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談台灣教材:如果弄混自己歷史,等於民族患了失憶症_風聞
红豆奶茶大杯-2022-01-31 11:09
文/朱國鳳(鳳凰網《台灣日月談》特約作者)
導語:回憶起在台灣唸書,白先勇提到,當時中國歷朝歷代的歷史都要學,也包括民國史,“雖然那時候兩蔣是從國民黨的立場去看歷史,但至少還有一個完整的脈絡。現在(台灣)學校的歷史課綱被弄得支離破碎,學生們可能連‘唐宋元明清’都數不清了。”
放眼世界,中國絕對可以自豪是以史立國。“但是20世紀以後,當錢穆、余英時、許倬雲這些保有客觀的歷史大家走了,歷史的書寫大亂。不知往,焉知今?我對於歷史教育特別憂心,現在是中國歷史傳統的大劫難”,白先勇無限感慨地説。
近年大陸和台灣關係遇冷,對兩岸的年輕人,白先勇有怎樣的要求和期許?增進交流又該從何做起?新春佳節之際,台北特約作者朱國鳳專訪白先勇,寄語兩岸青年。

白先勇對於茶花情有獨鍾,於美台兩地的寓所,都有栽植茶花。當參觀“辜嚴倬雲植物保種中心”時,也特地與茶花合影。攝影:許培鴻(獨家授權鳳凰網使用)
辛丑年底,強烈冷氣團來襲。台北氣温驟降十度,我的心頭卻湧上一股暖意,因為這一天要採訪的是白先勇老師:一位總是令人如沐春風的“台北人”。
這一天,正巧也是“臘八節”,釋迦摩尼佛的成道日。我之前就已經從網絡視頻看到過,白老師客廳牆上有一幅佛像畫,佛畫兩旁對聯寫着:“天地同流眼底羣生皆赤子,古今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
白老師迎着我走進客廳時,臉上帶着就是“眼底羣生皆赤子”般的和煦笑容。因為客廳寬敞,已經拉開一段安全距離,老師囑咐我脱下口罩,於是話題就從疫情開始。
人類與新冠病毒的對抗,轉眼已經過了兩年,彷彿是西西弗斯與巨石的對抗,始終看不到盡頭,白老師是如何看待這場世紀大疫帶來的生命省思呢?
“這是人類的浩劫,也是自然給我們的一個警訊。我們對自然破壞這麼大,這是自然的反撲” ,老師用以往罕見的沉重語氣説,“我們都應該停下腳步深思人類的前途,19世紀以來,追求的科技萬能與社會進步,已經讓人類的靈魂跟不上,人類應該要開始學習謙卑了”。

白先勇於台北一處老宅內品茗,瀰漫着茶香與書香的閒適午後。攝影:許培鴻(獨家授權鳳凰網使用)
人類是否開始學習謙卑?猶未可知。但可以確定的是,人類被迫要在短暫的隔離期間開始學習自處。我想起白老師小學時,曾經因為肺病而被長期隔離,我問老師當年的感受。
“肺病讓我犧牲了一整個童年,當同齡小孩在外面嬉鬧時,我被關了起來,我比別的小孩更容易胡思亂想。”
我試着想象回到白老師的童年,獨居在重慶嘉陵江邊的一幢老宅,獨自面對肺病帶來的死亡陰影,還有離羣帶來的巨大孤單。
終日看着窗前滾滾逝去的江水,還有塵霧滿天的土坡,原本應該是多彩的幼小生命,滿眼盡是一片泥黃。
甚至當嘉陵江發大水,人畜死傷慘重,一具具浮屍從江上漂過。眼前的無常與驚駭,小小白先勇只能獨自經受,我不禁為這個多年前孤居江畔的小男孩感到心疼。
新冠病毒就像是為人類出了一道生命考題,每個人都要作答。作答時的心態與省思,肯定會給往後的人生造成影響,只是當時我們不會知曉。
我問老師,那個被肺病隔離掉的整個童年,雖然讓人很不捨,但有沒有為後來的人生,帶來一些正面價值呢?
“有的”、“有的”,白老師忙不連迭的説,“因為自己的病痛,我對人世間的苦痛,比較能感受得到”。
白老師正因為這種深刻的“感同身受”,這種從童年就被迫早熟的易感,當他跟着父親白崇禧將軍見證了抗戰勝利後的民國,迅速地從漪歟盛哉到局勢蜩螗時,才能夠用文學家的視角,記憶並刻畫出那個憂患重重的時代。

1946年7月9日,南京大方巷,白崇禧一家的全家福。前排左一為白先勇
也因為童年病痛油然而生的悲憫心,日後才能筆下含情,寫出一隻只曾經的“王謝堂前燕”,是如何成為一個個蒼涼的“台北人” 。
那本博得文壇盛名的《台北人》,傳達的就是父輩們説不出口的鄉愁,是大音希聲的時代輓歌,窈兮冥兮在兩岸之上。
白老師一向鼓勵兩岸年輕人要多交流, 交流才能讓彼此從“瞭解”、“理解”、到“諒解”。我認為交流不只限於實際的互動,也可以先從閲讀彼此的文學作品開始,因為就像是老師曾經説的,文學作品能將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換成文字。
能體會彼此曾經的無言痛楚,真誠的交流與諒解才會發生 。白老師笑着拍手説,“沒錯”。白老師以“南京大學白先勇文化基金”為例,其中一個項目就是鼓勵博士生研究台灣文學,並且協助出版相關論文。
白老師還補充説,“年輕人沒有歷史的負擔,更容易互相理解。而且文化最能凝聚情感,這也是我當年製作青春版《牡丹亭》的一番苦心”。
青春版《牡丹亭》源自十六世紀湯顯祖的曠世傑作《牡丹亭》,是崑曲的經典大戲,可説是一則愛到“死去活來”的神話傳奇。女主角杜麗娘因思念夢中情人而死,再為尋覓夢中情人重生,一個“情”字,力量竟然可以大到穿透陰陽、衝破禮教。
但是《牡丹亭》情節再怎麼纏綿,崑曲意境再怎麼優婉,都不敵文化斷層的消蝕,兩岸不管是台上的演員、台下的觀眾,都已逐漸衰微。
白老師抱着復興文化的使命感,整合兩岸三地的戲曲菁英,大膽啓用年輕演員,也因此成功吸引了年輕觀眾,重新激活了這個古老的劇種 。
2004年初夏的夜晚,“還魂”的不只是一齣戲,台北首演的盛況與激情,還清晰地迴盪在白老師的腦海中,“台下的觀眾喔…給予如潮水般的掌聲,那一刻,大家都忘掉什麼大陸人啊、台灣人啊”。
復興崑曲的種子已經撒下,這個屬於全體華人共同的文化遺產,行過五百年的歷史長廊,重新豐潤了人類的心靈。

2011年11月11日,北京,青春版《牡丹亭》200場紀念演出發佈會在國家大劇院舉行。圖源:視覺中國
看着老師臉上飛揚的神采,我想起《永遠的尹雪豔》開場第一句話——“尹雪豔總也不老”。其實白先勇也是,白老師不老的不是形體容顏,而是永遠保持青春的心境。
古老深重的中華文化,就需要這種始終青春的心境,也才能引領無數青年爭相親至。2014年,白老師受邀回母校台灣大學導讀《紅樓夢》,博雅教學館被擠得水泄不通,一位當年曾經搶修到這門課的同學回憶,沒有提早一兩小時來搶座位的話,就只能站着,或是坐在走道上。
後來在台灣清華大學開設的《紅樓夢》講座,以及在大陸北京大學幾次演講《紅樓夢》,青年學子都是聽得興致盎然。
白老師曾説過:這世界有兩種人,一種是讀過《紅樓夢》的,一種是沒讀過的,我忝為前一種人。從幼至今,讀了四五遍。但我好奇的是,成長於速食文化背景下的年輕人,要如何克服這本大部頭經典的閲讀障礙,又要如何領略120個章回中伏脈千里的草蛇灰線?
白老師莞爾一笑,“這就是我形容《紅樓夢》像是一本天書的原因,它好就好在雅俗共賞” ,也就是外行人可以看熱鬧,內行人也可以看門道。
白老師建議,初讀者可以先瀏覽裏面的愛情故事,與18世紀貴族的吃喝玩樂;想要再上一層的,可以品味詩詞、戲曲的文學意涵;對人生有更深的領會後,還能再跟着進入書中儒、釋、道的哲學境界。

白老師知道年輕人喜歡讀推理小説,他特別強調,《紅樓夢》裏的一句詩、一件物品、一齣戲,可能都有埋梗,“都有Secret Code(編者注:密碼),不同人生階段,會有不同的領會”。
“年輕人不是沒耐心,是要有好的引導”,説到這裏,白老師忍不住提高了一些音量,“現在的學生應該要用功,應該要用功啊,大學時怎麼可以不多讀一些經典東西,經典文學可以受用一生啊。”
白老師彷彿回到大講堂上,對着芸芸學子諄諄教誨,我趁此再提問,時下年輕人大多對歷史冷感,認為“事不關己”。
我跟白老師透露,我很後悔年輕時沒來得及跟先父多聊一些他的歷史,後來整理他生前的日記,才發現他當年在大陸的一些親身經歷,竟是歷史教科書上的重要事件。
白老師有點黯然地説,“我也很後悔年輕時忙着搞文學,對父親的歷史不在意”。白老師後來為白崇禧將軍立傳(注),不只是想為父親重新給予歷史定位,讓世人知道將軍一生的彪炳功績,為國為民恪盡職責,也等於是為自己補上的一堂歷史課。

白先勇(右)與其父白崇禧
我問白老師,是否建議年輕人可以先從探究自己父祖輩的家史入手,進而窺見國史對家史的影響,“就像是您為白崇禧將軍立傳的過程中,也更深刻地認識了百年來的歷史脈絡?”
白老師頷首認同,“古人有一句話,‘欲滅其國,先滅其史’,這是蠻嚴重的教訓”。
白老師回憶,“我在台灣唸書的時候,中國歷朝歷代的歷史都要念,當然也包括民國史。雖然那時候兩蔣是從國民黨的立場去看歷史,但至少還有一個完整的脈絡。現在學校的歷史課綱被弄得支離破碎,學生們可能連唐、宋、元、明、清都數不清了。”
白老師語重心長地繼續説,“如果一個民族對自己的歷史都弄混了,等於整個民族患了失憶症。忘記了過去,就不會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看未來也會是一片茫然,那就會很危險,很容易被操弄。”
“放眼世界各國,中國絕對可以自豪是以史立國。歷史對中國來説,也是一部道德史。”白老師特別提到史家的力量,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孔子作春秋,“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

杭州是白先勇最喜歡的大陸城市之一,抗日戰爭勝利後次年,雙親也曾同遊西湖。多年後白先勇重回西湖邊,心中應該是百感交集。攝影:許培鴻(獨家授權鳳凰網使用)
中國雖然經歷相當多次的改朝換代,但是史官對於前朝史有一定的客觀,即使犧牲性命也要保持客觀,才有所謂的“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從《史記》到《資治通監》,就是因為有這些數千年積累的史書、史觀,才成就我們這個民族。”
“但是到了20世紀以後,我們對於史學的不尊重,而且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寫。當錢穆、余英時、許倬雲這些保有客觀的歷史大家走了,歷史的書寫大亂。不知往,焉知今?我對於歷史教育特別憂心,現在是中國歷史傳統的大劫難”,白老師無限感慨地説。
“所以我寫父親三部曲,雖説傳主是白崇禧,但是父親從武昌起義開始參與了中華民國的誕生,到參加北伐、抗戰、內戰,從興到衰,寫他就是寫民國史。”
我一直認為,每個走過一段時代的人,手中都持有一塊親見親聞的“拼圖”。拼圖越多,拼湊出來的歷史真相也才越清晰完整。
在白崇禧將軍持有的“拼圖”中,可以略窺國民黨為何兵敗?“二·二八事件”,為何是難以癒合的傷口?還有時任“國防部長”的白崇禧,如何阻止仇恨繼續擴大?
訪問尾聲,白老師語重心長地説,兩岸年輕人不僅應該多閲讀彼此的文學作品,更應該多閲讀彼此的歷史。

台北市文化地標誠品書店,正在閲讀的老者以及選書的年輕人。圖源:視覺中國
我重新掛好口罩,走在台北街頭時心想,我不知道未來是仍然困在“兩岸猿聲啼不住”的亂石淺灘,還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萬頃波平。但我知道,白先勇老師一直以來的深意與用心,他不斷地去找出兩岸、甚至是人類的共同感動,只有至情至真的感動,才能讓眼底羣生盡為赤子。
注:2012年《父親與民國》照片集、2014年《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2020年《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