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到底是什麼?(5)_風聞
西方朔-2022-01-28 14:30
一
古希臘是一個城邦民主制的奴隸社會,自由民是城邦的主人。在古希臘人看來,人的基本規定就是自由,而人的反義詞是奴隸。
那麼,古希臘人是如何理解自由的呢?他們的着眼點是“知識”。他們把“知識”本身視為最高的目標,認為獲得“知識”,就是獲得自由。
這裏,我們需要再看看,這個加引號的“知識”,到底是什麼了。
這其實是古希臘人一個獨特的知識論傳統,讓我們從德爾菲神廟那個著名的神諭“認識你自己”開始談起。
這個神諭講了兩件事,一個是“自己”,一個是“認識”。“自己”“自身”其實就是“自由”,也就是説,古希臘人認為,只要是人,就必然是自由的,反之就不是人,比如奴隸。
但是古希臘人對於“自己”的把握,是通過“認識”獲得的。
強調一下---不是通過實踐,也不是通過佛教的“頓悟”,而是通過“認識”,才能把握“自己”。
這個神諭被認為是蘇格拉底提出來的,他在西方思想史上的地位,相當於孔子在中國思想史上的地位。正是蘇格拉底,確立了知識論傳統作為西方的正宗傳統。他因此是西方大傳統的開山祖師。
蘇格拉底把追求“知識”、真理作為最高的“善”,甚至為此犧牲了生命。中國人認為德性高於知識,而蘇格拉底卻認為“有知即有德”、“無知即缺德”。
“知識”為什麼是最高的善?因為“知識”是通往“永恆”的唯一途徑。可以説,獲得了“知識”,即獲得了“永恆”。
蘇格拉底的這個思想並非空穴來風。事實上,從泰勒斯開始,古希臘思想家一直在追尋世界的統一性。
面對變化與不變的尖鋭矛盾,巴門尼德突出了“變化”的不可理喻,聲稱世界是“永恆不變”的。而追求變化背後不變的東西,是古希臘思想的一個基本原則。
蘇格拉底繼續發展了這一原則,抽象出了“一般本質”的概念。他的學生柏拉圖又進一步提升為“理念”。理念的特點是永恆不變、完整無缺,是事物的理想狀態。
永恆不變的東西為什麼這麼值得追求?因為它獨立存在,不依賴於任何事物。得到了它,當然就獲得了自由。
古希臘人的“自己”,有特定的含義。他們認為,任何事物都有一個“本性”(nature),“本性”是屬於事物自己的。追求事物的“本質”、“本性”,就是追求事物的“自己”。
所以,認識你自己,就是認識事物的本性、本質,就是在追求永恆不變的“知識”,這種“知識”,即本性、本質、理念,顯然是“自己”內部存在的,即內在的。獲得了這種“知識”,就是獲得了自由。
現在,我們終於明白了,古希臘人的“知識”,就是事物永恆不變的一般本質、本性,是事物內在的。
而這種“知識”,就是古希臘的科學。
二
現在,我們來繼續討論古希臘人的“知識”,也就是他們的科學。但是,我們已經明白了:他們的“知識”,不是我們所理解的知識,而他們的科學,也不是今天的科學。
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開篇第一句就是:“求知是人類的本性”,把“知識”的問題擺在了最突出的位置。他認為,經驗是關於個別事物的知識,技藝是關於普遍事物的知識。有經驗者只知其然,而有技藝者還知其所以然,因此更有智慧。
但是多數技藝只是為了生活之必需,還不是最高的“知識”,只有那些為了消磨時間,既不提供快樂也不以滿足日常所需為目的的技藝,才是最高的“知識”---科學。
與我們中國人的知識分類相比,這裏的經驗,相當於我們的經驗知識,技藝大體相當於我們的理論知識。但是我們的分類中,卻沒有亞里士多德的“科學”的位置,這反映了古希臘科學精神在相當大程度上被我們忽視和遺忘了。
那麼,到底什麼是“科學”?為什麼在理論性知識之外,還要增加“科學”這樣一個純粹知識的階段?這是特別值得我們中國人思考的地方。
亞里士多德多次強調,學習科學是“為知識自身而求取知識”,“僅是為了自身(“自己”)而存在”的科學,才是純粹的科學。這樣的科學,就是哲學。亞里士多德把哲學看成是一切科學(“知識”)中最高級、最理想的形態。
而這樣的毫無功利性的,無用的知識,才是自由的知識,才是培養自由人的最好的知識。
這裏必須提到《幾何原本》的作者歐幾里得的一個故事。一位年輕人向他學習幾何學,問及幾何學的用處,歐式勃然大怒:“給他兩個錢,趕緊讓他走,居然想跟我學有用之學,誰不知道我的學問是完全無用的?”
我們中國文化有強大的“學以致用”的傳統,強調知識本身並無內在的、獨立的價值,只有工具價值。我們嘲笑無用的學問是“屠龍之術”,這種傳統,嚴重妨礙了我們理解科學精神的真諦。
今天,人們批評中國學者缺乏“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這個局面的深層原因,是中國文化缺乏“為學術而學術,為知識而知識”的精神,學以致用的傳統太過強大。
三
現在我們來看看,古希臘人所崇尚的無用的知識,是怎樣成為真正的知識的。
古希臘人的觀點是:一切真知識,都必定是出自自身的內在性知識,來自外部經驗的不算真知識,只能算意見。
那麼,什麼是真知識,什麼是內在性知識?這就要説到古希臘科學的演繹特徵。
我們知道,幾個最古老的人類文明,都積累了豐富的知識,但是,這些都是經驗知識。
唯有古希臘人提出,知識的本質是非經驗的,從而發展出獨具特色的演繹科學。
演繹科學注重內在推理,不注重解決具體應用的問題。那麼什麼是推理?
我們看到天上風起雲湧,就得出結論“快下雨了”。這些都是經驗推理,多半正確,但也不一定。
而有些推理卻必然正確,比如,“單身漢是未婚的男人”。古希臘人看重的,就是這樣的內在推理、演繹推理、必然正確的推理。
演繹推理的根本特徵是保真推理,即只要前提正確,結論必定正確。三段論是最基本的保真推理。最著名的三段論是:人皆有死;蘇格拉底是人;蘇格拉底會死。
我們中國人很容易把這樣的推理看成是“廢話”。然而,古希臘人為了尋求“永恆正確”,不惜投入了巨大精力來研究“廢話”。
“廢話”何以能夠構成“知識”?這是我們理解演繹科學的一個關鍵問題。而熟悉“實踐出真知”的中國人,不容易明白知識如何按照自身的邏輯自行展開。
古希臘人的知識構建,是通過推理、證明、演繹來進行的,推理過程則遵循形式邏輯的規則和定律。
我們可以舉芝諾悖論為例,來考察一下古希臘人的證明性知識如何獨立於經驗進行構建。
芝諾想證明“運動是不可能的”,為此他一共提出了4個運動悖論。
第一個是“二分法”。他認為,從A點到B點的運動是不可能的,因為,為了從A點到達B點,必先到達AB的中點C;為了到達C點,必先到達AC的中點D;為了到達D點,必先到達AD的中點E······這樣的中點有無窮多個,找不到最後一個,因此,從A點出發的第一步根本邁不出去。
第二個是“阿基里斯追不上烏龜”,類似第一個。
第三個是“飛矢不動”。飛着的箭在每一瞬間肯定在某一個空間位置上,而在一個空間位置上,意味着在這一瞬間它是靜止的。既然在每一瞬間都是靜止的,而時間又是由這些瞬間所構成,那麼總的看來,它是靜止的。
第四個是“運動場”,類似上一個。
我們中國人很容易認為,芝諾悖論背離生活常識,只是一種廉價無聊的詭辯,不值得重視。
但是,西方思想家卻沒有輕易放過它。
古希臘人認為,結論是否荒謬並不要緊,關鍵是論證是否符合邏輯,符合理性的推理規則。
如果論證沒有問題,那麼就不能輕易放棄,相反,要追究我們的常識是否出了問題。
事實上,芝諾悖論提出兩千年,一直沒有被忽視,一直被討論。
由於涉及非常深刻的無限問題,所以,這樣的討論,最終導致了微積分的誕生和進一步完善。
甚至可以説,沒有芝諾悖論,就沒有微積分!
(關於芝諾悖論的討論,書中更詳細,網友有興趣可以看書)
四
亞里士多德曾經嘗試破解芝諾悖論。他説:兩點之間有無數箇中點,但是時間也是無限的啊。我們在無限的時間裏,就可以找出最後一箇中點。
仔細分析就可以發現,芝諾悖論之所以貌似正確,是因為他有一個暗含的“預設”---時間是有限的。在有限的時間裏,當然不可能找出無限多的中點。而如果時間同樣是無限的,就不是問題了。
現在我們發現,對於預設的追究,是演繹科學能夠提供“新知”的關鍵!
所以,演繹推理好像在重複一些廢話,但是,古希臘的演繹科學,的確提供了“新知”。古希臘數學和哲學的偉大成就,就是明證!
那麼,為什麼從廢話出發,能夠得出新知呢?
古希臘智者們,曾經討論過一個著名的學習悖論:對於我們正在學習的東西,我們究竟是懂還是不懂呢?如果懂,那麼學習是不必要的;如果不懂,那麼學習是不可能的。
柏拉圖給出了一個著名的回答:我們的確只能學習那些我們本來就懂的東西,但是這樣一來還有什麼必要學習呢?原因在於,那些我們本來就懂的東西,後來被我們遺忘了,而學習不過是把它們重新記憶起來,因此,學習就是回憶。
柏拉圖的回答,聽起來不可思議,但是,它可以很好地幫助我們理解,演繹科學何以能夠提供新知。“新知”本質上是“舊知”,只是被我們“遺忘”,而在重新回憶起來之後,就表現為“新知”。
古希臘思想揭示了一個偉大的秘密,那就是,我們生活在遺忘和遮蔽之中,遺忘和遮蔽是我們生活的本質。
這個説法可能有些深奧。現在,我來通俗地解釋一下。
人們經常説,經驗是一切知識的來源。這種説法聽起來似乎沒什麼問題。
但是,經驗一定也是有條件的---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先決因素(就像芝諾的“預設”)。這一點常常會被忽視。
説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我們相信“百聞不如一見”,但是事實上,眼睛也會“騙人”。比如,同樣長的兩個線段,因為背景的不同,一個顯得比另一個短!
再比如,我們常常説:腦袋像一個圓球。但是想想看,世界上有一個真正的、絕對的圓球嗎?我們平常見到的,都是有點圓而不是絕對圓的東西。
事實上,“圓球”是一個被人定義出來的概念。而“圓”同樣也是。你可以用圓規畫一個圓,但是這個圓同樣不是絕對的、真正的“圓”!---用放大鏡、顯微鏡看,就可以發現,它仍然不夠圓。
它之所以被叫做“圓”,是因為這個概念事先已經被定義出來了!而我們經驗中的一切東西,無不如此。
也就是説,任何事物的概念,都是在經驗之前,就被人事先定義下來了。所以説,概念都是先於經驗的---即“先驗”的,或者説是超越了經驗的---即“超驗”的。
因此,要恰當、準確地理解我們的經驗,首先就需要把這些先驗的概念“回憶”(即進行先驗追溯)出來!
這樣的知識,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知識,才是科學!
作為先驗追溯的演繹科學所提供的知識,之所以顯得是新的,根本原因就在於我們一向對於自身所擁有的知識沒有覺察(比如對於“圓”的概念知識)。
這些知識深藏在我們靈魂的內部,是一向屬於我們“自己”的。而正是因為一向屬於我們自己,我們才能真正理解!
正因為一向屬於我們自己,所以,學習這樣的知識,也就是在認識我們“自己”!
這些,就是德爾菲神廟那個神諭的深刻含義!
而認識你自己,就是在追求自由。
現在我們要問:為什麼只有古希臘人創造出了演繹科學?
通過前面的記述,我們不難發現:如果沒有對於自由的強烈而持久不懈的追求,就很難對演繹科學情有獨鍾、孜孜以求。
我們的祖先,沒有充分重視演繹科學,不關乎智力水平,不關乎統治者好惡,而關乎人性理想的設置----即什麼樣的人,才是理想的人!
我們的“仁愛”精神,使我們與古希臘人及其繼承者走上了截然不同的知識發展道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