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翻譯工作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2-02-14 21:30
作者:胡傳忠 曾任駐英國使館參贊
在我的外交生涯中,做口譯、筆譯的時間佔了約15年。有許多難以忘卻的往事縈繞腦際,值得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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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交部諸多最辛苦的工作中,翻譯應該是其中之一。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在翻譯室工作時,中國同其他國家的關係不像現在如此廣泛,但翻譯室的任務卻源源不斷,逐年加重,始終一片繁忙。
翻譯的內容大致圍繞以下幾大方面:同周邊國家保持與發展睦鄰友好關係;支持風起雲湧的亞非拉民族解放運動;支援西方民主力量反迫害、爭取種族平等和改善生活條件的正義鬥爭。此外,駐華使團國慶等重大節日活動也很頻繁。接待來訪國賓及陪同我領導人出訪更是自不待言的重頭戲。
那時,國內聲援有關國家正義鬥爭等羣眾集會相當多。賓主雙方的講話不但篇幅長,而且定稿時間晚。要做到譯文流暢、及時、準確而又不出政治紕漏,翻譯人員需要長期處於同時間賽跑的高度緊張狀態中。


記得召開首都人民支持西哈努克親王、反對朗諾政權,支持越南人民抗美鬥爭和慶祝越南南北方統一等羣眾大會時,翻譯室加班加點,不分晝夜,沒有公休日和假日。大家很少有時間和精力去顧家,想的就是一件事:如何及時趕出譯文,讓全世界早點聽到中國的聲音。這些長稿子根本不允許你去精雕細刻,主管單位不斷催促,緊急中有時只能請老同志邊看原文邊口譯,即刻由一人打字,快速校對後馬上覆印,送現場使用。
60年代初發生中印邊境衝突,雙方在外交上展開了持久激烈的照會戰。為了應付這場瞬息萬變的戰鬥,我們幾乎是以辦公室為家,時刻嚴陣以待,接到稿子就以最快速度譯出,讓世人儘快瞭解中國的嚴正立場,反擊印方的無端挑釁與污衊。為此我們在辦公室度過了無數日日夜夜。
此外,每年好幾十個駐華使館逢國慶或重要節日都要舉行隆重的慶祝宴會或招待會,雙方都有講話,有時稱為祝酒辭,但篇幅大多遠遠超過祝酒辭允許的長度。中譯外理所當然由翻譯室承擔。但在很多情況下,對方的講稿也往往要我們譯出中文。


△ 以喬冠華為團長、黃華為副團長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代表團在聯合國大會全體會議上。
70年代初,中國恢復了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我國參加世界論壇的各類會議和活動漸趨活躍。由於10年動亂造成外語人才青黃不接,加上翻譯室普遍被社會上公認為可靠的外事權威譯審機構,因此中央各部及專業部委將在國際會議上的講話稿源源不斷地送來譯校。
我們以協作精神為重,只要還有可能安排,大多是來者不拒,這些都得利用業餘時間和公休日去完成,根本不計報酬。在翻譯室廣大同志的心目中,工作高於一切,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他們就是這樣在平凡工作中默默地做出自己的無私奉獻。
與此相對應的是紛繁的口譯活動。禮賓改革前,每逢國賓來訪和我國領導人出訪,駐京使團都要去機場或車站列隊迎送。中方各部門領導組成的迎送隊伍也是浩浩蕩蕩。歡迎和告別宴會都不能少,即使是外長級來訪,人民大會堂宴會廳往往也得開席三四十桌,好不熱鬧。這些活動都離不開口譯。這樣,我們一週跑五六次機場、車站,參加三四次宴會和招待會已成家常便飯。但這些“美差”都是在白天干完筆譯後,人已很疲憊的情況下接辦的。


△ 1972年,美國時任總統尼克松訪華,冀朝鑄(左四)擔任周總理翻譯。
當時的翻譯室副主任冀朝鑄同志常在深夜為周總理會見外賓和記者擔任口譯,事後對方往往索要總理談話重要段落,甚至全部的準確書面譯文。冀朝鑄同志就得連續作戰,參與整理記錄和潤色譯文,以便凌晨或次日以最快速度把譯稿交到外賓手裏。他常在部內過夜,睡在辦公室。其實,深夜被叫起來趕到部裏,規定在四五個小時內完成緊急的翻譯稿件這類事情很多,體現了我部翻譯隊伍兢兢業業、連續作戰和善於打硬仗的高度敬業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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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聲傳譯這種高難度工作也曾找到我頭上。1974年9月,我國民航總局局長沈圖率團去加拿大蒙特利爾參加世界民航組織第21屆大會,請外交部派人擔任同聲傳譯。該會標誌着中國正式參加國際民航組織,首次在同行面前亮相,深受各界矚目。
當時仍處於文革期間,部裏眾多外文幹部下放到幹校,人才奇缺,我以忐忑不安的心情接受此任務,到了蒙特利爾才稍鬆了口氣。原來該國際民航組織已為各團配了同聲傳譯,唯獨缺英中對譯人員。我只需與會時緊跟團長及主要人員,進行咬耳朵式的“同聲傳譯”,不需進同傳間。
我克服了不熟悉民航具體業務的種種障礙,以最大努力把各國代表團的講話口譯出來,在實踐中經受了一次鍛鍊。但依靠接待方提供同傳的做法總有諸多不便,民航總局有意讓我口譯人員最終也能坐進同傳間,後來終於下決心抽調本系統年輕外文幹部接受該組織的培訓,成為我國在國際組織中最早自行解決同聲傳譯的一個部門。也許就是從那次會議開始,我國在國際民航領域的影響逐漸擴大,合作的主要夥伴從巴基斯坦航空公司(PIA)拓展到歐美等西方大國,為中國民航真正實現飛出去的夙願鋪平了道路。


我真正進同傳間裏做同聲傳譯是1975年3月在秘魯利馬召開的聯合國工業發展大會上。對外經濟聯絡部副部長陳慕華率團與會。經國際司牽頭,決定推薦中聯部潘世強同志和我作為聯合國臨聘人員參加該大會的同聲傳譯。
會議的主題同樣是我不大熟悉的,如加強南北技術合作和技術轉讓;發達國家如何減輕發展中國家的債務負擔;以消除南北之間經濟鴻溝和建立世界新經濟秩序等。我們抵達利馬後,拼命趕讀有關文件。正在我感到心中無底時,從紐約總部來的聯合國傳譯員餘珍珠小姐主動同我們聯繫。她熱情活潑,現身説法,指出同傳並非高不可攀,我們完全可以勝任。她的鼓勵一下子減輕了我們臨戰前的緊張心情。
但説時容易做時難,我進同傳間不久,就發現速度不能完全跟上,不時有漏譯。幸好每20分鐘就換人。幾次下來,稍有改進,但比起訓練有素的人員,差距仍不小。餘珍珠每天會後都抽出時間陪我們聊心得體會,指點我們跟上速度,不要糾纏個別聽不懂的詞而要去捕捉主要意思。她還儘量安排我們譯容易的發言,並讓我們早些拿到書面講稿等,既有指導鼓勵又有具體幫助,令我受益匪淺。我駐秘魯使館邀她做客,焦若愚大使、王言昌參贊同她親切交談,感謝她對國內傳譯新手的關照和幫助。


1972年和1978年,我先後參加了聯合國日內瓦海底會議和紐約海洋法會議,有機會同聯合國總部和歐洲分部的傳譯人員廣泛接觸。其中范家曾先生曾就讀上海滬江大學,據説還參加過國內一些進步活動,後輾轉定居美國,長期從事聯合國口、筆譯工作。
他主動接近我們,熱情介紹經驗。這批主要由港、台華裔組成的聯合國口、筆譯人員都已供職多年,輕車熟路,見到國內同行,親切之情油然而生。他們認為聯合國傳譯應由國內多派人蔘與。他們之中一些人對這項工作已太熟悉,以致失去了新鮮感,很想另謀高就或退下來頤養天年。
聯合國內各種五花八門的討論專題一點也難不倒他們。有的可以毫無負擔地來到同傳間前,輕鬆地看上一段消息或小説,然後應付自如地傳譯20分鐘,如此循環反覆地度過缺乏刺激性的歲月。難怪他們巴不得國內有人來頂替。
其實,為國際會議作同聲傳譯是一門技術性很強的工作,它要求有廣博的知識,也是一種集反應、速度、詞彙量、外語熟練程度之一體的密集型腦力勞動。光有良好的外文功底而不掌握技巧,不經過專門訓練和大量現場鍛鍊是很難勝任的。
隨着我國對外關係的迅速發展,這方面的條件逐漸成熟,北京外國語大學同聯合國合作辦起了譯訓班,進行口譯和同傳方面的強化訓練,培養出一批能在重大場合臨陣不亂的口譯人員,有的陸續參加了聯合國的傳譯隊伍,在各種國際論壇上大顯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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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口譯人員,隨團出訪和接待來訪自有其甘苦。1978年,我隨黃華外長訪問扎伊爾、荷蘭、土耳其和伊朗。在安卡拉,我們經過一天會見土方領導人和對口會談後,已很勞累。回使館剛安頓下來不久,黃部長在召開了總結一天情況的會議後,又把劉春大使、團核心成員和我留在狹小的機要室,根據當天活動出現的新動向,修改次日我方的宴會講話稿。
黃部長主持會議,集思廣益,逐句斟酌修改。完稿後我再譯成英文。工作結束時已是次日凌晨,我上牀只淺睡了三小時左右。上午9時會談時我做口譯,精神難以集中,記憶和反應都不太敏捷,效果明顯降低。
其實,隨團一行都處於萬分忙碌狀態。到伊朗時,亞非司周覺司長由於勞累過度而昏迷,經救護醒來不久,仍堅持參加活動。禮賓司張龍海處長對自己管的事不敢有半點懈怠,在代表團獻花圈活動前提前趕往現場察看,發現伊方為我們準備的花圈上別有“中華民國”的標誌,馬上採取措施,及時糾正了對方出於無知而產生的政治錯誤。
接待訪華國賓,譯員肩上的擔子往往是超負荷的。在北京的各項活動一個接一個自不待言,緊接着就去外地。從坐飛機等交通工具的那一刻起,翻譯的"嘴力勞動"就沒有停止過。
抵達省市後,坐在豪華轎車的前排,要不斷地回頭口譯陪同的地方領導向外賓作的熱情介紹和交談內容。下榻賓館後往往已是上午11點多,還未來得及喘口氣,當地領導的午宴祝酒辭就送到面前。禮賓官在一旁叮囑,午宴12時準時開始,務請抓緊時間譯出。宴會上,譯完領導的歡迎辭,又要立即口譯對方的答詞。賓主席間交談甚歡,翻譯在其中穿針引線,忙得不亦樂乎。至於筵席上的美味佳餚、生猛海鮮是什麼味道,翻譯的感覺全然是麻木的。即使是一些被認為是較輕鬆的外事活動,如使節旅行,翻譯也難享受到這份閒情逸致。
有一次去我國南方地區,在滿滿當當的日程中突然要臨時安排使節看電影,而且是一部情節相當複雜的故事片。翻譯對這種事先毫不知情而做起來無把握的任務心裏最犯憷。有關領導交代:“不必逐句翻譯,譯出要點就行。”我有時想,什麼時候人們能懂得翻譯不是一聽到中文就能立即毫不費力地自動譯成洋文的時候,翻譯的日子才能好過些。
千言萬語,幹翻譯的經歷是令人難忘的。翻譯可以説是一種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特殊行業。它是外交隊伍中的一支尖兵。工作鍛鍊了翻譯人員的吃苦耐勞精神和嚴謹細緻的工作作風。他們忠於職責,嚴守紀律。長期接觸首長和國家機密,激勵他們努力去理解和鑽研國家的外交大政方針,也培養了他們對職業的敏感和熱愛。
當前,活躍在外交部部、司各級領導崗位上和派往國外的高級外交官中,不少人都有在翻譯室或曾長期幹翻譯工作的經歷,這也許是翻譯室作為育人的大熔爐可以引以為豪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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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外交紀實(一)》
作者 | 胡傳忠
圖片 | 源自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