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法蘭西_風聞

作者：刁鳴生 曾任中國常駐聯合國亞洲及太平洋經濟社會委員會代表處代表、中國駐德班總領事、中國前駐貝寧共和國特命全權大使。

每當人們談到法國，總會首先想到巴黎埃菲爾鐵塔的雄偉壯觀、香榭麗舍大街的奢靡豪華、巴黎聖母院的莊嚴神聖，這個充滿魅力和神秘感的浪漫之都吸引着世界各地的人們。然而，每當我來到法國、來到巴黎，吸引我的總是法蘭西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寶貴的文化遺產和歷久彌堅的人文精神。

《基督山伯爵（第二卷）》

我少年時代讀過法國浪漫主義作家亞歷山大·仲馬的長篇小説《基督山伯爵》。書中講述了十九世紀法國拿破崙時期的水手當泰斯遭人陷害被打入黑牢，在牢裏受到老神甫傳授各種知識並得到埋在基督山上的鉅額財富秘密，十四年後越獄成功找到寶藏，從此化名基督山伯爵，精心策劃報答恩人，懲罰仇人的故事。小説情節曲折驚險，語言生動靈活，對話伶俐機智，是通俗小説的典範。讀了這個基督山伯爵揚善懲惡、報恩復仇的故事，血氣方剛的我會有酣暢淋漓之感，此後又多次看過此書改編的戲劇、電影等作品，每看必有心靈收穫。

馬賽伊夫堡

1990年8月，我來到法國馬賽，從港口向大海望去，距離陸地約六公里處的海面上有一孤島雄然傲立，這就是伊夫堡，當地人稱之為“基督山島”。島上有一座巨大的方形建築和三個開着射擊孔的圓柱形塔樓。這個堡壘最初於十六世紀建成，本為加強馬賽防禦，不久後即被用作監獄，曾囚禁過許多王公貴族和他們的後代，還有新教教徒、政治犯等。

據説伊夫城堡防守極為嚴密，犯人要從這裏逃出去，簡直是不可能的，然而被關押在這裏的法利亞神甫和埃德蒙·當泰斯成功地逃了出去。大仲馬根據他們的經歷，寫出了著名小説《基督山伯爵》。伊夫城堡正是因為這部小説而聲名大噪，被列為法國國家文物保護單位，多年來一直向公眾開放。

伊夫堡監獄

（圖源：蘭亭小館）

我乘船渡海，登上了伊夫堡，跟隨參觀的遊人們一起參觀了監獄，進入“當年關押當泰斯和法利亞神甫的牢房”，走過陰森幽暗的過道，踏過層層彎曲的台階，目睹牢房裏的種種刑具，感受當泰斯入獄十四年的苦難以及得以復生的艱辛過程。站在這個堅固森嚴的堡壘頂部眺望，看着這小島四周茫茫的大海，此地彷彿與世隔絕，不遠處馬賽這座城市的喧囂和繁華都與這裏無關。

法國馬賽

歷史的殘酷和大仲馬小説裏的曲折磨難都已湮沒在被青苔勾勒的磚牆峭壁外。這個歷史遺蹟告訴人們，曾被關押在這裏的犯人失去的不僅是自由，而且是生命！而《基督山伯爵》書中也就是通過人物和情節，詮釋着自由與生命的意義。正如法利亞神甫告誡當泰斯的：人類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這四個字裏，它們就是“等待”和“希望”。

一部小説，一座城堡，在浩如煙海的法國文學海洋、遍佈全國各地的城堡宮殿中並不那麼耀眼輝煌，但它們給世人的啓示、播撒的人文精神卻又是非常獨特。這樣的文學作品不僅具有了浪漫氣質、豪放素養，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法蘭西民族堅強樂觀的精神和對自由的嚮往，這樣的文化歷史瑰寶引導我在過去三十多年的歲月裏一次又一次地走進法蘭西。    

凱旋門下的法國國旗

在法國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兩百多年來孕育了許許多多的科學家、文學家、思想家、藝術家。法國國旗三色旗是法國大革命時巴黎國民自衞隊隊旗，其中藍色象徵自由，白色象徵平等，紅色代表了博愛精神；國歌《馬賽曲》也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為自由而戰的歌曲，拿破崙1804年稱帝后下令取消《馬賽曲》的國歌地位，1879年法國政府重將它定為國歌至今。這國土面積只有中國一個省大的國家，從政府官員到平民百姓，自由、平等、博愛理念深入人心，公平正義備受關注，社會治理頗有成效，國民生活水平和文明程度享譽全球。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國興起思想解放浪潮，人們從精神桎梏中漸漸甦醒過來，西方世界的各種思想、藝術、文學風潮紛紛湧入國內，良莠不齊，諸多奇談怪論也隨之泛起。

我在大學校園裏也有機會接觸到更多哲學文藝思想流派、閲讀到更多的世界名著，尤其是在那個迷茫時期，讀到了一些法國名著，伏爾泰的《哲學詞典》、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懺悔錄》、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部分卷章、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台》《驢皮記》、維克多·雨果的《悲慘世界》、莫泊桑的《羊脂球》等，特別是讀了法國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讓·保羅·薩特的作品《存在與虛無》後，對當時流行的存在主義思潮還進行過認真思考、研究。

在特定歷史環境的薰陶下，我對法蘭西民族精神與文化的瞭解得到逐步深化。在當時吃不到米飯，只能每天吃饅頭窩頭的校園裏，我可以心無旁騖讀書，勤奮努力學習，提高了認知能力，掌握了書本知識，漸入佳境。隨着時間的流逝、知識的積累讓我不斷地瞭解了法蘭西和這個民族。

巴黎埃菲爾鐵塔

從事外交工作以及在後來國際交往中，我知道了世界上其他國家的人們也在感佩、讚揚法蘭西曆史文化、民族精神；在國際文書談判中，我深深感受到法國語言文字的雋秀嚴謹；在參加過的無數次國際會議中，我看到法蘭西民族精神和這個國家的努力，總能化解矛盾，達成妥協。無論我在世界哪個地方與法國外交官接觸交往中，他們總是表現得優雅、紳士大度，沒有看到他們煽動仇恨、武力威脅或叫囂戰爭。

而每當我在會議發言中引用“Liberte”, “Egalite et Fraternite”這幾個法語詞彙時，在場的法國人定會向我投來讚揚的目光，他們的掌聲也更加帶勁兒。也是在工作中，法國外交官與我在許多領域的合作屢有成果，具體事例不勝枚舉，令人難忘。我相信而且體驗到，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與法蘭西民族文化精神相結合，在國際舞台上的和諧之音就能大放異彩，獨特而響亮。

從法國社會文明發展與阿富汗塔利班所作所為來看，就可以知道，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沒有自己的民族精神，又何以得到世界各國的尊重和理解，又如何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立於不敗之地呢？當今世界，法蘭西民族以獨特的地位，傲立歐洲，影響全球，這與它的民族文化精神密不可分，值得人們思考。

盧浮宮藏畫《拿破崙一世在巴黎聖母院加冕典禮》

我在常駐國外一次宴會間，與法國駐該國大使談到巴黎盧浮宮博物館的油畫，我説比較喜歡《拿破崙一世加冕大典》，這幅畫中有一百多個人物，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服飾、姿勢和表情，複雜的環境和眾多人物所應有的光影效果和複雜色彩層次的把握得很好，堪為高難度巨幅人物組畫。讓人感受到當年拿破崙的強悍威嚴和法國式的霸氣。

法國大使對我説，這幅畫固然是巨匠名畫，但建議閣下以後再去盧浮宮參觀時，不妨去再看看另一幅油畫《自由引導人民》，它深受法國人喜愛，因為它表達了法蘭西的民族精神。我記住了這位法國同行的建議。後來我在巴黎休假期間，再次專程來到盧浮宮，找到了歐仁·德拉克羅瓦創作的這幅油畫。

盧浮宮藏畫《自由引導人民》

（高260×橫325釐米）

這幅油畫取材於法國1830年7月革命事件，描繪了當時戰爭的情景：在硝煙籠罩的大道上，以打着象徵自由和希望的三色旗的女神為前導，緊跟其後的是手持刀槍的士兵和民眾，背景隱約可見巴士底獄大樓。畫面上，女神被安排在正中央，她上身裸露，純潔而美麗。在這裏，她是正義、自由、真理的化身，寓意這場戰爭的正義性。畫面人物主體突出，形象生動，色彩鮮豔而穩重，雖然表現戰爭場面，但整個畫面保持着華麗的色調。這幅畫所刻畫的人物不多，卻使人感到場面之宏大，有一種氣勢磅礴的力量，以強烈的激情、色與光相互的對比，以及奔放的筆觸運用，成功地表現了爭取自由的主題。

我駐足認真觀賞，並從兜裏掏出筆記本，記錄下了油畫簡介和我自己當時的感受：“寓意深刻，畫面生動難忘。”後來我再見到那位法國大使後，講述了再次去盧浮宮觀賞這幅畫的感受。他告訴我説，這幅畫的畫面結構緊湊，色調豐富熾熱，用筆奔放，有着強烈的感染力，1831年初次在巴黎展出時，引起轟動，德國詩人海涅為此畫還寫了讚美詩。作者歐仁·德拉克洛瓦是法國浪漫主義繪畫最傑出的代表畫家之一，他善於運用色彩，所畫的形象色彩飽滿熱烈，有強烈的音樂感，表現出詩意的美，是這位藝術大師最大的創作特色。這幅畫以浪漫方式表現出法國人對自由的渴望和熾熱堅強的民族精神，所以法國人更喜歡這幅優美壯麗的油畫。

從觀賞這幅畫以及瞭解其背景、聽到法國人對其評論中，我似乎走進了法蘭西，對法國人、法國社會和他們生活理念的理解又更加深入了一步。

2018年3月，我從巴黎駕車前往380多公里外、位於勃艮第·佛朗什·孔代大區科多爾省奧克松鎮附近的一個村莊。我一大學同班同學經商發財後，在那個村裏買下了一座城堡並改造為一家四星級酒店。我一聽是城堡酒店，就決定前往一探究竟，體會一下住在城堡的感覺，於是我冒着漫天大雪，在濕滑的道路上駛向這個法國的“王家村”。

途經第戎市，在城裏找了一家餐館午餐後，走向路邊停車場，但我的車輪下是一小土坑，裏面全都是冰雪。啓動後車輪打滑，越陷越深。就在我束手無策、打算下車尋找救援時，五六名當地青年人不約而同站到了我車旁，對我説：“你發動車掛擋，把好方向盤。”隨即他們幾人同時用力推車，一發力就將車推出了小坑。我還未及下車致謝，他們已拍拍濺到身上的冰雪泥污，轉身離去。這一幕讓我感慨，讓我聯想，這是一羣多好的年輕人啊！

是夜，躺在城堡酒店房間裏舒適温暖的席夢思大牀上，我久不能寐，眼前總是出現那幾個年輕人的身影，自問：“他們的舉動是文明與教養的結果，還是法蘭西文化的傳承？或是法國良好社會風氣的體現？”腦海中不斷出現對我的祖國和大眾未來美好生活嚮往的憧憬，對傳承中華優秀文化的責任感油然而生。

法國勃艮第地區王家村雪後

法國鄉村皚皚白雪覆蓋的田野在孕育着春天的到來，萬籟俱靜的村裏人早已進入夢鄉，只有農家雄雞在等待着迎接新一天的到來。村外幾公里，當年拿破崙出征的兵營保存完好，一條清澈的河水在鎮子旁靜靜流淌，當地的人們恬靜安逸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一幅幅美景映入腦海，一段難忘的經歷留在了心上。

開車返回到巴黎，入住香榭麗舍大街的一家酒店。門前，兩名阿拉伯難民婦女伸出手討要施捨。其實，在喬治五世咖啡館前、豪華商場門前、地鐵過道里處處可見來自非洲或其它地區的移民、難民們的身影。從各方面信息得知，當時法國社會偷盜、搶劫甚至恐怖活動都在增加。有巴黎的朋友認為這是因法國政府移民政策不當導致；有的認為更多是因經濟因素、人口矛盾所致；也有人認為這是法國政府地緣戰略考量等等。靜靜思考，我傾向於認為最根本原因是法國自由主義極端化造成的困境，是西方新自由主義思潮給當今法國帶來的後果。

法國外省鄉村別墅

無數次走進，無數次遐想，法蘭西悠久而豐富的文化歷史、崇尚自由的民族精神還能如同過去歲月那般讓一代代青年魂牽夢縈、傳承發揚嗎？

— END —

作者 | 刁鳴生  圖片 | 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