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回廣西，被人追到家裏去_風聞

作者 | 燎原

在村口，每年春節，我們總看到一些老人手裏拿着一隻雞、一串粽子或一小袋豬肉，追趕着塞給“什麼都不想要”的年輕人，甚至追送到他們家裏。

“噼啪！”當零星的鞭炮聲從樹下傳來，從屋後小溪邊傳來，我知道，沉寂一年的村莊，再次迎來她季節性的“復活”。

桂西是壯族先民的主要聚集地。平果是廣西西部的一個縣級市，我的家鄉就位於平果市太平鎮轄下的一個小村落。

平果市太平鎮太平村局牀屯（燎原 攝）

隨着時代發展、民族融合，我的家鄉也發生了深刻的嬗變。但形式變了，內容變了，情感沒變，反而日趨濃郁。

也因此，春節返鄉幾乎是我每年的“必答題”。在家鄉，不僅可以感受到濃郁的年味，也可重温兒時的記憶，重拾前行的力量。

1

粽 子

我家距離太平鎮政府約需步行十分鐘。集市位於鎮政府駐地的街道，但三天才輪到一回墟日。因此，除夕前那個最後的墟日就非常重要了。這天通常是臘月二十七或二十八，得在這天完成春節所有的採購，否則，過了墟日，不好買東西，緊急的，只能趕往20公里外的縣城。

母親今年82歲，但她依舊忙着採買佐料幷包扎粽子。粽子，是我家鄉春節必備的食物。

忙着包粽子的村民（燎原 攝）

製作粽子需要糯米、五花肉、綠豆以及醬油、料酒等佐料。此外，還要有包紮粽子的柊葉和草繩。

包粽子前，需將五花肉洗淨並切成長條，然後用醬油、料酒等佐料醃製。之後，將醃製好的五花肉和磨碎了的綠豆作為粽子的餡，平放在用糯米覆蓋着的粽子中間。

包紮粽子的前兩天，需將柊葉洗淨，隨後放到大鍋裏煮熟，最後拿出來晾乾。這樣，柊葉有韌性，無論如何摺疊、包紮，都不容易因破損而使糯米溢出。

和柊葉一起煮的，還有草繩。這也是為更好地綁住粽子。捆綁後，還需用剪刀將多餘的草繩和柊葉的枝幹剪掉，以求粽子的外形精緻、漂亮。

包好的粽子，整齊地排放着（燎原 攝）

包粽子的活，通常由母親帶着兒女進行。男孩一開始感覺新鮮，也願幫忙打下手，但新鮮期過後就不願參與了。女孩就不一樣，小時候，我常聽母親對姐姐們嘮叨：“你們不學着點，以後嫁人了，誰來幫你們包粽子？”

粽子在我們當地有着不尋常的意義。比如嫁出去的女兒，春節回孃家看望父母和叔叔、伯伯，粽子是必帶的禮物。再比如，家中有兒子要去提親或娶了媳婦的，春節期間，給（準）岳父母及其親戚送禮時，也需提着粽子前往。

粽子送到後，就在親戚家堂屋正中間的桌子上，將粽子拿出祭拜祖宗。這時，親戚家的其他親戚也在這些天回來探親、祭拜祖宗。這樣，誰家的粽子形狀不規則、包得不好看，甚至大小不一、綁繩凌亂或粽子爆裂等，就會在展示桌上顯得格外扎眼，挺不好意思。

村民通常從這些細節來判斷：包紮粽子的女主人或兒媳婦，究竟屬不屬於心靈手巧的那一類？

粽子，意寓着“粽情粽意”，馬虎不得，但時代也在變。

2

流 變

隨着打工潮出現，很多女孩出去打工。成績好的女孩，出去讀書或工作後，也常年不在家，唯逢年過節，她們才回來，加上外出見識廣了，“會不會包粽子”，她們自身和大人也沒那麼重視了。

此外，社會對女孩的評價也發生了重大變化。過去，農村社會較封閉，流動少，人們往往通過看對方“是否會包好粽子”等細節來評判這個女孩是否心靈手巧。但現在女孩少了，討媳婦難了，父輩對其“是否會包好粽子”的心態也發生了變化。

一些女孩子或兒媳在外工作或生意做得不錯的，獲得公司或單位認可，不會包粽子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我對此是贊成的。真情的傳遞，可以不需要再像粽子一樣，被現實中的草繩，牢牢綁住。

家鄉的大粽子，每個有2斤重，小粽子有半斤重。給親戚的，通常大粽子送2個，小粽子送5個。而僅母親孃家，親戚就有五六户。

廣西壯族人家的春節，家家户户一定要做粽子，而且是大粽子，通常是一個半斤以上，一兩斤是普遍（圖源：視覺中國）

小時候，母親帶上我走親戚或其他親戚來我家探親時，通常都挑着一籮筐或馱着一袋袋的粽子來，筐裏或袋子裏還有豬肉等禮品。

在交通不便的往昔，帶着這麼多禮物，春節翻山越嶺走親戚，考驗的不只是親情，還有體力。

到了親戚家，卸下禮物，逐家逐户分禮，逐家逐户吃飯。隨後，又一次將親戚們的回禮，給帶回來。

帶回的禮物，通常也是親戚家的粽子，還有活雞，類似禮物交換。有雞回禮的親戚，會把我們送去的2斤豬肉全收下，沒雞回禮的，則割下半斤豬肉表示“收禮”，隨後，再將其餘的還回。

年年如是。

隨着生活水平提高，加上在外打工年輕人“見世面”較多，他們開始反抗這些“挺累人”的做法，改變因此悄然發生。

年輕人不願承受父輩“苦力”的探親模式，禮物送出後，不願再帶回來，可親戚並不同意。這樣，在村口，每年春節，我們總看到一些老人手裏拿着一隻雞、一串粽子或一小袋豬肉，追趕着塞給“什麼都不想要”的年輕人，甚至追送到他們家裏。

這樣，雙方都覺得好累，並開始學會妥協。畢竟，“什麼都不拿”的結果常常是，老人家更費神、費力地將禮物親自送來。

現在，春節走親戚帶粽子的習慣在我家鄉依舊保留，但粽子的個數和過去相比少很多了，比如一户就送一小個，多少有點象徵意義。

甚至年輕人開始用水果或餅乾來取代粽子。這樣，走親戚的人通常上街買一堆水果回來分裝，一户5-10斤水果，或直接買個大禮包挨家挨户送去。

走親戚、吃飯、聊天，之後就該回家了。回家時，也會帶點東西回來。如什麼都不帶回，親戚會難過，也想着法子託人或親自將禮物送上門。

老人對此的説法是：帶東西去看親戚，除了看親戚，也祭拜親戚那邊的祖宗。因此，禮品到了親戚家後，需要打開禮物放在桌子上供奉、祭拜。

期間，還需點點香，朝勺子裏續續酒，表示問候和思念。

既是如此，親戚家也需回禮，方便來者回家後以同樣的方式，代表親戚祭拜自家祖宗。本質上，其傳達的意思是：除活人往來，另一世界，已逝的親戚依舊保持緊密聯繫。

隨着時代變化和發展，親人在春節間的走動的禮物，也在朝便利和簡化的方向發展，但親情沒被簡化。相反，解放了的彼此，往來更密切。這是因為，隱藏在儀式背後的真情還在——哪怕一年來，彼此都沒了聯繫，但春節時的走動，依舊是必須的。

3

不 變

我家鄉過春節是從除夕這天算起。這晚，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飯，這是全部儀式的核心與重點所在。

吃飯期間，彼此很少談論工作上的事，甚至開飯的儀式講話都沒有。飯後，給小孩們拜發紅包，祝賀新年快樂。

除夕夜的飯局結束後，母親帶着兒女去包粽子，用於日常食用、家庭祭拜，以及走親訪友所需。但因走親訪友的粽子有了更多替代物，如今，各家各户包粽子的數量都已大為減少。

除夕夜飯局結束後，就是年輕人或中年人的活動舞台了。當父母、媳婦、兒女悉數從飯桌退下，男人們開始打電話呼朋喚友“搞兩杯”。

2015年，村裏的村晚，小品活動散場後，村民準備拿着道具回家（燎原 攝）

家鄉至今保持喝米酒的習慣，度數不高，就二十度左右，但喝着喝着，不知不覺就“上頭”了。

酒局通常在除夕晚上11時50分左右就得打住，因為再過十分鐘就是次日0時，也就是大年初一了。男人們得趕回各自家裏放鞭炮，以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煙花散盡，倘若酒意尚淺，可電約再戰。期間，即便划拳猜碼，無論多吵，大家都不會感覺到被打擾，因為村裏整晚鞭炮聲不斷。

沒了睡意的父母，也圍在桌旁添菜、往火鍋里加水，或是朝酒碗裏續酒，安靜地聽聽兒子和其朋友的聊天。兒子平時不會和他們提及工作上的事。

年初一是村中好友聚會、吃飯、喝酒的重要時光。通常是和兒時夥伴邊吃邊聊，回憶往事，暢談未來。

當然，這也少不了一些上了年紀的鄰居。比如，父母會和春節歸來的兒女講講他們哪天趕集；因年紀大，背不動東西，村裏誰誰用摩托車或幫他們把東西槓回來；耕地時，誰幫他們犁田耙地。

年輕人常年在外務工，通常是留在村裏的鄰居或村上的好心人，偶爾幫忙照顧其父母。這樣，春節回來喊他們一起吃飯，遞遞煙，敬敬酒，以此表達感激。

村裏的經濟能人給老人派發利是（燎原 攝）

不過，酒桌上，彼此都不會提及感激的話，否則，太見外。但別人也從你主動和熱情的邀請中，感受到善意。

初一，用於朋友和鄰里間的推杯換盞時光，很快過去。初二、初三需走親戚、迎親戚，所以格外忙碌。

初二、初三，每天都得早起燒水、殺雞、燙雞、拔毛，清內臟。煮熟後的雞，先在家裏祭拜祖宗、灶神等，然後到村裏的廟宇祭拜。

祭拜所需的東西包括粽子、煮熟的整條雞、煮熟的大塊豬肉、糖果、餅乾、米酒、香、紅色蠟燭、紙錢、鞭炮等。

過新年包粽子（圖源：視覺中國）

祭拜時，每隔幾分鐘要續酒一次，前後需續酒3至5次。酒朝一排並列的勺子（通常是3個或5個）裏倒。祭拜結束後，把勺子裏的酒朝地上澆一遍。最後，紙錢一燒，鞭炮一放，就輪到活人聚餐了。

初二初三，一家人吃完午飯後，新的“政治任務”就開始了：一撥人出門走親戚，另一撥人留在家中等候和接待來訪親戚。

以我家為例，我82歲的母親需帶禮物去她孃家走親戚。而從我家嫁出去的姐姐以及姑姑們，需要帶着禮物回孃家走親戚。

但如果我母親去我外婆家，我姐姐回孃家卻見不到她媽媽，這也是件令人遺憾的事。所以，時間分配上，約定俗成，形成這樣不成文的規矩：年初二是最親密圈的走動。年初三是次親密圈的走動。

大年初一拜年

比如年初二，我姐姐會帶着她的小孩回來看望母親。這樣，初二我母親就不去看望我外婆那邊的親戚了，因為她女兒回來了，這是更親密的圈子。

初二接待好我姐姐一家後，初三才是我母親回她孃家看望她孃家親戚的時候。

這樣錯開時間走親戚，可讓各自的親密圈更好對接。畢竟，我母親那邊的叔叔伯伯，也需要接待他們歸來的女兒。

4

濃 鬱

親戚多且居住在不同村落，需走訪的親戚和應對的飯局就更多了。春節間，雙方疲於奔命，甚至連“坐下來好好説句話”的時間都沒。

因為在你走訪的親戚中，每家每户也都會為你的到來而準備着，正如你為每家每户準備禮物一樣。

如果你在這家親戚家吃飯，在其他親戚家不吃，對方以為你對他有看法，比如嫌棄或看不起對方。因此，為避免誤會，不管你吃不吃，到了親戚家，就一定得“動筷子”，哪怕吃口青菜，也是對親戚為你準備的食物及所付出的一切，表示尊重。

廣西壯鄉臘腸飄香年味濃（圖源：視覺中國）

這天走訪的親戚較多，需要做到心中有數。比如，要走訪五家親戚，那千萬不要“一家吃飽”，而要懂得“留肚子”給下家。

畢竟，人家殺雞宰鴨忙一上午，準備一桌菜，你“凳子都沒坐暖”就趕去另一家，太過於“走形式”。但若慢慢吃、好好聊，親戚間走訪的時間分配就不足。

加上過去交通不便，走夜路危險——特別是男性，如果喝多了，大冷天返家途中倒在路上或在野外睡着了，可就容易出事了。

家家户户都得吃，但家家户户都吃得不盡興，也沒充裕的時間交流，這不僅是物質上的浪費，也是春節間親情無法充分交流的缺憾。

怎麼辦？

村裏開始進行新的探索和改革，比如同一分支下來的弟兄大概就4-5户，嫁出去的姑姑回來省親，也主要走訪這幾户，最後大家商量並決定：每年回來走親戚的，每家每户都象徵性送點禮物，但每年他們只在一户人家的家裏吃飯、聊天，不需家家户户輪着吃個遍。

村民在看村裏的春晚活動（燎原 攝）

比如我家，爺爺奶奶過世後，幾個姑姑通常是年初三才來我家、我的兩個叔叔家以及我伯伯家走親戚。

這樣，我家、兩個叔叔家以及我伯父家，四户輪流接待姑姑們，每四年輪到一回，接待的費用是輪到誰家就由誰家負責。

通常就是買一隻羊，準備好雞、鴨、豬肉或殺上一頭小豬等。每年初三早上，小家族四大户的兄弟姐妹們早早起牀：男的負責殺羊、殺雞、宰鴨，女的主要負責洗菜、做飯、洗碗。

飯菜做好後，負責接待的全體家族成員和來訪的姑姑們一起吃飯，若姑姑年紀大了，就由其兒子或兒媳代為來訪。

上桌時，通常男女分桌，比如喝酒的男性坐在一起，不喝酒的女性或小孩，坐在另一桌。這樣，男的划拳喝酒，女的邊吃邊閒家長裏短。

領了紅包的小孩子在一起嬉戲打鬧。膽大的男孩，則拿着鞭炮到村裏的小溪邊炸魚——事實上，他們連條小魚都沒炸到，但看着鞭炮炸起的朵朵水花，哪怕因此被濺得滿身，依舊玩得不亦樂乎。

再後來，為方便集中走訪和集中招待，也為助力氣氛，外嫁的姐姐和堂姐們也都改在初三這天和姑姑們同日回孃家探親。

春節，村裏的拔河比賽（燎原 攝）

這樣，我們就不需要連續兩天分開接待，大家可拿出更多時間參加村裏或鎮上的集體活動，比如村與村之間的籃球比賽、對歌大賽，或參加村級的春晚活動等。

流程改革和簡化後，不僅讓來者不再疲於奔命，也使我們從過去持續不斷的接待中，解放了出來。

這樣，在熱氣騰騰的飯菜和從容火熱的交流中，親情、友情正變得越來越濃，濃得如何也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