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鏈的另一端:可怕的光棍潮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2022-02-10 13:59
文|劉子

春節期間不太看微信,關注到豐縣八孩“鐵鏈婦女”事件比較晚,作為一個鄉村研究者,看完五味雜陳:
一為這樣的悲劇感傷;
二為鄉土幾千年的劣根性與愚昧嘆息,鄉村振興不能上來就光談“產業振興”,不解決人腦子裏的問題,再好的產業種下去也會長歪;
三為一些地方典型的、封閉的官僚體系遺憾,不少內地縣域的組織與管理,對比經濟與科技的發展、社會的創新與需求,已明顯停滯;
四為有良知的媒體人點贊,我們永遠可以相信個體的良知;
五,則是其實,事件本身給我衝擊力並沒有那麼大——因為我出生在農村,又長期研究,這麼嚴重的雖不多見,但類似的悲劇,實在見得太多。
相關的評論已經很多,法律和政府的後繼處理相信也會跟上。憤怒、問責之後,更多的是憂慮——現實無情,董某民式的鄉村光棍潮已經襲來,且已經造成了嚴重的影響。

豐縣董氏一族的光棍現象並不為奇,現實中,湖南湘陰縣政府“鼓勵女青年留在家鄉”以解決“農村大齡男青年擇偶難”,學者鼓吹的“暖大齡男被窩工程”等,背後反映的都是愈演愈烈的鄉村光棍潮現象。
一個恐怖的數據是,中國30歲以上男光棍有3000萬。我們身居城市的人都知道,城市30歲以上的未婚男青年,只要不搞黃賭毒、違法犯罪,哪怕條件差點,通常也要被當個“寶”,這3000萬,絕大多數都在農村!
我曾寫過一篇《寡婦村的故事》,很多讀者質疑那是一篇小説,其實完全是事實,只是應講述者的要求(再結合一點我家鄉的情況),“不給家鄉抹黑”,隱去地名、用了化名而已。
老劉的老家在中部某山區大縣,他説,“我們村已經快十年沒吃過喜酒了……本村女孩子都嫁出去了,外地女孩子又不願嫁進來”。
事實上,他們村距縣城只有十幾公里,是個有着近千人口的大村落,而且家家户户都住着小樓房,並不算窮。那為何全村大齡男青年,十年都沒人能結上婚?
原因在於,鄉下的年輕女孩多進城或外出打工,傾向於嫁到外地,最次也要在縣城買房。但當地縣城房價已達六七千(新城區更是破萬)。小縣城講排場,一套三居室少説110㎡,就是六七十萬,加上裝修,添置傢俱,還有彩禮錢、結婚費用,加起來至少要100萬。
請注意,這100萬必須是現款!因為大多數農村光棍漢們都是被城市“優勝劣汰”回去的——但凡有點能力、有點家庭條件的,砸鍋賣鐵也要在縣城買套房,他們沒有房,做的也都是工地、公路、縣城裝修的活計,不要説社保公積金,連工資條都沒有,想貸款?除非網貸!
因此當“豔紅”——一個嫁到外地、年近四十的寡婦一回村裏,便引發了周圍幾個村莊光棍們的明爭暗搶!
光棍們紛紛討好寡婦,給錢給物,寡婦突然成了香餑餑,什麼都不用做就有好幾個人養着,乾脆也不出去打工,“一個寡婦,便支撐起了一個村莊的性生態”。
這樣的寡(光)婦(棍)村現象,亦不足為奇。光我老家100人的小村,80後同輩的兒時玩伴中,就有6個光棍。我曾在《鄉村重婚記》中作過描述,他們中,有人一直打光棍,有人是因為窮離婚,還有人是因為老婆在外面打工跟別人跑了,甚至還有人因為吸毒老婆逃走一去不回。
這些光棍們,都還算年輕,但其人生卻早已沒了前途,沒了希望。他們得過且過,有一搭沒一搭地找份工作或者乾點零活,閒時黑在牌桌上賭博,又一邊對年邁、無力的父母,或輕或重地啃着老。
今天我們去到那些個村莊,還會發現一個奇特現象:鄉村的刷牆廣告、掛在樹上的條幅廣告,內容除了房地產,大多都是市裏乃至省城的性病醫院!
老劉説,他們村“豔紅”看不上的大多數光棍們,只好騎個電瓶車去縣城嫖野雞,由於缺乏安全意識,或者對人生本就無所謂,染上性病便成了家常便飯。許多人長年累月地需要去武漢打針。而一針五六千元,乾點活好不容易賺的一點錢,也就夠打上兩針。
我們不能對人性盲目樂觀。當然無需為董某民辯護,更不是為評論裏“地方風俗就這樣”的言論的註釋,因為他們的行為,是非法買賣、強迫、拘禁,必須受到法律嚴懲,幫兇也都必須受到道德譴責!但,《活着》不易,眾生皆苦。一面譴責、憤怒,一面淚流滿面,一面總歸要問——這世界,何以至此?
會不會是以城市工商業為唯一核心的“現代化”模式出了問題?
會不會是市場經濟“優勝劣汰”——只看“優”勝者不顧“劣”汰者(“劣汰者”越來越多,要保持“優勝”也越來越內卷)的問題?
會不會是你我腦子裏,被潛移默化了幾十年的、完全以經濟為中心的思想,都有那麼點問題?


如那個村莊裏的人,如董氏一族,如基層執法者,局中人通常是麻木的。而麻木,通常夾雜在“風土民情”、苦澀的現實裏,成為鄉村乃至中國文化的一大黑洞。
老劉還跟我講過發生在他們村的,他同輩人的另一個故事,更加充滿人性的悲涼。
某臨省婦女,由於不堪家暴,1999年從江對岸的臨省某縣逃婚到本地,嫁給村裏一個光棍漢。沒有結婚證,被子一裹就是夫妻。期間,該婦女還保持着與老家弟弟和親生女兒的聯繫,還不時把錢寄回去,“丈夫”也默認着。
由於缺乏生育能力,沒有子嗣的夫妻二人沒少被欺負。還好,兩人沒有參與買賣兒童,後來領養了一個身患尿毒症的小女孩。可想而知這一家的貧寒。
2010年左右,適逢國家鄉村大基建,該婦女和村裏許多人一樣幹起了修路的活兒,搭乘別人的三輪車去上工,每天收入七八十元,日子好了一些。
好景不長,2011年7月,一天凌晨,三輪車遭遇車禍翻到溝裏,司機跳車逃生,該婦女不幸身亡。她收養的女兒打電話給她的原籍,弟弟和親生女兒從臨省趕了過來。
按照村委與司機和現“丈夫”一家的協商,他們把車藏了起來,對外説是該婦女自己開車摔死的,也不讓報警。弟弟和女兒都沒有質疑,很快同意了拉去火化。
按説人死落葉歸根,由孃家人把骨灰抱回去就行,但親弟弟和親女兒都不願意抱回骨灰盒,後來拉拉扯扯了一段時間,才按本地風俗,草草選了塊荒地下葬(無法葬到祖墳地)。
更悲涼的在後頭。按照村委會當初主持的協商,應當由司機家賠付給那位外來婦女現任“丈夫”家8000元。司機家女人不肯給,村長好説歹説才先賠付了3000元,另外5000元打了白條。
後來人死入葬,白條上的5000元,肇事司機家的女人死活不肯給。在白條上籤過字擔保的村長面子上掛不住,又怕事情被翻出來,便和外來婦女的“丈夫”隔三差五去催。結果,剛烈的司機老婆某天一氣之下服毒自殺了。
外來婦女的“丈夫”見了,在村長的協商下,不但不要剩下的5000元錢,又把原來的3000元錢退回去了。
於是,扯平!大家都當事情沒有發生過!
5000元錢從來沒有出現過,3000元錢也來了又回,外來婦女的弟弟、女兒來了又回,村長、“丈夫”等幫兇們也知法犯法地來了又回,最後確實看上去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交代出去兩條女人的命!
類似的故事,在悲傷的廣袤鄉下時常上演。三年前,我老家族兄,在温州打工喝醉酒和人打架,被敲破了頭,當時沒有注意,半夜默默死在出租屋,後面由打工地的族親收斂屍體運回老家,不久後他的妻子改嫁。不要被電視劇誤導,並沒有任何警方、政府、族親的調查、處理和後繼——不過是一個在外打工的農民工,“意外去世”,死了就死了。
豐縣我們有明確譴責的對象,有憤怒明確發泄的對象,但在那更廣袤而悲傷的鄉下,“寡婦村”的故事,賺錢嫖野雞還不夠治性病的光棍漢故事,兩家人“扯平”的故事,一個農民工在城市默默活着又默默死去的故事,我們能去譴責誰?


我們為什麼要鄉村振興?
首先,是為了鄉村,少一些董某民那樣的愚昧無知,少一些“寡婦村”的黑色幽默,少一些“扯平式”的麻木冷漠,是為了億萬農民能多一些的尊嚴,是為了被城市“劣汰”的3000萬光棍漢回到鄉村也能有希望,甚至比城市更有希望地活下去!
其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鄉村、歸田園終究是中國人心底的理想生活方式。西方國家的發展歷程也表明,社會終將發展到鄉村體現出它價值的那一天。到時,我們不能回去一看,環繞自己的是3000萬光棍。
再次,事實已經證明,“外國的月亮並非更圓”。那誰説城市的月亮就一定比鄉下圓?我們應當給鄉下人更多選擇,給“劣”汰者更多選擇,給城市內卷下的人們更多選擇,也給“人民羣眾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更多選擇。
多年來,我們所有人都默認了只有城市才能讓生活更美好。這個想法的本源,是西方主導的、以城市工商業為核心的現代化發展模式。今天,除了各種各樣的城市病,它還製造着躺平、內卷、債務危機、階層分化、社會固化等“現代化陷阱”。而鄉村振興,會是我們貢獻給全人類的,彌補這些陷阱的文明新方案。
不耽於憤怒和譴責,願豐縣的悲歌不會是“一時熱點”,願人們能夠持續關注那悲傷而沉默的鄉土,願看似宏大實則與我們息息相關的鄉村振興能夠早日實現!

作者:民間觀察派,獨立思考者。上海樸人資產合夥人,杭州鼠打貓互動合夥人。個人公號:劉子的自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