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徐州豐縣的三次通報_風聞

作者： 雷斯林 公眾號：為你寫一個故事 / raistlin2017

過年前的時候，我們曾寫過一篇文章：徐州豐縣8個孩子的母親，讓我想到當年的“最美鄉村女教師”。

今天再從頭説説這件事。

01

徐州豐縣，有一户人家，一家生了七男一女一共八個孩子。因為這户人家比較貧困，很多短視頻博主都會跑來這裏拍“正能量視頻”、“獻愛心”。

他們要麼和孩子合影。

要麼給孩子發東西擺拍。

要麼呼籲其他網友也關注這個十口之家，給他們一些幫助。

要麼就是採訪這個爸爸，讓這個爸爸談談如何科學培育下一代。

而這個爸爸呢，也真的會戴上眼鏡，一本正經地“談一談”。

久而久之，這家人也就出了名，不但有很多文章通稿帶着驕傲的語氣去寫這家人：

他們家逢年過節也能收到很多網友博主送的禮物：

甚至這個爸爸還去短視頻平台開了號，專門分享家裏的“天倫之樂”和“育兒經驗”。

看看視頻裏。

小孩玩鬧，老人坐在椅子上看，大有一種“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的氣氛，確實挺正能量的對吧。

所以當地很多公司找他做廣告。有讓他推薦婚禮主持的。

有讓他推薦裝修公司的。

反正靠着生了八個孩子，這位沒什麼正經工作的爸爸名利雙收，真正實現了“養兒防老”、“養兒致富”。

看到這裏，你可能會有一個疑問：“孩子媽媽呢？。

這八個孩子又不是孩子父親生下來的，咋只能看到孩子爸爸，很少看到媽媽呢？

直到有一位短視頻博主，走進裏屋，拍到了這家人的媽媽，網友才恍然大悟，那個視頻是這樣的：

寒冬臘月，江蘇徐州白天氣温也只有3度上下，然而視頻裏這位女子卻身着單衣，脖子上被拴上了鐵鏈子，蜷縮在屋子的一角直哆嗦。

聽到短視頻博主要給她拿衣服，連聲答應，特別可憐。

其實這不是孩子母親第一次在這些短視頻博主的作品中出現，只是從來沒有哪位博主把重點放在她身上，只是輕飄飄地提一句“孩子的媽媽精神不太正常”。

評論也表示：“農村裏這種瘋女人很常見。”

直到鐵鏈拴脖子的視頻在網上發酵，大家才發現這位“瘋女人”年紀不算很大，但牙已經沒有幾顆了。

而且她平時一直在唸叨的是“這個世界不要庵了”。

細思恐極。

考慮到曾經看過的不少新聞案例，考慮到《盲山》、《盲井》、《嫁給大山的女人》，有人懷疑這位生了八位孩子的女士，是被拐賣到了這裏，在網上反映了這件事。

縣委宣傳委先回應了，説1998年她和丈夫領證結婚，不存在拐賣行為，之所以把她拴起來，是因為她有暴力傾向。

之後，又向記者透露了更多消息，説這個家庭也是建檔立卡的貧困户，家裏八人有補貼，一個月有三千多塊錢。

孩子的爺爺也説這媽媽是他從路邊撿來的，孩子爸爸説希望能找到女子的家人。

但網友依然覺得不對勁。

如果這女子在結婚前就有精神問題，那她的婚姻合法嗎？會不會是被強迫誘導結婚，然後被迫成為“生育機器”，連生8胎？

如果這女子是結婚後出現的精神問題，那她又是怎麼患上的精神問題呢？

最關鍵的是，女子既然有精神疾病會傷人，那為啥不在精神病院治病，而是用鐵鏈子把她拴在屋裏呢？

真的是撿回來的嗎？撿回來就讓她不停生孩子，現在又説要幫她找家人？

面對這樣的情況，官方又憑什麼第一時間就確定沒有拐賣問題呢？

在網友的一重又一重的詰問下，全國人大代表@蔣勝男把相關情況向領導彙報，女子終於進入精神病院治療，男子也被調查看他是否涉嫌違法犯罪。

02

一開始，網友的關注並沒能換來所謂“正義”，反而這家人的事情因為出圈有了流量，之前找他拍過廣告的一些商家，再次把拍廣告的視頻拿出來做廣告，做到最後連法制日報都看不下去了，發文怒噴：

這些蹭流量的商家究竟想起到什麼樣的宣傳作用，想凸顯產品或者服務的什麼特質，我們不得而知。但就算拍攝、發佈時間都在事件發酵之前，這些短視頻也不會起到商家們預期的宣傳效果。因為，一個將自己孩子的母親用鐵鏈鎖住，只因自己有8個孩子而出名的“名人”，不僅與“正能量”無關，甚至與社會公序良俗相悖；指望其起到宣傳作用的想法則更是荒謬。蹭這種“流量”，不僅不會讓商家討到任何好處，反倒暴露了相關人員為博取流量而毫無下限的難看吃相。

同時，有一位自稱李大成的男士，認為這位“小花梅”是他1996年在四川南充失蹤的侄女李瑩。因為孩子父親已經去世，母親已經再婚，只能由他出來發聲。

他不但寫了封手寫信：

還提供了兩人的對比照片：

以及李瑩父親和“楊某俠”的對比照片：

確實有相像之處。

2月7日，在無數網友的追問下，當地又發佈了一份新的通告：

通告裏表示：

八孩母親原名小花梅，不是本地人，是被同鄉的桑某某帶到徐州來治病的。

她牙齒脱落不是被拔掉的，而是重症牙周病導致的。

孩子都是董某民的，不存在傳言裏説的“她給多人生孩子”的情況。

只看這份通告，你會覺得世界充滿了正能量，畢竟通告裏的人好像都很善良。

這個叫桑某某的“同鄉女子”，自己嫁去東海縣，還想着把同村的小花梅一起帶去東海縣治病，給她介紹對象。

後來娶了楊某俠的董某民，明知道小花梅有精神疾病，依然收留了她，娶她為妻，照顧她到現在。

然而，並不買賬的網友注意到下面這段。

警方通過查閲户籍底冊，組織亞谷村村幹部及村民比對照片、口音，確定楊某俠原名為小花梅（父母已故），雲南省福貢縣亞谷村人。據小花梅的親屬和同村村民回憶，小花梅1994年嫁至雲南省保山市，1996年離婚後回到亞谷村，當時已表現出言語行為異常。據小花梅親屬反映，同村的桑某某（女，當時已嫁至江蘇省東海縣）將小花梅帶至江蘇治病。目前，豐縣警方已找到桑某某瞭解情況，桑某某稱，當年她是受小花梅母親所託，帶小花梅到江蘇治病並找個好人家嫁了，兩人從雲南省昆明市乘火車到達江蘇省東海縣後小花梅走失，當時未報警，也未告知小花梅家人。

其中這個桑某某，説自己帶小花梅去江蘇治病，結果小花梅走丟以後既不報警也不告知家人。

如果小花梅的媽媽和桑某某很熟，那把人女兒弄丟了能不通知母親？母親不會追問？

如果小花梅的媽媽和桑某某不熟，又怎麼會把女兒交給桑某某帶出去治病呢？

要知道，“幫人介紹對象”曾經是人販子拐賣人口第二常用的説辭，僅次於“幫你介紹工作”，這個桑某某説話如此矛盾，會不會就是人販子呢？

另外，八個孩子的父親之前接受採訪，説想找到“楊某俠”的家人：

結果孩子媽媽的住址就寫在結婚登記材料上，如果真想找，他有大幾萬粉絲，隨便發個短視頻就能找到：

各種矛盾之下，昨天，當地再次發了一份新通告，這已經是他們在這件事上發的第三份通告了：

這次官方終於調查清楚，桑某某就是人販子，而楊某俠的丈夫確實涉嫌非法拘禁罪，兩人都已被採取強制措施。

回想這事的一波三折。

如果沒有短視頻博主去他家，把他家當作“正能量”來宣傳。

如果某個短視頻博主沒有闖到“楊某俠”卧室，拍下她被鐵鏈鎖住脖子的瞬間。

如果沒有許許多多帶有樸素正義感，不覺得這一切“存在即合理”的網友追問。

可能事情不會有這樣的發展。

也無怪乎有一直關注這件事的網友感嘆：

03

壞人被刑事拘留，可憐人被從鐵鏈中解放，看起來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但事情到這就為止了嗎？

不，其實還有很多疑點需要解答。

首先，是董某民的定罪問題。

既然所謂“小花梅”在雲南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一定程度的精神障礙，現在已經發展成了很難和人交流以及會攻擊人的精神障礙，那她算不算無民事行為能力的人？

我國有關司法解釋將“明知是精神病婦女而與之發生性關係的行為明確規定為強姦罪”：

雖然在具體的司法實踐中會有不同判罰，但這案件中，董某民把精神病女子用鐵鏈拴着，並且讓她為自己生了八個孩子，是否涉嫌強姦罪？

我覺得值得更細緻的調查。

然後，是兩人婚姻的問題。

既然“小花梅”是被拐賣到的徐州豐縣，而且具有明顯精神問題，那當時又是怎麼辦的結婚證？

為什麼這麼些年，當地不但不探究這一問題，反而一直把他們家當作正面案例宣傳，還給他們發補助？

購買精神有問題的婦女回村結婚生孩子，到底是個例還是普遍現象？

除了這例“小花梅”，同樣還是在豐縣，還有一個説是趴在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婦女。

有一位短視頻博主跑去拍攝，短短3分鐘，説了十幾遍“這是人過的生活嗎？”，最後給起了個“愛心正能量傳遞”的名字：

媒體説，這位趴在地上的阿姨姓鍾，她丈夫看到董某火了以後獲得了大量捐贈，於是主動聯繫博主前來拍攝。

鍾某是他二十多年前花一千多塊錢買來的，當時村裏又罰了一千多塊錢。

僅僅在一個縣，短時間裏就爆出兩例類似的事情，所以這事肯定不是個例。

或者我們不裝外賓，問一個更現實的問題吧。

**這樣的事，究竟普遍到了什麼程度，才讓基層裝作這事不存在，需要如此大陣仗的全網討伐，最後才做出一個判罰。**而在村裏的處罰，僅僅是再多罰一倍的錢。

以及這真的是歷史遺留問題，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嗎？

值得一提的是，關於這件事情，有人翻出記者和某著名作家的對話，該作家表示：

在文學裏苛求政治正確沒啥意思，我提這個也不是要批判這位作家。

但有些人顯然對於現實，也持和文學裏相同的態度，認為買賣人口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是這些村莊自救的方案。

對此，羅翔寫道：

如果天塌下來正義才能得到實現，那就塌吧。

如果現在還有需要通過拐賣婦女，強迫婦女生孩子才能存活下來的村落，那這些村落也應該消亡了。

與此類似的，豐縣的事情發展至此，有人質問：

“但是，把孩子爸爸送進監獄， 把孩子母親送進精神病院，八個孩子被送到孤兒院，這個結果好麼？就是你們心中的正義嗎？”

我覺得很多東西不是好不好，而是該不該。如果這事確實就是人口買賣，非法拘禁，涉嫌強姦，那就應該依法辦事，否則怎麼震懾以後的犯罪呢？ 

説難聽點，更多的人關注這件事，並不只是為了這家人活得更好，而是希望這樣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到自己頭上。

我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實質的正義實現，我們只希望能通過程序上的正義，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