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夠了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22-02-08 07:16

作者 | 邢初
餘華説自己“認識的漢字不多”,所以《活着》只有12萬字。
他説自己成為作家實屬被逼無奈,是當牙醫5年拔完1萬顆牙齒後,實在忍受不了枯燥的上班族生活,才棄醫從文。
他還説,第一天去文化館上班的時候,他特地遲到了半小時,發現自己是第一個到的,而以前上班的衞生院已經大排長隊。
“呵,來對地方了。”
一次講座上,餘華興致勃勃,“以前寫作的時候試着一邊聽音樂一邊寫作,後來發現只能幹一件事。今天試驗一下,一邊聽音樂一邊回答問題!你剛才提的什麼問題?”
餘華忽然變成“段子手”,在2021年的尾巴小小“火”了一把,用賈樟柯的話來説:“餘華像是脱口秀節目裏的明星”。
去年他在《朗讀者》裏還貢獻了“闌尾段子”:小時候的餘華和哥哥因為不想上學耍賴撒嬌説肚子疼,然後就被當外科醫生的父親把闌尾割掉了。因此,餘華一家人的闌尾都是沒有了的。

《朗讀者》劇照
而餘華在1994年寫的一篇短篇小説《闌尾》,其實比這段話還幽默。
小時候,父親給餘華和哥哥講過一個英國男人被困孤島,無奈之下給自己做闌尾手術的故事,這使兄弟倆對“父親給自己做手術”這件事十分期待。
有一天,父親真的得了闌尾炎,兄弟倆“靈機一動”,沒有遵循父親的要求去找醫生,而是興奮地建議爸爸自己給自己做,最終因為拖延耽誤了父親終身,使得他再也不能站上手術枱。
父親忿忿地對妻子説:“你給我生了兩個兒子,其實是生了兩條闌尾,平日裏一點用都沒有,到了緊要關頭害得我差點丟了命。”
這就是餘華在1994年寫的短篇小説《闌尾》。
一個能寫出無窮悲慘命運的作家,居然如此幽默討趣,以前怎麼沒發現呢?
過去二十多年來,世人大多隻記住了《活着》,記住了那個筆鋒犀利剋制,沉默少言,盯緊底層苦難的作家。

電影《活着》劇照
很多人讀餘華都是從《活着》開始的,我則是在看過張藝謀那部電影之後,才在數年前北京的一家書店,偶然翻開了那本已被人翻得捲翹發軟的黑色封面小説。
雖然已知主線故事劇情,但我依然被剋制、簡潔而極具疼痛的描寫深深拽入其中,一口氣讀到最後,已經兩眼發黑,雙腿發麻,似乎全身血液都在蹭蹭往頭上管湧,後背卻一陣涼意。
合上書,我重新買走了一本新的。
這是餘華的魅力:讓人打開後就難以棄卷,讀完後忍不住想要保留。
1
不想上班的人
餘華的童年在浙江嘉興海鹽縣度過。父親是外科醫生,母親是護士長,家就在醫院旁邊。
餘華早在童年時就對血、死亡等元素祛了魅,他習慣了看見滿身是血的父親從手術室裏走出來,常聽着太平間的哭聲入睡,甚至直接睡到太平間。在太平間睡覺很涼爽,就像海涅那句詩,“死亡是涼爽的夏夜。”

餘華在《朗讀者》上回憶在太平間裏午睡的經歷
餘華念中學時,主流文學中,魯迅的地位極高。年少的餘華卻覺得魯迅的小説“沉悶、灰暗和無聊透”,“無知地認為魯迅是一個糟糕的作家,他顯赫的名聲只是政治的產物。”
但他又深知“魯迅”這個詞彙象徵的權威和力量。在與夥伴們爭論太陽一天中什麼時候離地球最近的時候,餘華情急之下大喊:“魯迅先生説過,太陽中午的時候離地球最近!”一下子就把對方鎮住了。
要等到二十多年後的一天,偶然重讀《狂人日記》時,餘華自己也被那句“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給鎮住了。“像子彈穿越了身體,而不是留在了身體裏。”36歲的餘華第一次讀懂了魯迅。
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17歲的餘華名落孫山,第二年繼續落榜。書讀不成,在父母安排下,他成為海鹽縣武原鎮衞生院的一名牙醫。
乏味枯燥的生活,每天對着農民的口腔,舌頭、咽喉,在餘華眼裏,那是世界上最沒有風景的地方。
他看見縣文化工作館的人整天懶懶散散,覺得生活很不公平,“我一天拔8個小時的牙,你們在大街上東逛逛西晃晃”,憑什麼自己要忍受枯燥無聊的上班工作?

餘華曾自述為什麼寫作
不過,想進文化館,必須有作品。沒考上大學的餘華找來一本《人民文學》,跟着裏面學寫作,標點符號也跟着學。然後去作品裏尋找文學大家,從川端康成到馬爾克斯,一邊看一邊寫,寫一篇投稿一篇。
一晃五年過去,終於收到了第一封約稿信。接着是兩封,十封,無數封。
這個“古怪而殘酷”的青年作者,用他的幾部筆鋒辛辣鋭利的作品,敲開了中國當代文壇的大門。從第一篇作品《星星》到《十八歲出門遠行》,餘華經歷了一次“脱胎換骨”。
1983年,應《人民文學》編輯周雁如的邀請,23歲的餘華坐綠皮火車從浙江去北京改稿,順便在北京玩了一個月,遊遍了所有景點。離開前,他的兜裏裝滿了出版社給的報銷費用,共計八九十塊錢“鉅款”。

能寫作太好了。文學意味着自由、富有、可以睡懶覺。
不久後,餘華到魯迅文學院進修,同宿舍的莫言對餘華有着如此印象:“他説話期期艾艾,雙目長放精光,不會順人情説好話,尤其不會崇拜‘名流’。據説他曾當過五年牙醫,我不敢想象病人在這個狂生的鐵鉗下將遭受什麼樣的酷刑。”
2
講故事的人
今天,在百度搜索“先鋒作家”,百科的頭圖就是餘華。
餘華和蘇童、格非等一批同時代作家,更多受到西方現代主義小説的影響,擅長用夢境、囈語等技法將歷史和主觀體驗將寫作“陌生化”,文筆韻律感極強,致力於探討人、生命與存在等話題,與魯巴茅等傳統作家區別開來。
這種“反傳統”的寫作方式,讓餘華等人被貼上了“先鋒”“先驗”等標籤。
因此,當年《活着》初面世時,人們倏然驚呼——先鋒作家竟也寫得了所有人都看得懂的故事,還很精彩。

《活着》豆瓣評分
1993年,12萬字的《活着》讓33歲的餘華聲名大噪。
在《活着》裏,餘華從血腥與冷酷中抽離出來,迴歸簡潔、質樸、剋制的敍述,從底層悲愴的生存史詩裏探討活着的意義。
主人公福貴在全家都死光後,一個人、一頭老牛相依為命,繼續孤獨而平靜地活着,這是一個很典型的中式故事範式,用“承受”去“活着”,不反抗,不叫喊,甚至不去追求幸福。活着本身,就只代表活着。
用許子東的評價來説,《活着》之所以受到無數國民認可,乃因其描述的生存哲學是“很苦很善良”。“苦”讓中國人產生無窮共鳴,“善良”又象徵着無窮希望。
而在回答許子東對版費問題的八卦時,餘華迂迴地回答:我靠《活着》活着。

電影《活着》根據餘華同名小説改編,1994年上映(圖為《活着》劇照)
自1993年初版以來,《活着》共出版了10個版本,版税高達1550萬人民幣,先後被張藝謀導演,孟京輝導演,朱正導演拍成電影、電視劇、話劇,且為餘華帶來了諸多獎項,如1998年意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最高獎、2004年法蘭西文學和藝術騎士勳章、2018年中國改革開放40週年最有影響力小説……
截至2020年,《活着》在國內的銷量已逾2000萬冊,打破了當代中國純文學的銷量記錄。
就在去年,網上還流傳着一個玩笑似的文學“Meme(模因)”:
英國文學:我願為榮譽而死;
美國文學:我願為自由而死;
法國文學:我願為愛情而死;
俄國文學:我會死。
中國文學:《活着》。
《活着》的高光期似乎永遠不會過去。不論哪個時代,哪一類人羣,都能在這部書裏找到獨屬於他們自己的生存哲學與情感共鳴,思考人的終極意義。
但這已經脱離了餘華,承遞到福貴身上去了。
1994年,餘華在《收穫》發表《許三觀賣血記》,足足過了十年,才發表下一部長篇《兄弟》,然後是《第七天》,口碑卻一部不如一部。

收藏人數最多的5部餘華作品
在批評者們看來,餘華的純文學寫作漸失水準,同時又因商業上的成就變得狂妄自大,“餘華逐漸江郎才盡”之聲譁然。
餘華試圖爭論、辯解,但無濟於事。《活着》珠玉在前,批評者並不口下留情。
在十幾年後的散文集《我只知道人是什麼》裏,餘華坦白道: “在中文世界裏,我其他的書不可能超過《活着》,以後也不可能。我這輩子再怎麼寫,把自己往死裏寫,也寫不出像《活着》這麼受讀者歡迎的書了,老實坦白,我已經沒有信心了。”
2021年3月,繼《第七天》後闊別8年的新作《文城》終於面世。首印即50萬冊,全網預售第一天就登上了噹噹新書銷量第一,不過,商業銷量與口碑繼續分道揚鑣。

《文城》豆瓣熱評
長篇累牘的鋪陳、冗贅的人物與情節,掩蓋了人們熟悉的餘華式的簡潔和剋制,不必要的角色和線索讓讀者覺得“撐”“脹”,卻不再見早期那種深沉的力道,那種不動聲色的殘忍和鋭利。《文城》讓不少讀者嘖嘆“餘華不再”。
這部新作及其有關的非議同時也向餘華自己昭示了,他並不擅長宏大敍事,他還是應該回到讓他自己舒服的小空間、小世界和小人物裏去。
3
回不去故鄉的人
2021年9月,賈樟柯的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在大陸上映,以幾個中國當代作家為主角,餘華這號“角色”一如既往輕巧、詼諧,跟個相聲演員似的。

餘華(圖為《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劇照)
60歲的餘華在電影裏回顧自己曾經歷過的生活之苦,同時又以一種頗為自娛自樂的告白,消解了那份苦難生活的嚴肅性。恍惚間,讀者又一次看到了福貴的生存哲學,“活着”,就是活着,僅此而已。
從雜文、散文、採訪到電影,我們會發現,餘華過去六十多年的人生,幾乎始終是反反覆覆不厭其煩地圍繞同一個主題:如何忍受多年牙醫工作的枯燥,如何被迫提筆寫作,矢志不渝,最終逃離家鄉,改變世代命運。
這當然不是一個苦難故事,也不是一個勵志故事,它只是又一次舊事重提。

餘華為了稿子能發表,修改結尾。別的作者經常需要一兩個月才能修改好,他一天就改完了(圖為《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劇照)
任何一個寫作者都不可能拋開自己的故鄉和童年去進行創作。魯迅的魯鎮,莫言的高密,陳忠實的白鹿原,在他們各自的文字裏都無處不在。
餘華曾在偶遇海涅故居時作出感慨:“童年的經歷決定了一個人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初的圖像就是在那時候來到我們的印象裏,就像現在的複印機一樣,閃亮一道光線就把世界的基本圖像複印在了我們的思想和情感裏。”
離開海鹽三十多年,但只要一寫作,故事背景不論是北京、外國,還是虛構地點,餘華都會有意地把視線投放到家鄉武原。“我只要寫作,就是回家”。
就像《文城》裏這樣一段對話:
“文城在哪裏?”
“總會有一個地方叫文城。”
誰也不知道“文城”在哪裏,但這個虛幻又真實的地方成為主人公心頭的“執念”,改寫並貫穿了他的一生。他變賣家產,獨自前往南方,只是為了尋找“文城”。
對餘華也是如此,他離不開精神上的家鄉,逃不開《活着》的名譽重擔。
每個時代都會有這樣一些作家,名聲的體積遠遠大過了他們自身,耳熟能詳的作品、全球聞名的代表,築成巨量的影子,把本人擋在其後,或是裹挾其中。

餘華
潮水退去,回望金光閃閃的八十年代,那些光芒就像餘華在《活着》裏的一句比喻,“(月光)撒在地上,像鹽”,從高處看依然壯闊,只是經歷過來的人知道它已然消弭。
那些剩下來還在堅持寫作的,哪怕背倚自己高峯時期的作品紅利吃不盡,哪怕他將來不再有值得稱道的作品。一個時代成就一個又一個作家,每一位捧出一部經典,也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