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是如何一步一步被逼走向反美的——美國外交官的評論_風聞
任泽钢-2022-02-03 08:17
斯特羅布·塔爾博特 (Strobe Talbott)是克林頓政府時負責俄羅斯事務的副國務卿。他在 2007 年出版的回憶錄《俄羅斯之手》,講述了他協助克林頓處理俄羅斯事務的經歷。書的最後一節寫的是克林頓 2000年 6 月最後一次訪問莫斯科,會見新上任的俄羅斯總統普京。
塔爾博特認為普京把即將卸任的克林頓看作是一隻跛腳鴨,不打算像他的前任葉利欽那樣把克林頓奉為上賓,普京從一開始就不給克林頓好臉看。
克林頓訪俄的最後一站是拜訪已經辭職的葉利欽,然後就坐空軍一號回美,結束他作為總統的最後一次外交使命。當克林頓和塔爾博特乘坐的豪華轎車跨過莫斯科河,沿着以抗法名將庫圖佐夫命名的大街向城外葉利欽的官邸行駛的時候,克林頓説這就是拿破崙在 一八一二年率領大軍進軍莫斯科的路線。由此,克林頓聯想到俄羅斯對入侵的脆弱性、與西方密切而複雜的關係,以及其獨特的歷史。拿破崙和希特勒,以及他們之前的瑞典國王查理十二,都曾跨過一望無際,缺乏屏障的東歐大平原,向俄羅斯進攻。
克林頓一行受到了葉利欽一家熱情的茶點招待。葉利欽的女兒塔季亞娜也在場,塔季亞娜當時是葉利欽最重要的幕僚。她自己説,她和她父親一起努力促成了普京繼任俄羅斯總統。
原來以為只是一場輕鬆的禮節性拜訪,但葉利欽變得嚴肅起來,宣佈他剛剛接到普京的電話。塔爾博特寫道:“葉利欽面色凝重,身姿緊繃,雙拳緊握,每一句話都像宣讀通告” 。
塔爾博特繼續寫道: “葉利欽似乎很專注和享受普京交給他的任務,他想證明他遠不是一個孱弱的養老金領取者,他仍然和克里姆林宮的權力連結,仍然是俄羅斯的有力代言人,並且能和肆無忌憚的美國直接抗衡。 ”
葉利欽轉述了普京決心維護俄羅斯利益的立場,普京説俄羅斯不會默許任何對俄羅斯安全構成威脅的美國政策。在之前三天的接觸中,普京禮貌地拒絕了克林頓提出的美俄之間建立反導安全系統的建議,現在普京又借葉利欽之口給了克林頓一記悶棍。
克林頓和塔爾博特是牛津的同學,1960年代他們在牛津學習的時侯,蘇聯就是他們關注的重點。克林頓在總統任期,曾八次訪問俄羅斯,主導了蘇聯解體後的美國對俄政策。塔爾博特在他的回憶錄中直指克林頓就是推動俄羅斯變化之手。
然而,克林頓的八年對俄政策,在最後時刻,換來的卻是俄羅斯領導人對抗性的表白。澳洲歷史學者諾埃爾·皮爾森(Noel Pearson)評論到:八年,就得到了這個?
美俄關係惡化的種子是在1996年克林頓決定推動北約東擴時種下的。對北約東擴,美國和西方許多領導人,外交家和學者是反對的。
1997 年 1 月上旬,美國傳奇般的外交家凱南評論到: “俄羅斯人不會對北約擴大到俄羅斯邊境做出明智而温和的反應” , “東西方將再次面臨完全不必要的、可悲的分裂。這將是冷戰的再版” 。
凱南是二戰結束後駐柏林的美國外交使團的副團長,1946年他發回華盛頓一份八千多字的電報,這份被稱為“長電報”的電文被杜魯門總統採納,促成了美國冷戰時對蘇聯全面遏制戰略的形成。
然而在凱南的晚年,他卻反對壓制俄羅斯的戰略。凱南在 1997年2 月 8 日《紐約時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 “致命錯誤” 的文章,公開宣稱 “北約東擴將是整個冷戰後美國政策中最致命的錯誤” 。
無獨有偶, 1997年卸任的澳洲總理基廷在新南威爾士州大學發表演講時稱,北約東擴,通過邀請波蘭、匈牙利和捷克加入北約,將歐洲的軍事分界線移至俄羅斯邊界是一個戰略性錯誤。這個錯誤可與一戰後西方大國阻止德國在國際體系中佔有一席之地的戰略誤判相提並論。一戰後很長一段時期,西方大國堅持索要德國的戰爭賠款,導致魏瑪共和國瓦解,德國通貨膨脹失控,德國人怨聲載道、民族主義和民粹高漲。這些直接或間接的導致了希特勒的上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
基廷認為歐洲面臨的重大問題不再是如何讓德國融入歐洲,這已經實現了,而是如何讓俄羅斯參與進來,從而確保21世紀歐洲大陸的安全。
基廷認為,在戈爾巴喬夫時期,俄羅斯已經讓步承認北約可以進入兩德統一後的東德部分。但僅僅過了六年,北約再次爬上了烏克蘭的西部邊界。對此俄羅斯人只能這樣解讀:儘管俄羅斯已經成為一個民主國家,但在西方的意識中,俄羅斯仍然是一個需要警惕的國家,是潛在的敵人。”
美國駐俄羅斯大使伯恩斯(William Burns)説,雖然克林頓努力控制俄羅斯休克療法失敗後的各種應激反應,但北約東擴加劇了俄羅斯的憤懣和不安的情緒。 他説沒想到一切發生得這麼快,關鍵的是出現了普京這樣一個對手。 1996年時普京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官僚。
普京在剛加入克格勃時,上級對他有一條評語:對危險的感知能力較低,不過這也反過來説明普京敢於冒險。
上台初期,普京對保持與西方結盟的可能性仍然持開放態度。 在 2000 年 3 月的 BBC 採訪中,他甚至建議俄羅斯可以加入北約。普京説“我不會排除這種可能性,但我再説一遍, 我已經不止一遍説過,俄羅斯的利益必須得到重視,西方必須視俄羅斯為地位平等的夥伴。 ”
普京曾試圖和小布什總統一起建立一種他認為符合俄羅斯利益的俄美夥伴關係。他設想俄美在 9·11後的反恐戰爭中建立一個共同戰線,以換取美國和西方接受俄羅斯在前華約國家的特殊影響,保證北約不擴張到波羅的海三國以外的地區,不干涉俄羅斯的國內政治。
但這種交易從未達成。伯恩斯説普京從根本上誤讀了美國的利益和政治需要。他説,在對基地組織的清剿上,布什政府不希望,也沒有理由,用任何東西換取俄羅斯的支持。美國的慣例是不會和一個衰落中的國家做交易。
當 2004 年北約授予保加利亞、愛沙尼亞、拉脱維亞、立陶宛、羅馬尼亞、斯洛伐克和斯洛文尼亞成員資格時,這對普京來説是一個轉折點。 2005 年,伯恩斯再次成為駐俄羅斯大使,當他向普京遞交國書時,普京對他説, “你們美國人需要多聽聽,” 。 “你們不能再隨心所欲了。俄美之間可以建立有效的關係,但不能只按照你們的條件。” 在接下來的幾年裏,伯恩斯説他一次又一次地聽到普京重複他的立場。
2006年10月小布什總統的國務卿賴斯訪問莫斯科,普京在會談前讓賴斯等了三個小時,這是普京慣用的用來擾亂和壓低外國領導人氣場的手法。普京在會談中直言當時格魯吉亞總統 “薩卡什維利是美國的拉線玩偶,” 普京尖鋭地對賴斯説: “在出現麻煩之前,你們最好收回繩子。” “如果薩卡什維利玩出什麼新花樣,我們將終結他的把戲。”
然而美國並沒有收手。2007年初,美國宣佈,為了應對伊朗潛在的導彈威脅,美國計劃在波蘭部署10套遠程陸基反導系統,在捷克部署一部中程雷達。整個部署將於2011年完成。俄羅斯認為, 美國在捷克部署的雷達能跟蹤俄歐洲地區發射的導彈, 在波蘭部署的攔截導彈可以變成進攻性武器, 這將大大削弱俄軍的防禦能力, 對俄國家安全構成嚴重威脅。
普京 2007 年 2 月在慕尼黑舉行的國際會議上的講話表明俄羅斯決心開始反擊。 他説美國“在各個方面都超越了界限”,北約的擴張是“嚴重的挑釁,削弱了各方的互信”。 他補充説,俄羅斯的結論是,“我們必須考慮確保自身的安全”。
美國沒有聽進普京的警告。 次年北約在布加勒斯特舉行峯會,北約承諾將吸收格魯吉亞和烏克蘭為北約成員。作為反擊,普京下令在2008年8月出兵格魯吉亞,將格魯吉亞的南奧塞梯分割出來。
美俄之間的較量繼續展開。美國憑藉2011年的中東茉莉花革命,試圖削弱俄羅斯在中東和對世界石油供需的影響力。普京的回應是斷然出兵敍利亞,力挺阿薩德總統、維持住什葉派之弧。2014年烏克蘭發生政治動亂,親俄總統亞努諾維奇被趕下台。普京以牙還牙,在烏克蘭東部地區支持親俄民兵自治,同時奪回克里米亞。
塔爾博特在他的回憶錄《俄羅斯之手》裏提到,1992 年 3 月上旬,美國前總統尼克松曾寫信給當時的總統老布什要求美國實行類似馬歇爾計劃的經濟援助支持葉利欽,否則,尼克松斷言,美國和西方將面臨“勝券在握時遭受失敗的風險”。
尼克松寫道:“1950 年代的熱點問題是‘誰失去了中國?’如果葉利欽倒台,‘誰失去了俄羅斯?’ 將是 1990 年代一個更具壓迫性的問題。”
澳洲學者皮爾森直指克林頓失去了俄羅斯。
然而美前駐俄羅斯大使伯恩斯對誰丟掉了俄羅斯這個問題不以為然。他認為美俄關係的演變存在着固有的軌跡。但他認為美俄雙方都有誤判。他認為美國的誤判是以為莫斯科最終會習慣於成為美國的小跟班,並最終適應北約東擴,甚至北約擴展到烏克蘭。他認為俄羅斯總是對美國的動機做出最壞的假設,莫斯科的誤判還在於對俄羅斯的社會制度和實力過於自信,認為可以支撐俄羅斯在地緣政治上與美國長期博弈。
尼克松為了防止俄羅斯成為美國的對手而希望通過類似馬歇爾計劃那樣的援助籠絡住俄羅斯。但尼克松的建議對美國並非沒有風險,一旦俄羅斯緩過勁來,可要比西歐和日本更強大。克林頓似乎採取了對美國最優的政策,推動俄羅斯搞休克療法。成了,俄羅斯的富豪唯美國馬首是瞻,俄羅斯經濟頂多成為西方的原材料基地;敗了,分崩離析的俄羅斯也構不成對美國的威脅。
然而經歷了普京稱之為 20 世紀最大的地緣政治災難的俄羅斯人,心有不甘。
俄羅斯失去了蘇聯時期48.5% 的人口,千萬計的俄羅斯族人散落在俄羅斯邊界之外。俄羅斯國內生產總值下降 41%。俄羅斯杜馬的著名議員康斯坦丁·扎圖林 (Konstantin Zatulin) 説: “在 1990 年代,俄羅斯被認為是一個被註銷的國家,永遠不會再次崛起。經歷那個時期的俄羅斯人都有屈辱和受到西方不公正對待的感覺。當人們感到受到不公正對待時,就不再患得患失。他們對西方對俄羅斯不公正的立場非常不滿,他們支持普京的強硬立場。”
伯恩斯點出社會制度和實力對大國博弈的基礎性的關鍵作用。這點是對的,不僅適用於俄羅斯也適用於美國。其實冷戰結束以後,美國似乎在重演歷史上衰弱的王朝和野蠻成長的豪強之間的關係:美國壟斷資本的一家獨大導致美國的國家實力下降。而實力透支、捉襟見肘的美國不得不三年打小仗,五年打大仗,努力維持着霸主地位。
然而,美國的出發點是以鄰為壑,美國奉行的是“吸星大法”,是以別人的血,治自己的病。但美國的這種努力,在不能解決自身內部問題的情況下,註定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