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與國足被黑史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22-02-02 21:44
文 | 宋寧世
就在昨晚,虎年大年初一,中國國家男子足球隊在越南河內慘敗越南隊,為范志毅9年前的預言劃下了沉重的註腳,也為段子手們的春節增添了一劑猛料。別人説過的話我們就不重複了,我們不妨來看看,在過去的三十四年裏,國足自身是怎樣“淪為”今天的社會輿論境地的。

這個問題似乎不復雜,反正打不好活該唄。但放在一個三十多年的時間跨度裏再看一遍,它卻不那麼簡單了。在二三十年前那個沒有互聯網的時代,追溯那時的輿論似乎很困難。好在我們有一個極佳的,也是正處在話題風口上的參照——春晚,可以説,中國男足的“被黑”,正是在春晚這個場合上成為了真正的社會輿論,並一直延續至今。同時,幾乎每一年的春晚視頻資料,如今都完整地保存在互聯網上。
所以,本文就以春晚相聲小品為主線,並延續到如今這個遍地皆可取材的互聯網時代,來討論一下這個有意思的話題。
起源時代(1991年前)
整個新中國體育的歷史,很大程度上只能從80年代寫起,因為直到70年代末,中華人民共和國才趕走了台灣國民黨政權,確立了國際奧委會和國際足聯的合法席位。也是在那時,中國體育代表團才開始獲得亞運會、奧運會、世界盃等賽事的參賽資格。
由於在中美蜜月期的1980年,中國乾脆地抵制了莫斯科奧運會。1982年世界盃預選賽成為了中國國字號體育隊伍在世界大賽上的首次亮相。瞭解一些亞洲足球歷史的球迷都肯定會知道,稚嫩的中國隊的首次衝擊世界盃之旅,在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假球后化為泡影。但畢竟那是亞洲與大洋洲合併爭奪僅僅兩個名額的年代,南粵雙雄容志行與古廣明率領的國足,首次衝世便打出了實打實的亞洲前四。當年沙特打時間差在主場與新西蘭“恰好”打出了個0:5,讓初出茅廬的國足看到了自己的naive。

三年後,中國隊再創佳績殺進亞洲盃決賽,面對當時的“仇家”沙特,最終0:2不敵。然而僅僅一年後,在僅僅是預選賽第一輪,香港、澳門、文萊這樣的分組形式下,那時絕對堪稱亞洲勁旅的中國隊製造了“5.19慘案”,開啓了“打平即可出線”的魔咒。
但是,可考證的春晚資料裏,中國男足的首次亮相正出現在5.19之後的1986年,來自姜昆、馮鞏、唐傑忠的《照相》:
找一個……古廣明怎麼樣?
——古仔行!古仔咱們全國的球迷都關心,我都想好了怎麼照了,我就搬一個凳子……
讓古仔坐這。
——坐這幹嘛?我把他腳搬上來……
你給他治治雞眼。
——你懂嗎這叫特寫!我專門照他這隻腳!這麼照……
國腳就照腳啊!
——姜昆、馮鞏、唐傑忠的《照相》
可見,即便在前一年鎩羽而歸,此時的中國男足並不帶有負面形象。這一段姜昆和馮鞏的對話是春晚黃金時期常見的“歌頌轉包袱”創作技法,基調是絕對正面的(想要了解這個技法的操作方式,99年趙本山的《昨天今天明天》是一個經典樣例)。
1987年,高豐文領軍的中國國奧隊在奧運會預選賽上終於實現了中國足球歷史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衝出亞洲”,這一重要的成就,使得88年的春晚上專門為之播放了紀念視頻。這是中國男足第一次“實名”出現在了春晚上,很顯然,此時的男足依然是高度正面的。
那麼,輿論對中國男足的看法,是何時逆轉成負面呢?
這要提到一個重要的時間點——1991年。那一年的春晚上,中國男足出現了兩次,而且全部是負面形象。可以説,正是在那一年,中國男足被“定義”成了一個可以在春晚這個級別的舞台上,以被諷刺對象的身份,以被直接點名的形式出現的符號。於是,黑中國男足,和黑貪官、黑小鮮肉一樣,成為了一個泛指的幽默、諷刺模式,諷刺者不需要考慮這樣的“黑”是否誹謗,是否敏感。
男足是怎樣出現的呢?這是第一段:
亞運會什麼最香?
——亞運村的飯菜最香!
亞運會什麼最臭?
——中國國家男子足球隊臨門一腳那腳,最臭!
——牛羣、馮鞏的《亞運之最》
這是第二段:
那你看看球賽。
——球賽這這中國隊幹踢不進球你不着急啊!
——姜昆、唐傑忠《着急》
讓我們看看1991年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1989年的意大利世界盃預選賽,高豐文帳下的國足擺脱了四年前5.19的陰影,高歌猛進殺入預選賽決賽階段,卻連續遭遇兩次“黑色三分鐘”,在領先的形勢下被阿聯酋、卡塔爾兩次翻盤。原本可以畫上個圓滿句號的80年代,以這麼一種慘痛的方式幻滅於新加坡國立球場的泥濘中。
1990年北京亞運會,作為新中國舉辦的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國際性盛會,舉國上下萬眾矚目的盛典中,高豐文率領的中國隊小組賽高歌猛進。此刻是1990年的10月1日,國慶節當天,中國隊坐陣北京工體,在淘汰賽第一輪迎戰一年前打敗過、實力遠不如己的泰國隊。
然後,在全國觀眾的注視下,中國隊全場狂轟卻無一建樹,卻在第51分鐘被對方打進一球,最終以0:1告負……
1990年以前,中國男足的一切成績和榮譽,在這樣一個如此重要的場合,灰飛煙滅。
90年的北京亞運會是新中國舉辦的第一項真正意義的世界性盛會,正如幾乎整個21世紀頭十年中國的輿論場都緊緊圍繞着08年的北京奧運一樣,80年代後期的中國對亞運會的期盼,比起後來的奧運會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然而,在這樣一屆原本可以皆大歡喜的盛會上,中國男足卻以這樣一種怪異的方式出了局,這終於觸及了全國人民憤怒的閾值。即便在不久前的88年漢城奧運會上,李寧、中國女排等曾經的國家驕傲也遭遇了滑鐵盧,甚至89年世預賽的國足“黑色三分鐘”也都還能接受,但像90年的亞運會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尷尬、窩囊、悲催地失敗,國足便不再有辯解的理由。
那一年的《亞運之最》和《着急》兩段相聲裏出現的男足,表達的其實就是那一場比賽。從牛羣的“臨門一腳那腳,最臭”,到姜昆的“幹踢不進球”,説的都是當時那個尷尬的場面。正是在那樣的場合下,中國男足形成了一個強烈的負面輿論場,也激起了人們的憤怒,於是在半年後的春晚上還得被拎出來“鞭屍”。

但是,那時的中國男足作為國字號個體的形象並沒有因此而崩塌。91年春晚的兩段“黑”,仍是是針對1990年10月1日那一場比賽就事論事地黑,和今天我們看到的突然冒出來在沒有緣由的情況下瞎黑的情況並不一樣。更重要的是,那一年牛羣黑過“最臭”後,還專門做了一句很長的“補救”:
那什麼話最傷人?
——有些球迷的話最傷人,説,“中國足球隊腳太臭,不如回家賣土豆”;
什麼話最感人?
——主教練高豐文和他們隊員們説的話最感人,他們説“是我們傷了球迷的心,只要他們解氣,哪怕拉出去把我們打一頓。只是別把我們打死,因為我們還要踢球,還要為祖國盡一點我們的微薄之力呀!”
——牛羣、馮鞏的《亞運之最》
我最初聽到《亞運之最》的音頻版時,這句話似乎因為太違和而被剪掉了(那時的音頻應該從磁帶和CD上的相聲合集),直到後來網上有了春晚當時的原視頻,我才聽到了這一段。這一段違和的救場,明顯地確立了當時男足的輿論基調——可以當“出氣筒”黑,但黑完了,我們還應該抱有希望。
在接下來的12年裏,人們始終秉承着這一點——我們應該抱有希望。

亞運會誰手舉得最高?——熊貓盼盼。
期盼時代(1991年~2001年)
中國男足的下一次春晚亮相是在1993年,這一次又回到了正面形象。
——眾所周知,在施先生的率領下,中國足球隊一年來有了長足的進步。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把中國人民的足球事業當成他自己的事業,這是什麼精神!
——這是,遠到和尚會念經的精神!同志們,人家施大爺是洋和尚啊,但我們認為,不管是黑和尚還是白和尚,只要會唸經就是好和尚!
——施大爺這根頭髮,是在我們中國變白的,是為了中國變白的,所以我們要把它永遠地留在我們祖國!
——嗯,施大爺,請您放心我們就留一根就不多留了,因為您腦袋上也不富裕!
——牛羣、馮鞏《拍賣》
1992年,中國足協正式開始了職業化改革進程,這之中的關鍵一步便是——請來了國家隊的第一任洋帥,德國人施拉普納。
後人看來,資歷不足、水平也欠缺的“施大爺”,對中國足球的幫助的確極為有限。但92年時在中國足球史上最著名的言論之一“不知道該把球往哪裏踢”論的鼓動下,國足靠這“精神足球”踢到了個亞洲盃季軍。兩年前還“最臭”的男足,這一會兒沾着誇足協政策、誇中德人民友好的光,得到了來之不易的褒獎。

施大爺説的多好啊……一句沒聽懂。
然而,就在93年當年,美國世界盃預選賽上中國隊又上演了與“5.19慘案”“國慶慘案”一樣的故事,這一回是又一個聞所未聞的名字——也門隊。在又一個陌生的國家面前,中國隊狂攻全場而無一而返,卻被對手一個任意球封殺,隨後再負伊拉克,繼5.19後第二次死在預選賽首輪。
這一回,年前還誇着施大爺的牛羣和馮鞏,年後也只好翻臉了,但好在他們選的多少是個不在春晚的舞台,給國足留了點面子——
中國足球隊才是好樣的,十幾年就是不衝出亞洲,那是咱的謙虛!
——牛羣、馮鞏《我錯了》(1993)
從82年到94年,中國男足四次世預賽之旅,結局都透露着一絲憋屈——要麼是還沒進入正題就莫名其妙地死了(86、94),要麼是明明衝到了最後形勢一片大好,卻也莫名其妙地倒在終點線前(82、90)。經過了多年憋屈的結局後,“衝出亞洲,走向世界”這句表達中國足球雄心壯志的口號,逐漸變成了梗。
與之同時,另一支國字號隊伍——中國女足,在90年代逐漸登上了人們的視野。在那個時候,國字號隊伍的政治影響力依然是不可小覷的。得益於足球運動在過去飽受批評的性別不平衡問題,中國體育界樹立的“以女子項目為突破口”戰略在足球上收穫了奇效。中國舉辦了首屆女足世界盃,中國女足也統治了早期的亞洲,並在世界舞台上佔據一席之地(但無奈的是,早期的中國女足遇到了美國這個同樣盯上了女子項目這一處女地的大bug)。
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上,中國女足勇奪銀牌,激起了更大一層的關注。1997年,又是我們的老朋友牛羣馮鞏,在春晚上適時留下了新的一段:
——男人追求陽剛之美。
——女人擅長以柔克剛~你看那兩姑娘樂的,都不知道克了幾塊鋼了~
——那為什麼女子足球隊在奧運會只拿塊銀牌?就因為足球隊裏頭少一個男的。
——哦,男子足球隊為什麼連亞洲都衝不出去?就因為綠蔭場上少十一個女的。
——足球啊,足球是男人的運動,男的愛看,女的不愛看。——你説的那是過去,現在是女的愛看男的不愛看……他生不起那氣呦。
——牛羣、馮鞏《兩個人的世界》
從這一段裏我們能看到,此時的輿論場發生了一點改變。97年春晚那時本沒有男足什麼事,但為了誇女足,男足卻被捧出來黑了一遍。黑的內容,正是那個淪為梗的“衝出亞洲”。可想而知,男足已經被綁成了一個社會輿論的裏“時代印象”,男足的“衝不出亞洲”,和我們今天在晚會上談共享單車和移動支付一樣,是一個能讓受眾產生共鳴的話題點。
然後是1997年的法國世界盃預選賽,中國男足派出了一支二十多年來陣容最齊整、呼聲最高的隊伍(甚至迄今為止都被認為是最強的一屆),那套陣容對付沙特、日本都不在話下。然而,由於主教練戚務生水平有限,加上過去長年的心理陰影,男足繼89年後再度倒在卡塔爾腳下,夢斷金州。而更可笑的是在希望並未完全磨滅的情況下,足協卻在下一場提出了個可笑的“保平爭勝”的千古笑話,最後又一次極度窩囊地出局。
於是在接下來的1998年春晚上,我們又見到的一次“雙黑”的場景:
——中國足球何日出頭。
——你看清楚再念行不行啊?你累傻小子啦你在這!
——腿長在你身上,你走哪我念哪,這叫騎驢看唱門—走着瞧。
——下來!你説話那麼不文明啦,你自己騎着啥自己不清楚啊?大過年的把足球還整出來了,這不給咱添堵嗎?這一年看完甲B看甲A,最可氣的世界盃!天天喊着能出線,到後來,狗戴嚼子瞎胡勒!
——黃宏、宋丹丹《回家》
——這速度,我還真找到點高峯的感覺!
——沒錯!中國足球隊要有你這速度早就出線了!
——牛羣、馮鞏《坐享其成》

你要能拉着洋車飛越——我就掉河裏嘍!我倒是能給小浪底截流做點貢獻!
這一年的台詞裏透露的與其説“黑”,倒不如説是“不爽”,如黃宏所言,“天天喊着能出線”,是因為那時的男足真的有實力出線,但一到正式的賽場上,離出線就是差了這麼一步,然後這一下又是四年光陰虛度,你説氣人不?
但是,那時的黑並不是“罵”,在那時,男足的社會輿論場有“哀其不幸”似的“哀”,有倒在最後一步的“不爽”和“憋屈”,有對輸掉優勢比賽的“憤怒”,但並沒有“罵”。區別在哪?那時的“黑”,仍然是站在期盼角度的黑,人們只是對男足的某個結果發表意見,但並不想否定男足這個形象。如果男足取得了好結果,人們仍會不啻一切溢美之詞。但如果發展到了“罵”,人們的立場就已經完全極端化,此時被罵的事物已經根本沒有翻身的餘地了,因為人們心目中已經變成了“看到它就不爽”,人們已經根本不去關注它本身了。
這裏補充一點關於國際足球比賽制度的背景知識。在2006年德國世界盃預選賽以前,世界盃亞洲區預選賽的時間安排是在世界盃的前一年一次性打完所有預選。所以,一次世界盃預選賽往往會在一年裏連續佔據幾個月的日程,但除去那一年,國家隊往往沒什麼比賽任務。對當時的足協而言,備戰週期一般是:世界盃年準備亞運會、後一年組建國奧隊打奧運預選(但同時基本會解散國家隊)、後兩年重組國家隊備戰亞洲盃、後三年國家隊參加世界盃預選,所以國足的事件一般會以四年為週期,其他時間不會有比較重大的消息。
在又一個四年週期後,日曆翻到了2001年,中國男足第六次站到了“衝出亞洲,走向世界”的起跑線上。
但那時的社會輿論似乎還是很悲哀,2001年的春晚上,當年“狗戴嚼子瞎胡勒”的黃宏還慣性地來了一句:
廣告……中國足球?……都特麼麻木了。
——黃宏、林永健《家用老爸》(2001)
巔峯****時代(2001年~2004年)
在當時那個一年要抽出半年,國家隊像俱樂部聯賽一樣一週一賽,上半年才剛組建好國家隊,下半年就塵埃落定的年代,2001這一年確實顯得過於傳奇。不論是不是因為韓日做東道主,是不是十強賽分組抽籤時的好運,總之,2001年的中國男足就是出線了。
就是出線了,就這麼簡單。

二十年的怨恨、悲傷、憤怒,有這麼一次結果,一筆勾銷。
在2001年11月後的那半年裏,你最能體會到的就是什麼叫“愛之深,責之切”。以前被痛罵的一切,此刻突然180度翻轉,全國上下突然變得無比地“狂”,尤其是那個著名的“一勝一平一負”計劃,在那時的輿論裏彷彿是板上釘釘,唾手可得。
進入新千年有一個好處——互聯網已經出現,而且那時的輿論,也多少是筆者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了。當時我算是個小學生體育迷,經常上CCTV的體育論壇,我至今都還對一篇用“硬科幻”的筆法寫的中國隊在世界盃上奪盃的架空文記憶猶新。
我記得那篇文章寫的是,中國隊小組賽勝哥斯達黎加,慘敗巴西,末輪土耳其先落後的情況下奇蹟般反超比分,八強戰勝日本,四強對陣阿根廷本來慘敗,但阿根廷隊被查出禁藥之類的原因剝奪了資格,中國隊進四強再遇巴西,眾志成城拖入點球勝出,最後在決賽再接再厲,2:1戰勝法國奪冠……(其實中國隊要真有勝平負的實力,那一屆的最後成績還真不好説)
説記憶猶新是因為那篇文章的手法是真的“硬”,對每場比賽的設想,都是嚴格依據當時世界足壇的基本局勢設計的,而且也沒為了中國隊的主隊加成頻頻搞機械降神,作者起碼是對當時的中國隊和各大強國知根知底的(當時那個氛圍下,寫中國隊靠一路開掛奪冠的還要多得多)。然而,作者本人,以及當時全國上下幾乎所有人都沒有,或者都壓根沒去想:土耳其和哥斯達黎加這倆隊到底打得咋樣……
不過我還是要感嘆,在現在這個時代,還想看到這麼硬的技術型架空,就算有人寫,寫出來也實在不是個味了……
當然,在那最美好的半年,少不了這當中最美好的一次春晚。
黑了一個九十年代的馮鞏早已與牛羣分手,但此時此刻,沒有任何演員比馮鞏的節目更適合里加上一段關於這巔峯時刻的配詞(當然詞不是馮鞏説的)。那年是馮鞏與郭冬臨的第三次合作,郭冬臨在節目的第一段題眼處,唸完了這一段詞:
竹板這麼一打呀,是別的咱不誇。咱誇一誇,中國足球終於出線了!中國足球隊誒,億萬人牽掛,幾代人,前赴後繼青絲變白髮。唉,進入世界盃,我看誰都不可怕,甭管巴西土耳其還有哥斯達黎加,咱們都不服他!場場剔他個仨比零,大夥説好嗎!(——好!)那就這麼定了!唉,我本來想和您説説話怎麼變成快板啦?
——馮鞏、郭冬臨、陸鳴《台上台下》
可以説,那年全國上下都正盼望春晚上的這一段,雖然最後抖出來的這一下,即便放在那個美夢的年代,放在“衝浪”“886”的年代給中國隊開最大的掛奪冠的“大蝦”寫手眼裏,場場剔他個仨比零,這也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啊……(以及哥斯達黎加放進來就直接悲催地成了韻腳)

我本來想和你説説話怎麼變成快板啦?
但是,那是一個積壓了幾十年的期盼頓時間化為現實的年代,人們就是想“熱血”一下,就是想盡情釋放一下,這一刻,人人都要化身成熱血動漫裏的嘴遁少年,難得地激情一把,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過去輸的時候,是因為“臨門一腳那腳最臭”,是因為“綠茵場上少十一個女的”,也就是説,那時人們怨男足明明有實力卻輸得窩囊,輸得莫名其妙。但如今的贏,是實打實用精神和勇氣換來的勝利,來這麼一句“場場剔他個仨比零”,正如那年無數的架空文一樣,也就一笑而過罷了。
其實,即便在後來世界盃上,中國隊的勝負平設想變成了243,最終數據停留在0進球9失球5黃1紅2門柱,人們看到的只是中國隊距離世界水平的確相去甚遠,但並沒有對當時男足的表現予以很大斥責(但米盧的離開還是受了輿論的一定影響)。世界盃之後,那一代的核心球員裏的李鐵、李瑋鋒、孫繼海等人開啓了下一輪留洋潮,以鄭智為代表的一批新人也開始嶄露頭角,男足的形象,仍比01年前要正面。在02年~04年的輿論場裏,完成了首次世界盃之旅的中國足球,似乎正處在騰飛的前夜,一如98年與中國隊一樣三戰盡墨出局,02年就成功小組出線的日本隊。
2004年夏天的亞洲盃,這是90年亞運會後第二次在國內舉辦的國際性大賽,挾着黃金年代餘威,換上另一位洋帥阿里漢的國足沒有重蹈當年國慶節慘案的覆轍,打出了可謂男足史上最酣暢淋漓的一屆大賽。尤其在半決賽上將不可一世的伊朗隊拖入點球勝出,這在中國足球史上都是穩居前三的傑作。決賽上面對日本,在對方先進球的不利形勢下立刻成功扳平,最後只是敗給了日本後衞中田浩二的一個手球和一次對方犯規自己卻被罰的誤判。直到那一年,中國男足的短暫巔峯史都還沒結束。

只是人們沒想到,翻過這座巔峯後,迎接所有人的卻是萬丈深淵。
墜落時代(2004年~2010年)
有一個有趣的現象——01年國足圓夢世界盃前,春晚上國足出現的頻率很高,不論正面還是負面。但自從馮鞏和郭冬臨那一次“場場剔他個仨比零”後,春晚各個相聲小品突然不再提國足了。
人生的一大尷尬莫過於,在最適合施展拳腳的時刻,突然發現自己的舞台被撤了。更尷尬的是,沒了過去幾十年的主舞台,一個本可以被寄予厚望的壯年團體的領導層,突然集體抽風,開始了漫長的黑暗年代。
要形容04年後中國男足經歷的這個時代,也許得用一個字——衰。與上世紀那個眾人哀嘆幾十年沒衝出亞洲的時代不同,本世紀的這個時代,人們並沒看到中國男足這支球隊做錯了什麼,直到13年輸泰國的一場友誼賽之前,以國家隊名義出戰的男足並沒有弄出當年“5.19慘案”或“夢斷金州”這樣無話可説的慘劇。但只看結果,中國男足就是這麼急速卻杳無音訊地墜落了。
我們似乎只能歸咎為——中國男足的命數,在02年世界盃的巔峯後就是得不可避免地墮落。由於亞洲球員開始進軍海外,亞足聯在04年時改革預選賽制,不再採用盃賽前一年集中比賽的模式,而是將預選賽分散到三年中。打德國世界盃預選時,亞足聯突然將用了兩屆的十強賽改成八強,而八強賽前的中國隊不慎和科威特打出主客場一勝一負,卻導致最後一輪陷入了一個無聊的博弈困局中,結果,這一次出局,突然導致國家隊在接下來整整三年間沒有比賽了!
亞足聯不合理的賽程改制,可以説是中國男足急劇墜落的一大主要外因。全亞洲有50多個國家,一國只要未能入圍十強賽,就必須面臨長達三年的比賽空窗,這對當時的國足可謂沉重的打擊。04年時過早出局,到了南非世界盃預選,中國隊抽出了個極爛的籤,導致剛抽完籤就已經無人報以希望——這一下又是三年。命數的折磨下,中國男足終於開始在墜落的道路中狂奔。
由於國家隊空窗,閆世鐸(外號“眼屎多”)、謝亞龍(外號“泄啞聾”)、南勇和一系列其他人名,以莫名其妙的棄國足搏國奧戰略,開始了足球領導層最黑暗的時代。被輕視的國家隊在朱廣滬(外號“豬光負”)的草率指揮下折戟07年亞洲盃,後來世界盃預選的籤運又使國家隊被“叉腰肌”領導謝亞龍打入冷宮,08奧運年,先是國家隊在死亡之組中再度提前兩年出局,再是國奧隊在北京奧運會上淪為笑料。更糟糕的是,領導環境的惡化下,國內的足球環境也開始被假賭黑攻陷,醜聞甚囂塵上。一切烏煙瘴氣背後,人們也許會突然發問——中國隊到底輸了哪場球?
在這個背景下,從未拿國足做過梗的趙本山也終於出手了:
什麼運動讓人看着揪心?——足球!
什麼運動更揪心?——中國足球!
——趙本山、宋丹丹《火炬手》
當年的春晚和中國國家隊客場對陣伊拉克的預選賽在同一天,據説趙本山一直在觀望着比賽結果,最後中國隊打平,結果其實還可以接受,但在那支國家隊沒有任何人抱過希望的背景下,最後還是由宋丹丹説出來這句。

這是什麼運動?——打麻將!
09年郭冬臨在黑龍江春晚上演過一個沒什麼人知道的小品《趕火車》,這個小品裏吐的大概正是那個年代球迷的真心話:
——大哥,你説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呢?我都趕上那中國足球了!
——不行!你絕對苦不過中國足球!
——都挺苦的!
——郭冬臨、張大禮《趕火車》
與此同時,中國足球的輿論場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04年以後,互聯網逐漸普及,人們接受幽默的形式也遠遠超出了春晚的範疇。互聯網對幽默的傳播做出的第一次重塑,便是以“惡搞”為代表的“網絡亞文化圈”的成熟。此時,中國男足作為一個前互聯網時代業已形成,在互聯網時代的朦朧期似乎“洗白”,但緊接着風評就急轉直下的幽默載體,自然成了網絡亞文化的極佳素材。
今天看起來,“惡搞”文化都已經是上一個時代的老古董了。“惡搞”本身其實沒有太大的惡意,它更像是底層羣眾以某一個形象符號為載體,對自身生活的投射和反饋,至於那個符號本身,其實不需要有什麼意義,正如從一名那個時代的足球選手演變而成的“李毅吧”那樣。
在那一年代,由於足球界亂象叢生,領導層烏煙瘴氣,又由於中國國家隊失去比賽機會,在長時間內只是個有名無實的尷尬體,人們在憤怒之餘發現中國足球這個形象,頗為貼合在高度的物質與精神壓力下生活的現代人的自嘲心理。在網絡環境的催化下,人們開始不針對具體結果,僅僅對中國男足這個符號進行誇張化演繹和惡搞。
我還記得一些經典例子,包括化用了黃健翔在06年的那段解説詞的“中國隊奪得世界盃”的惡搞視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羣太監上青樓——就是不射”這種戲謔性仿寫,“問上帝房價下降和中國隊出現哪個更難”那種傳統格式的笑話,“中國隊輸球的原因:怪草坪、怪天氣、怪球迷……”的經典網文(這篇跟“七十年過去了,有多少人記得”基本一個時代),等等。這裏我專門貼一段當年比較出名的,用周杰倫的《青花瓷》填詞的惡搞歌詞:
中國足球讓我們心碎了無痕,中國足協就等於無恥加無能;
堂堂大國竟不能選出十一人,謝亞龍早該去坐冷板凳!
媒體吹噓愛放屁球員愛裝比,教練心虛沒成績就被炒魷魚,
誰的錯推來推去,推給裁判忽悠下球迷
龍哥臉皮厚得過長城的牆壁,中國足球沒整垮他絕不放棄
堂堂大國選不出足協的主席,這NB就是充數的爛竽
明知每次都只能在小組墊底,而我還在苦苦的等待着奇蹟
救世主你在哪裏,希望有生之年看見你
阿根廷有梅西,巴西有羅尼
意大利有托蒂,法國有亨利
咱中國出了一個足球的大帝
卻差了十萬八千多里
西班牙有卡西,荷蘭有範尼
中國有邵佳一,點球打飛機
你問我中國足球何時得第一
別嚇着上帝
但是,儘管惡搞時代的輿論氛圍開始將過去相聲小品的簡單調侃放大化,開始產生“就是看你不爽”這種無緣由的“黑”,但當時輿論場的基本原則仍只是“中國男足是傻X足協領導下的犧牲品”,人們的娛樂性惡搞創作雖然誇張,但仍然是在足球的範疇,比如“打飛機”“護球像亨利”“就是不射”等,不會刻意醜化、歪曲化。
然而,那個時代距今也有個十年八載了,就像今天誰提起 “帝吧”,很多人還不一定知道是啥東西,也不知道這和足球有啥關係了吧。
分裂時代(2011年~今)
到這個時候,本文的時代似乎不太好劃分了。雖然在中國男足的被黑史裏,2010年代的早期確實應該有一個分界點,但由於10~15年間的國足實在沒打過幾場比賽,這個年代分界點確實不好找。一定要挖出一個輿論上的界線的話,我們有兩個比較好的選項:2010年2月的東亞四強賽,中國男足終結30年恐韓症;2013年6月,中國隊友誼賽慘敗泰國。
這兩個節點,恰恰體現瞭如今這個時代的特徵——分裂。
我們先再看一次2010年的春晚——這是中國男足在春晚上最後一次出現:
——老爺子,我們就要贏了!對方,已經罰下倆球員了!
——就是罰下仨,咱也贏不了!你擋不住咱踢假球往自己門裏吊啊!
——沒錯,咱們的隊伍裏,潛伏着他們四個餘則成吶!
——唉老爺子,咱們贏了!東亞四強賽,男足,三比零,勝韓國隊啦!
——真的啊!對方,不是女隊吧?
——馮鞏《不要讓他走》
馮鞏的這一段是春晚上最後一次直接針對國足的調侃。春晚的黑國足史,始於馮鞏,終於馮鞏,每一個時代都有馮鞏的台詞,甚至都以馮鞏的話語作註腳。08年的年三十當晚,宋丹丹在觀望的最後還是説出了國足的“揪心”,兩年後年關當頭東亞四強賽上一場3:0,也讓馮鞏回到了20年前説《亞運之最》的時候(這段調侃在國足比賽前就流出了,賽後隨後馮鞏臨時改了詞),在調侃完後補上一句圓場。

馮鞏當時的這段,是他第一次受“抄網絡段子”詬病的一段,但反過來説,這一段體現的正是那個時代的網絡輿論變遷。那個時候,移動互聯網開始興起,上一年代的“惡搞”文化,在此時開始逐漸演變為“段子”,最終直接成為如今的“流量”文化。
馮鞏這段台詞的一些手段,已經透露了些許段子時代的影子,尤其“對方是女隊”這樣的脱離現實的黑,給人的感覺已經根本算不上“諷刺”了。類似的言辭,比如
中國隊加盟南極洲足聯對陣企鵝。
國足靠堵門或把足球圍成一圈獲勝。
買彩票全部買中國隊輸就可以買房。
XX隊靠業餘球員打進世界盃,國足一幫球員浪費納税人的錢。
解散中國男足,拿錢建希望小學。
世界上每誕生一個國家,中國男足的世界排名就下降一位。
中國男足能不能打得過某國女足,能不能打得過某地方業餘球隊,等等。
……
比較下來,無論最早的“臨門一腳那腳最臭”,還是不久前的“一羣太監上青樓”,和當代這樣的“黑”比起來,似乎都變得“柔和”多了。
其實,段子的意義並不是“黑”,段子手甚至根本不在乎自己會不會“黑”到點上,他們唯一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用一種人們看得爽的形式,把一個人人都知道的東西寫出來。要創作段子,不需要男足真處在被黑的“點”上,只需要把男足的這個負面形象用低級的娛樂形式傳播開,這就足夠了。
走到這一步,“中國男足被黑”,終於走到了最後一步——輿論分裂的節點。
一方面,惡搞時代確立的中國男足的網絡文化形象,發展到段子時代,成為了段子手挖掘流量的聚寶盆。中國男足的社會形象,也隨之被帶到了足球之外,甚至如當初的李毅那樣,變成了一個泛化、虛無化的符號——在任何一個無關場合需要形容成績差、表現穩定、失望等的場合,中國男足是個能直接引用的典故,我們稱之為“泛黑”。
另一方面,那些從前一個時代走過來,尤其是經歷過01~02年巔峯時代的人們,開始對這樣的“泛黑”現象產生反感。作為被黑方的直接代表,足球行內人已經開始對“泛黑”展開回應,比如李毅本人發微博反駁嘲諷事件,賀煒的 “你的痰盂我的聖盃”文章,乃至女足球員發聲指責人們關注女足僅僅是為了數落男足,等等。
而球迷圈在近幾年也開始展開“反段子”運動,尤以俄羅斯世界盃期間對“冰島業餘隊”和“黃西嘲諷事件”的兩次大規模的輿論反擊為代表,這儼然已燃起了“內圈”和“外圈”的戰爭。至於這戰火,在中國隊下次進入世界盃正賽之前是不會停歇了。

距離馮鞏在春晚上的最後一黑,又為中國隊破恐韓補上那次黑,也已經十二年了。十二年前,中國男足處在命最衰的時刻,那時的一切似乎都板上釘釘。十二年後,聯賽、國家隊、足協、歸化球員,一起都有過大起大落,一切卻又似乎從未變過。
本文至此終於告一段落了。中國男足被黑史,這段故事寫下來,從最早春晚的相聲小品,到如今的內外圈紛爭,我也沒想到這段故事會開展得如此震撼。
無論如何,這幾十年間中國處於飛速發展變化的時期,社會經濟生活各方面都有了長足的進步。體育事業上,除了大球項目,中國也一直保持着較高的規模水平,文化產業上則一言難盡,這些年看到了一些好的跡象,但還遠遠不夠,相比起飛速發展的物質層面 ,有些難以滿足人民羣眾們越來越龐大的精神文化需求。不管如何,根本上來説人民羣眾們都在期盼着我國的文體事業也能儘快跟上物質建設的步伐,希望我們的文體事業在下一個十年裏都會有長足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