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到底是什麼？（11）_風聞

一

我們之所以有這樣的疑問，是因為我們對於基督教有一些根深蒂固的誤解和偏見。

比如説，我們常常説黑暗的中世紀，而近100年來的歷史研究表明，真正稱得上黑暗的，只是中世紀前期的500年。自11世紀起，歐洲就開始翻譯古希臘學術典籍，第一次學術復興即於此時發生。

再比如，我們經常認為，基督教會奉行思想專制，不容異教學術。實際上，多數時候教會奉行的政策是“耶路撒冷的歸耶路撒冷，雅典的歸雅典”，神聖教義與世俗學術並行不悖。

此外，在中國，人們大多認為，宗教是科學的死敵。而實際上，現代科學是在基督教的汪洋大海中成長起來的，現代科學的先驅者們，都是基督徒，如果宗教真的是科學的死敵，科學怎麼可能出現並且成長壯大？

基督教誕生於羅馬帝國，一開始是窮苦人的宗教。基督教倡導人人平等，強調耶穌是全人類的救世主。與伊斯蘭教相比，它的一個顯著特徵，就是傳教緩慢。在數百年的時間裏，它積累了與異教文化、世俗文化打交道的豐富經驗。

基督教吸收了許多異教學術為我所用，結果是，一些異教學術成為了基督教本身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而最終，異教學術與基督教形成了共存的局面。

必須強調的是，基督教的教父們，通常都接受過古希臘、羅馬文化的教育與薰陶，異教學術已經成為他們知識背景的一部分。他們認為，異教學術可以像婢女一樣被利用。因此，貶低而不拒絕古希臘科學，成為基督教對待世俗學術的標準態度。

更重要的是，基督教在中世紀繼承並且光大了羅馬的法律傳統，使得歐洲社會成為一個根本意義上的法制社會。至此我們看到，基督教實際上繼承了古希臘的自由學術和羅馬的法律精神。

而從11世紀開始，在神聖教權與世俗王權之外，歐洲出現了一股新的社會力量，那就是城市。

在中國，城市最終都會歸屬於皇帝，成為行政權力中心。但是歐洲中世紀城市最大的特色，是它的自治。由工商業者結成的自由民的自治政體，通常從國王那裏獲得特許狀，享有自治權。

歐洲城市的自主發展、獨立自治，是中世紀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工商業因此獲得了巨大的自由發展空間。城市獨立工商業者，作為一種新興的政治力量，在世界其他地區都不曾出現。

自治城市中的市民們，組建了各種各樣的自治組織，如各種行會、社團。有一類自治社團特別引人注目，那就是學生聯合會、教師聯合會或師生聯合會，也就是大學。

二

11 世紀的大翻譯運動，以及隨之而來的學術復興，使許多城市開辦了各式各樣的學館，以滿足日益高漲的對於古希臘學術和羅馬法的學習熱情。

而從學館轉變為大學的關鍵標誌，是教師與學生組建的具有法律意義的自治聯合會！

歷史上最早出現的兩所大學中，博洛尼亞大學更多的是一所學生大學，而巴黎大學主要是一所教師大學。博洛尼亞大學由幾個同鄉會會長選舉校長，校長由學生擔任。

學生可以要求享受教士的特權，比如免税。免服兵役。還為外國學生提供種種法律保護。

大學的法律化、制度化包括許多方面。比如，它要有憲章，以規範教學事務中的種種問題。大學成為法治歐洲最有活力的一股新興政治力量，在教權與王權之間左右逢源，發展壯大自身。

藉助於教皇的特許狀，大學向行政當局要求成員特權；而藉助於皇帝和國王的支持，大學向教會要求學術自由。

教皇為大學頒發特許狀，使大學成為普遍意義上的泛歐洲機構。來自歐洲不同地區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學習知識和探討學術，形成普世主義的學問標準。

學位制度於是應運而生。獲得大學學位，意味着接受過合格的學術訓練，一所大學頒發的學位，在整個基督教世界都予以承認。這個傳統一直延續至今。

早期大學通常有4種學院：藝學院、法學院、神學院、醫學院。學生可以依次獲得學士、碩士、博士學位。畢業典禮與學位服，也一直延續至今。

三

雖然博洛尼亞大學以法學為主，巴黎大學以神學為主，但是，它們都有一個主要講授自由之藝的藝學院作為基礎。吳國盛為了強調它講授的是自由之藝，才用了這個名字，而一般則翻譯為文學院、人文學院、博雅學院。

所謂自由之藝，就是從羅馬流傳下來的自由七藝。其中的語文3藝是語法、修辭和邏輯，數學4藝即數論、幾何、音樂、天文。自由七藝是西方人文教育的基礎，均源自古希臘。

這是羅馬文明遺留給中世紀的兩大文化財富之一（另一大財富是羅馬法）。

到中世紀早期的黑暗時代，所謂七藝知識含量十分有限。12世紀的學術復興，為七藝增添了許多新材料，比如亞里士多德的著作成為了教材。

到了13世紀中期，課程系統按照自然哲學、倫理學和形而上學這3個哲學分支進行劃分。邏輯學與修辭學成為3藝中的主科，自然哲學則取代了4藝。

把自由之藝作為大學學習的基礎，這是中世紀大學對於古希臘和羅馬古典文明的繼承。

在城市工商業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大學，本該面向“經濟建設主戰場”，為教會和國家“培養人才”。但是拉丁歐洲人並沒有把大學辦成職業培訓機構，那樣的話，大學就與行會學校沒什麼區別了。

與自由七藝相對，中世紀還出現過機械之藝。但是，我們看到，中世紀大學創辦的時候，並沒有把機械七藝作為主打學科，因為他們相信，這些用不着到大學來學，大學首先要學習自由之藝！

神學、法學、醫學3個專業學院，並不從“在職人員”中招生，而是從藝學院接收畢業生。今天歐美的著名大學，繼承了這個卓越的傳統。藝學院成為大學的基礎學院，是大學的基本辦學模式。

今天的正牌大學生被稱為本科生，這個詞是蔡元培先生髮明的，其意思是，文科與理科是大學裏的基本之科。蔡元培先生提出“本科”概念，是繼承了歐洲大學的“藝學院”傳統。他説：“我那時候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兩科，是農、工、醫、藥、法、商等應用學科的基礎。”

而今天，我們已經完全忘掉了“本科”的含義。

大學以講授自由之藝為本，表明歐洲大學仍然接續了古希臘自由學術的精神，並且在新的社會歷史條件下，將其制度化，成為自由學術的堅強堡壘。

四

中世紀大學形成了非常規範和穩定的教學內容和教學形式。基本的教學形式有兩種，一是講座，一是辯論。中世紀大學發展出了一種獨特的講座模式，那就是，在文本分析的時候，強調提出“問題”，在“問題”引導下對文本展開分析和批判性闡釋。這樣的講座，培養了學生的批判精神和“問題意識”。

“問題意識”是學術研究的開端。中國學生之所以嚴重缺乏科研能力，根本原因在於“問題意識”不足。這是我們與世界一流大學最重要的差距。

“辯論”是中世紀大學一種獨特的教學方式。中國的傳統教育模式，重視背誦、記憶，很少有辯論這個環節。我們的大學課堂裏，學生很少有提問的。

中世紀大學的辯論課，通常由教師主持。學生分為正反兩方進行辯論，教師最後綜合，得出結論。此外，藝學院還開設自由辯論課，這種課可能持續好幾天。這種課的特別之處是，聽眾可以提出任何問題。

辯論這種集體的智力訓練方式，是歐洲大學對於歐洲教育的創造性貢獻。今天的學位答辯制度、討論班教學方式，都來自中世紀大學的傳統。自由的探索是大學的法定特權，大學因此成為自由學術的制度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