資格。而在淘寶、閒魚等電商平台,也能輕鬆找到大量標註“付費實習”“實習內推”等關鍵詞的“商品”。

通過閒魚,「新熵」聯繫到從事“有償內推”的中介李格,據他介紹,如果是線上實習,且不走人事,那麼“想安排哪一家就安排哪一家。”但如果想參加真實的實習,最好是選擇走人事的那一檔,一萬三,“直接給你搞定到位,其實相對於一般內推還不太一樣。”李格表示,這個價格在業內並不算高。
簡短的線上聊天中李格並沒有透露其他付費業務,這類中介機構主要的盈利業務是依靠售賣職業規劃課程,以及協助優化個人簡歷。目前國內有不少正規的職業規劃培訓機構活躍在市場,如小灶能力派,據天眼查數據顯示,已完成兩輪共計數千萬的融資。
這些以賣課為主的中介機構會整合並提供一些大廠實習招聘的信息,實際動作是替學員“海投”簡歷,或與內部員工進行合作,進行有償內推。這些動作更像是一種欲蓋彌彰,因為即使是正規渠道,也只是提高簡歷露出概率,靠成功入職收取費用遠遠比不上“美化簡歷”以及“職業規劃輔導”等課程。
更重要的是,通過“中間人”找到的“內推”,並不一定是“有效內推”。部分中介機構與大廠內部人員串通一氣,打着“內推”的名號,為付費學員提供自己策劃的“遠程實習”,甚至沒有大廠員工的參與,直接租用一個辦公場地,為付費學員唱一場“實習”的大戲。
這種“無效內推”並不會為學員帶來任何好處,最多會給學員發一封所謂的“推薦信”,但這封信不會蓋上公章,更不會在公司內網上留下實習痕跡,畢竟這樣的“實習”並不會通過人事部門,這也就意味着,這段實習經歷,無法通過正規的背景調查。李格甚至直接表示,如果不走人事,那麼這段“實習”只能作為項目經歷寫在簡歷,並不能作為實習經歷為簡歷加分。
據某一線大廠內部員工向「新熵」透露,這種付費內推“絕對屬於越過高壓線的行為”,在入職時,每位職員都會被“科普”公司的高壓線在哪裏,一旦踩到,後果至少也是直接開除。在鄭州從業多年刑事辯護的白律師也表示,這種行為已經觸犯了法律,不當利用公司利益謀取私利,涉嫌職務侵佔,法律規定立案標準為五千至一萬元以上。
付費內推已經成了一條灰色產業鏈,各個公司的崗位被明碼標價,聲稱“保過”,價格高昂,卻頂不過求職者對大廠工作的渴望。然而,對招聘方來説,這種“湊數”的實習並不會讓簡歷更加好看,不少大廠HR表示,這種不夠真實的實習經歷寫在簡歷上,甚至會成為減分項。“這種假項目,有經驗的HR一眼就能看出來。”
“無效內推”大行其道,付費實習的套路也只能用老套來形容,但求職者對大廠的渴望永不消退,“哪怕是割韭菜,也被割得心甘情願。”
02 交錢打工是怎麼捲起來的?
2018年,有人在知乎提問“投行從業者是怎麼看待內推收費實習這種現象的?”。上百個回答帖裏,不少人表示“內推機構鑽了招聘機制的空子”。有投行內部人士留言稱:機構不會在乎通過實習收到的“小錢”,也沒有哪家頭部指望這種費用增加進項,確實有一些不走公司流程的“幫工”,大多是負責項目資料整理的髒活累活,流動性大,多數是衝着機構牌子甘願免費打工的,但利益導向的中介無疑破壞了這種平衡。
這種不成文的行業習慣曾廣泛存在於投行券商中,金融機構大量基礎研究工作需要人力協作,工作內容簡單、含金量不高,但在頭部機構的金字招牌下,這種免費打工能吸引到很多尋求實習經驗的求職者,於是幹活不拿錢的“小黑工”出現了。
不同於正式實習、沒法走人事流程的“小黑工”更像是求職者心中的技能培訓崗,不少慕名而來的人即使不能把這段經歷寫進簡歷裏,也覺得見識了頭部機構的運轉流程之後,對整個職業生涯有裨益。
類似的免費打工還存在傳媒、醫療等行業內,一位2021年畢業的傳媒專業應屆生向「新熵」舉例,如芒果TV和旗下公司就常年大量招聘實習生,條件是吃住自理、沒有報酬,每年學校裏對口專業要實習的學生投簡歷熱情很高。

這類技能要求複雜、需要大量人力的崗位,與有理論知識、需要實踐經驗的畢業生們各取所需,溝通渠道大致是與招聘方簽訂協議、在校老師幫忙聯繫、校內宣講會等,直到效率更高的中介機構開始介入。
打着優質崗位推薦的旗號,一些招聘中介瞄準了想要通過實習鍍金的大批求職者,許以知名企業內部崗位的承諾,為了增加工作經驗的實習也變味成了只為“鍍金”的過場。
早在2018年,人民網就曾發表過相關文章譴責這種不當行為,隨後幾年各路媒體也曾多次揭露這種套路,多家大型企業如美團、中信證券等,先後在官網發表聲明,稱公司從未與第三方機構或個人進行過所謂“收費實習”合作,公司內亦無收費的實習項目。
但就業市場飽和加上“大廠迷信”的催化,這條產業鏈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愈演愈烈。在大學生就業市場明顯過渡到“供>需”的階段,不同行業之間的就業景氣程度分化逐漸加重,人員流動更多的行業競爭壓力更大。人人自危的就業氛圍下,光鮮履歷成了求職者的“底氣”。
求職平台的功能演進沒能彌補求職市場的信息差,正規靠譜的實習招聘淹沒在信息海洋中,從而讓付費實習的中介機構有了可趁之機。很少有對付費實習態度曖昧的互聯網大廠,氾濫的實習灰產無疑影響了大廠聲譽,捲入實習漩渦中的三方,求職者、中介機構、大廠,作為信息掮客的中介機構賺的盆滿缽滿。
03 從富士康到互聯網大廠
多為騙局的付費實習之所以能存在,除了鍍金的面子需求,無法彌合的信息鴻溝一直是“幫兇”。在勞動密集型產業蓬勃發展的十幾年間,無數招工中介通過“付費找工作”的噱頭兩邊斂財,與如今利用信息差牟利的機構如出一轍。
人力中介從業人員小秋告訴「新熵」,出於面試成本考慮,一般用工量大的電子廠不設置專門的招聘部門,富士康至今仍然通過招工中介滿足高峯期的用工需求。而普通的求職者想進廠工作,基本上只能通過中介,只有很少一部分是通過熟人進廠,小秋承認,“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我們壟斷了進廠資格。”
據她介紹,前幾年中介機構還會向求職者收取100元左右的“介紹費”,但隨着求職者的警惕性提高,這項費用也成為歷史。
寒暑假,尤其是過年後,被小秋稱為旺季,相較於淡季一個月也招不到幾個人,這段時間一天就能招到幾十個人,“一個人進去一個月,我就能拿到1000到800左右,他們工作滿三個月、半年,廠裏都會返給我人頭費。”小秋透露,部分黑中介除了吃“人頭費”,還會扣下工廠給進廠人員發放的補貼和返費。
信息阻塞並沒有因為互聯網的普及而得到根治,甚至在某些領域形成了另一種壟斷。產業製造的流水線上,為工廠招工拿到“人頭費”與互聯網時代的“交錢打工”沒有本質區別,只不過後者轉嫁到求職者頭上的成本更加變本加厲,甚至大多數實習只是求職者的虛假願景。

盲目的求職者以為找到了通往金字塔頂端的捷徑,實際不過是踏入精心編織的利益大網。特別是這張利益大網明顯觸及了公司高壓線,沒有哪家大公司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一個員工具備了動機、能力和機會,便可能會帶來源源不斷的腐敗問題。所以人員眾多、組織架構複雜的公司在高速發展階段都會成立監管部門,職能類似於大型國企中的紀檢部門。2007年華為公佈了《EMT自律宣言》,2012阿里建立“阿里廉正合規部”,暱稱“錦衣衞”。2015年之後互聯網公司加快了內部反腐敗制度的建立,美團的“重案六組”、百度的“陽光職場”行動,騰訊上線公眾號“陽光騰訊”,京東上線“廉潔京東”,字節跳動、滴滴等新貴也不約而同地將反腐早早提上日程。
對於反腐,劉強東曾表示“你若敢貪一萬塊,我寧願花100萬,1000萬去調查你,把你送到牢裏去”。互聯網大廠的強硬態度從人員架構中也可見一斑,百度職業道德建設部的核心成員均為從事過企業內審、檢察官、警察等職業的專業人士,阿里的錦衣衞負責人曾是刑偵隊長。
處理手段也是雷霆萬鈞,2014年9月份反腐行動中,華為一共收繳資金3.7億,後面作為獎金,發給了所有員工。去年2月初,騰訊反舞弊調查部發布了違反公司法規的26名內部員工以及37家涉案外部公司,一名高管受賄70萬被判1年2個月。今年騰訊通報的細節更加清晰,與中介沆瀣一氣的付費實習成了腐敗中的典型案例,試圖找到“捷徑”的求職者也必須明白,不正當的途徑只是“用錯誤的道路去驗證道路的錯誤”。
大廠裁員的消息不斷傳來也使得鍍金履歷越來越難吃香,騰訊一名年輕員工一紙宣言向管理層怒斥拼命加班,引發討論之後,光鮮的大廠工作是否真的值得打上了更多問號。正式工作經歷尚且求職難,“實習”的含金量只會越來越低。與勞動密集型產業用工途徑相似的大廠付費實習,或許也是時代的產物。
在“大廠迷信”不斷祛魅的過程中,實習鍍金的操作空間越來越小。套路不得人心,大廠主動抵制,無用的實習終將成為過去時。在與付費實習黑中介的交流中,他甚至提了一個令人唏噓的工作建議:“如果不是技術崗,其實我更建議你去考公務員。
(文中採訪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