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布爾吉巴總統遭廢黜_風聞

作者：朱應鹿 1987年9月至1991年8月任駐突尼斯大使；1990年7月兼任駐巴勒斯坦大使；1991年10月至1993年11月任駐阿拉伯埃及共和國大使；1994年2月至1998年6月任駐挪威大使。

1987年11月，我作為駐突尼斯大使，目睹了執政達31年之久的布爾吉巴總統被“和平”地推下台的前前後後。如今，這位大半生叱吒風雲，晚年卻陷於困頓的老英雄已經作古。往事過去多年，仍歷歷在目，恍如昨日。同時，突尼斯政權的更迭，也引起我不少回憶與思考。

判若兩人

我是1987年9月16日向布爾吉巴總統遞交國書的。我當時沒有想到，竟有幸成為他接見的最後一位使節。我清楚地記得，當進入迦太基宮接見大廳時，布爾吉巴總統拄着枴杖，從裏屋顫顫巍巍地走出來，站定後，我向他致頌詞，而他的答詞是由外長馬布魯克代唸的。

接着，他按慣例坐下來同我交談。開始，他的思維還清晰，講了不少友好的話，特別讚揚了中國援建的麥崩水渠蜿蜒200多公里，把西部高山上的水引到東部沿海平原，不僅解決了許多突尼斯人的飲水問題，而且使他們吃到了新鮮的水果和蔬菜。然而20分鐘後，他神志逐漸紊亂，語言含混，我不得不提前告辭。

· 周總理在陳毅(左一)陪同下訪問突尼斯，與布爾吉巴總統（左二）一起觀看相冊。

1963年12月，我隨同周總理訪問非洲10國時，曾見過布爾吉巴總統，兩次相比，判若兩人。當時，他正當盛年，作為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第一代領導人，躊躇滿志，機智善辯，雄心勃勃。而這次見到的這位總統已是耄耋之年，又病魔纏身，一天僅一兩個小時頭腦清醒，實際上已無法視事，大權旁落。

此時，突尼斯政府朝令夕改，人事變動頻仍，政局醖釀着某種動亂。各種跡象顯示，爭奪布爾吉巴之後權力的內部鬥爭日趨激烈，朝野都在議論突尼斯將向何處去。我預感到突尼斯處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境地，可能要出事，老布爾吉巴統治的日子不會太長了。

順應民心

果然，在我遞交國書50天之後，11月7日凌晨，以本·阿里總統為首的少壯派不放一槍，發動了不流血政變，接管了政權。一位住在總統府旁邊的歐洲國家大使，從樓上目擊了當時的情況。他是我的好友，立刻通過電話向我作了如下的描述：

在昏暗的晨曦中，只見一架直升飛機停在迦太基宮院子裏，一位老人在一些軍人和醫務人員簇擁下，緩緩走向飛機。其間，老人多次停下來，回首悵望那座在那裏工作、生活了數十載的乳白色的古樸的殿堂，似乎不願從此結束他漫長的政治生涯。當日，新政權在公告中宣佈，根據突尼斯憲法第57條的規定及一項醫療報告，“終身總統布爾吉巴總統由於健康和精神原因不再能履行其職責”，由本·阿里取代他的總統職務。

· 本·阿里畫像

新政權還決定將布爾吉巴送往他的家鄉莫納斯蒂爾“養老”，並在生活上給予周全照料，包括定期到首都檢查身體，還可以會見親友；與此同時，政治上仍尊布爾吉巴為“國父”，並充分肯定他的歷史功績；對於少數反對這次行動的布爾吉巴晚年的親信採取了臨時監護措施，但不予法律追究。新政府強調內外政策不變。全國反應平靜。一切顯示這次政權變動順應民心，做法穩妥，使突尼斯避免了因接班問題可能出現的動亂，走上了穩健發展的道路。

新領導上台後，在繼承布爾吉巴時期大政方針的基礎上，對一些重大政策逐步進行了積極的調整。有些變化我也是目睹的。經濟上更加開放，推行私有化和市場化，大力引進外國資本。把農業放在優先地位，提高糧食自給率，解決農村的就業和貧困問題。政治上加強執政黨憲政民主聯盟的領導作用，注意防範和鎮壓宗教極端勢力。從1987年至1999年10多年來，突尼斯經濟持續中速發展，政局相對穩定，不僅在非洲，而且在整個第三世界也是罕見的。這次政權更迭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

激流勇退非易事

布爾吉巴為突尼斯的獨立和國家建設，為非洲和阿拉伯世界的自由、統一都作過重大貢獻，被稱為“突尼斯民族之父”“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先驅”。但不幸的是，他晚年迷戀權力，搞個人崇拜，以至把國家引向分裂、內亂的邊緣。1974年9月，突尼斯執政黨新憲政黨第九次代表大會上，布爾吉巴被宣佈為黨的終身主席。

· 擔任突尼斯總統時的布爾吉巴

1976年4月，突尼斯國民議會通過憲法修改案，宣佈布爾吉巴為終身總統。同時在國內大搞個人迷信，在首都和他家鄉的市中心樹立布爾吉巴騎馬的大銅像，命名突尼斯市最繁華的一條大街為“布爾吉巴大街”。

他獨斷專行，多疑猜忌，最後連周圍人也不信了，幾個月裏，接連撤換兩位總理，圈子越來越小，成了孤家寡人。布爾吉巴後期政策上出現了一些大的失誤。如搞多黨制，縱容了國內宗教極端勢力；忽視農業生產，導致農村貧困，大批農民流入城市，成為突尼斯經濟的一大隱患。1984年1月，因麪包漲價，首都及15個省發生騷亂，政府武力鎮壓，此後幾年突尼斯經濟低迷，社會混亂，進入了不穩定時期。

1987年夏秋，隨着布爾吉巴健康狀況的惡化，突尼斯爭奪接班人的鬥爭激化，國內人心惶惶，一些國際友人，尤其是非洲朋友為突尼斯和他本人的前途憂心忡忡。據説，“十一·七”事件之前，非洲唯一自動告退的元老、塞內加爾總統桑戈爾曾秘密訪問突尼斯，私下勸説布爾吉巴仿效自己，在本人頭腦清醒之時主動把權力交給接班人，激流勇退。但布爾吉巴拒不接受，不肯自動讓位，終於被人推下台去。這對一位德高望重的政治家來説，不啻是一場令人惋惜的悲劇。

歷史和人民是公正的

然而，歷史和人民是公正的。儘管布爾吉巴總統晚年在對待權力問題上犯了大錯誤，但在他66年漫長政治生涯中，建立的偉大功績和留下的精神遺產，人們是不會忘記的。我從1956年起，曾“四進”突尼斯，瞭解不少布爾吉巴的傳奇經歷和趣聞軼事，對他的歷史貢獻也有較真切的感受，尤其是他在內外事務中的反潮流精神和務實風格，令人欽佩，值得傳之後人。

· 1927年在律師事務所工作的布爾吉巴

布爾吉巴1921年19歲時加入突尼斯自由憲政黨，開始從事爭取民族解放的鬥爭。他在長達35年的反殖鬥爭中，曾三次遭到法國殖民當局的逮捕和流放，先後被監禁共10年，但他始終不屈不撓，終於在1956年領導突尼斯人民取得獨立。二次大戰爆發時，他被囚法國維希，法西斯德國佔領法國後，他拒絕軸心國的拉攏，採取中立政策，確信同盟國的勝利。

突尼斯獨立後，布爾吉巴在領導國內建設和社會改革中表現了非凡的探索和現實精神。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新獨立的阿拉伯和非洲國家中，“社會主義”很時髦，大多數受當時蘇聯的影響，是激進的。但布爾吉巴提出的社會主義是温和的，強調“民主、開放”，主張“實用”，為突尼斯所用，必須在“憲政”範圍內逐步推進，實際上更接近於西歐的“社會民主主義”。

經濟建設方面，在最初十年打下初步工業基礎後，他於70年代提出十年新經濟政策調整，主張“私人、集體、國家三種模式並行發展”。在自由開放口號下，鼓勵外資，促進私人經濟，推動了中小企業的發展。從1972年至1981年的10年中，突尼斯經濟年均增長率達10%，在當時亞非國家中可以説創造了奇蹟。布爾吉巴執政期間，重視文化建設，每年教育開支佔國家預算25%，大大提高了全民的文化素質，培養了大批知識分子。

布爾吉巴反潮流的勇氣突出表現在婦女和宗教問題上。在他倡導下，突尼斯於1959年制定憲法，廢除“一夫多妻制”，並實行計劃生育。

· 1955年返回祖國的布爾吉巴

布爾吉巴在處理國際事務中有時也顯示出務實無畏的風格。如二戰後，美蘇開始冷戰，不少亞非國家捲了進去，依靠一方，反對另一方，使自己付出了沉重的代價。而布爾吉巴執政後，實行東西方平衡外交，與阿拉伯非洲國家搞好團結，使突尼斯維持了和平的環境，能集中力量搞建設。

又如，20世紀70年代初期，阿拉伯世界普遍認為以色列侵佔巴勒斯坦是不合法的，不少人認為以色列國應當被消滅。但就在這時，布爾吉巴為了推動中東問題的和平公正解決，公開呼籲同時承認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國際合法性”。這在中東掀起了軒然大波，被斥為阿拉伯民族的“叛徒”。而1982年，當巴勒斯坦武裝力量處於逆境時，正是他又毅然歡迎阿拉法特、巴解總部和部分戰士從黎巴嫩撤駐到突尼斯。

布爾吉巴在數十年曲折的內外鬥爭中，起先時常處於少數，但他堅持從突尼斯國情出發，總結豐富的經驗，提出一系列温和、漸進和現實的哲學思想、政治主張、建國方略，有的具有獨創性，被譽為“布爾吉巴主義”。

· 布爾吉巴

突尼斯今日經濟、文化發展水平名列發展中國家的前茅。國內已形成了一個較大的中產階層，社會相對穩定。在這方面，布爾吉巴功不可沒。布爾吉巴離開政壇後，我在接觸中感到許多突尼斯人仍懷念他、尊敬他，不忘他的功績。

2000年4月4日，布爾吉巴因病逝世，享年98歲。突尼斯為他舉行隆重的國葬，30多個國家的元首或他們的代表出席葬禮，本·阿里總統在儀式上發表講話，對他的一生做了高度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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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總統請來的客人》 

作者 | 朱應鹿

圖片 | 源自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