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藥背後:俄羅斯花滑女單,敢問“卷”向何方?_風聞
后厂村体工队-后厂村体工队官方账号-公众号:sports_1632022-02-15 15:17
近日,北京冬奧花滑女單奪金最大熱門,15歲的俄羅斯選手瓦利耶娃被推上了禁藥的風口浪尖。根據國際檢查機構(ITA)發佈的公告,她兩個月前全俄錦標賽的樣本檢出曲美他嗪陽性(一種治療心絞痛的藥物,2014年孫楊曾因誤服曲美他嗪被禁賽3個月)。

目前圍繞此事有一系列討論,驚歎論者認為,瓦利耶娃國際比賽沒檢測出禁藥而在國內比賽被查,説明俄羅斯花滑水平太強,爭奪國內名額更難,內捲過於嚴重。而陰謀論者則認為,禁藥檢測結果被延期公佈,最後正好被推到北京冬奧女子花滑團體賽結束後,其實是西方集團刻意為之,目的就是為了針對目前佔統治地位的俄羅斯女子花滑。

莫斯科一家酒店大樓掛出巨型橫幅聲援瓦利耶娃
無論此事最終將如何收場(最新消息是瓦利耶娃已經獲准參加接下來北京冬奧會的比賽,但之前團體賽的金牌是否能被保留尚無定論),這場禁藥危機,都為統治兩個奧運週期的俄羅斯女單王朝蒙上一層陰影。

崛起
其實從歷史上來説,女子花滑並不是一個俄羅斯的強勢項目,事實上在2014年之前,俄羅斯從未產生過任何一位女子花滑奧運冠軍。而它的崛起要等到2000年代後期——當時俄羅斯社會經濟逐漸從蘇聯解體的震盪中復甦,各地市政冰場也漸漸重新開張,此時俄羅斯的父母們也可以騰出餘力帶着孩子重返冰上,花樣滑冰這個項目開始在俄羅斯慢慢復甦。

俄羅斯的露天冰場
就在新生力量為這個項目重新注入新鮮血液的同時,摩拳擦掌的俄羅斯的花滑教練們此時也開始採取比以往更為主動的工作方式。《紐約時報》曾經描述了教練奔赴偏遠地區挑選苗子的情況,當時即使貴為俄羅斯功勳教練的米申,也曾親自前往邊遠地帶選材,教練彼此競爭非常激烈。
而如今被稱為俄羅斯花滑內卷鼻祖的“面姐”的圖特別麗澤,當時就是這批教練的其中的一員。

圖特別麗澤(左)因為像方便麪一樣的捲髮造型(加上超難唸的名字),被國內的花滑迷稱為“面姐”
這種俄羅斯花滑界自下而上的努力,終於在2010年左右初見成效,即使温哥華冬奧俄羅斯花滑慘敗而歸,但俄羅斯的姑娘們已經在青年組嶄露頭角。2009年和2011年,利奧諾娃、索特尼科娃分別獲得世青賽冠軍——顯然,一個時代即將來臨。
而就在這個關鍵時機,2007年****冬奧會申辦成功帶來的影響給俄羅斯花滑注入了一針強心劑。政府資金的投入讓俄羅斯的冬奧體育項目開始煥發許久未見的活力——充足的練習人口推高了項目的水平,高密度的競爭加速了她們的出類拔萃,一切的一切都在將俄羅斯花滑推向良性循環。
終於在2014年的索契,一代人的努力結出了第一顆果實,作為初代“俄蘿”的索特尼科娃成功奪冠,雖然過程至今仍頗具爭議(尤其是韓國,金妍兒的落敗讓他們耿耿於懷),但這顯然是俄羅斯女子花滑開啓統治時代的序曲。除了索特尼科娃以外,這年因柔韌被賦予“軟卡”外號的利普尼斯卡婭也在團體賽上建功,成為冬奧歷史上第二年輕的金牌獲得者,而她,正是圖特別麗澤的最有名的初代弟子。

索特尼科娃

“軟卡”利普尼斯卡婭
到了2018年,經過又一個四年建設,俄羅斯女子花滑勢力已經極度壯大。抓住“金貓時代”落幕的真空,圖特別麗澤的二代弟子梅德韋傑娃在2016、2017兩次世錦賽收穫冠軍,並與師妹扎吉託娃一道,帶走了平昌冬奧的銀牌和金牌。

冠亞軍與銅牌獲得者奧斯蒙德(當時不到23歲的她顯然比兩位俄羅斯小花大一圈…)
此後,除了日本的紀平梨花曾短暫挑戰其霸權,俄羅斯達成了對女單的嚴密統治。因此北京冬奧會開始前,外界早早預言圖特別麗澤的三名弟子:握有世界紀錄的瓦利耶娃,同樣擅長四周的謝爾巴科娃、特魯索娃,將毫無疑問的斬斷所有其他國家努力的希望,這個項目的懸念,將只剩下金銀銅的排列組合分佈而已。
而俄羅斯女子花滑過於變態內卷的競爭環境,甚至已經開始溢出氾濫,影響不止俄羅斯一個國家的花滑生態——**很多在俄羅斯國內被卷的毫無還手之力的選手開始改換門庭,****今年歐錦賽,女單前十中實際包含了七名俄羅斯人。**冬奧團體賽先後亮相的烏克蘭代表沙波娃、格魯吉亞的古巴諾娃,實際都是俄羅斯人。其中古巴諾娃曾是俄羅斯青年軍的佼佼者, 2016年青年組總決賽亞軍,但即使如此,也在 2017年後就進入了無A級賽可比的冰涼局面。

古巴託娃,已經轉投格魯吉亞

光芒和陰影
技術難度,一直是俄羅斯女單的殺手鐧,那俄羅斯花滑女單的難度已經上到了什麼程度呢?
舉個例子:一個月前的俄羅斯青年錦標賽,女單自由滑前五全部使用三週半或四周跳,第一名的索菲亞-阿卡蒂娃分別完成了三週半和兩種四周,技術分高達88.20……
且不論他國女單,這樣的成績哪怕放在成年男單中也並不遜色。



而俄羅斯女單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成績,其秘訣並不神秘,簡而言之,就是最大限度利用她們少女尚未發育定型的輕盈柔軟身體, 來挑戰成人難以企及的超高跳躍難度。
然後,再讓她們以15歲的最低年齡升組,搶在發育關來臨前的狹窄窗口期,用恐怖的跳躍難度,來與其他年紀較較大、已經觸碰到技術天花板的主流選手競爭(面姐還發明瞭將跳躍集中在節目中後段,刷10%加分的節目編排方式)。
不得不説,這個策略是成功的,在2014年索契、2018年的平昌,女子花滑都誕生了極為年輕的冠軍,利普尼斯卡婭,(團體)奪冠時只有15歲249天,扎吉託娃只有15歲282天——事實上這幾個數字都可以説是在俄羅斯教練組嚴格控制下的結果,因為奧運會的規定是選手需要在參賽前一年的7月1日前年滿15週歲,而利普尼斯卡婭、扎吉託娃,以及如今的瓦利耶娃,出生日期分別卡在6月5日、5月18日、4月26日……
由此可見,俄羅斯女單捲到極致時,連出生日期都非常重要。

利普尼斯卡婭(2014年)
傳説中在俄羅斯花滑教練圈裏有這樣一句話:“最重要的就是瘦小和年輕”。而頂級的跳躍專家米申曾經解釋過這一點,嬌小、扁平的女孩滯空時阻力最小,也最能夠獲得高速的旋轉,對完成四周跳很有幫助。而要保持這一優勢,意味着需要儘量延遲發育,並在短短的兩三年內達到巔峯。
然而甘蔗沒有兩頭甜,這種窮盡未成年少女身體潛力的“金牌策略”,實際上也導致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後果:**俄羅斯女子花滑運動員的生涯巔峯極為短暫,高光往往持續不到兩年。**奧運會可能是她們為人所知的開始,也往往會是生涯生涯結束的起點。無法阻擋的自然規律將無情的馬上將她們捲入淘汰的垃圾堆。

利普尼斯卡婭(2017年退役前)
其實俄羅斯的小花們不是沒有想辦法掙扎過,2016年,利普尼斯卡婭曾經近乎絕望地告訴媒體,“我跑步、節食,但毫無用處,在茶里加一小勺蜂蜜都能長1公斤,我真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著名教練朱林説, “失去了原有的輕盈之後,她開始瘋狂減肥,這導致她扭傷了腿……她再也無法以合適的體重跳躍,而長時間處於厭食狀態對於健康危害很大”。
2017年,就在奧運會奪冠後的第三年,利普尼斯卡婭住進醫院,接受厭食症治療。而她的師妹,以美少女戰士造型出圈的梅德韋傑娃則是飽受背傷困擾,訓練時常出現困難,最終感染新冠肺部嚴重受損於去年宣佈退役。更年輕兩歲的扎吉託娃雖然沒有重大的傷病,但平昌奪冠後的第二年也完成了事實上的退役。2019年底,她在總決賽墊底,距離師妹科斯托納婭、謝爾巴科娃、特魯索娃差距達到20-40分……

梅德韋傑娃(已經退役)

扎吉託娃(2020年表演賽時造型,成熟的身體已經不復蘿莉感)
什麼是卷?這就是卷,即使身為現任的世界冠軍,享受一兩年高光之後馬上被洶湧而來的後浪捲回領獎台底座,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在國內競爭中再也沒有立足之地。
而更絕望的是,一旦落下,就將永遠地落下,不存在喘息。這幾乎是一場瘋狂的生存競賽,而每個人,只有一次機會。
競爭最殘酷時,為了保住一絲出頭的希望 ,一些女孩甚至接受了放棄健康。一個名叫阿娜塔西婭-庫瑞婭的前滑冰選手曾向英國《衞報》講述自己的故事,她也曾在10歲獲得地區賽冠軍的希望之星,但面對發育關,在嚴格節食和過量跑步都無成效之後,她接受了一項藥物建議,“去幹擾荷爾蒙,讓月經和胸部停止發育,保持一個年輕、瘦削的身體”。
“我對此毫無懷疑,在俄羅斯,年輕選手用荷爾蒙藥物對抗發育不是什麼秘密。”
但藥物在她身上沒有起到預期的效果,反而導致了無可阻擋的肥胖。最終庫瑞婭的競技生涯還是走向了終點,14歲時她才第一次走進學校,隨後是令人絕望的增重,她因此在同學中飽受欺凌,直到重整信心學習西班牙語上了法學院。

現在的庫瑞婭
“後來,類似用藥開始受到很多業內人士的公開批評,但當時,沒有任何人來保護我”——庫瑞婭説。
而這次將瓦利耶娃捲入風暴中心的曲美他嗪則是一種明確的禁藥,它最大的功能不是提升運動員的短期能力,而是通過改善心肌供血能力,幫助運動員增加訓練量——最初這種藥被認定為“興奮劑”,2015年後,該藥被降級為“代謝調節劑”,但依然是被禁止使用的禁藥。

年齡提案
即使從更長遠的角度來説,俄羅斯女單近兩個奧運週期的統治,也實實在在地改變了這項運動的面貌。
出道即巔峯,然後以更快的速度銷聲匿跡,一茬又一茬的更換……相較於之前的“金貓”時代,現在女子花滑的代際變換節奏堪稱瘋狂。在這批俄羅斯金牌小韭菜之前,女子花滑運動員往往可以在自己的運動生涯裏慢慢摸索,在難度降低和藝術表現力提升的中找到和諧的共振。比如金妍兒,2006年她第一次登上成年組賽場,一直活躍到2014年,而日本的淺田真央更經過了長達11個成年組賽季。

金妍兒

淺田真央
也正是因為如此,她們的競技生涯充滿了階段性的劃分與變奏,賽場內外交織共振的成熟和成長,共同構成女單觀賞性的一環。而這,正是“前俄羅斯”時代,女單賽場上的常態。
如今,女子花滑的生態環境已經徹底改變,非俄羅斯選手儘管大賽獎牌無望,至少還保留了登場的機會,而俄羅斯國內為數眾多的年輕後備,儘管握有外國對手望塵莫及的跳躍,卻還是處於另一種灰暗的金字塔底層。
奧運開始不久前,14歲的俄青亞軍,能跳三週半和多種四周的索菲亞-薩莫德基娜曾經以半開玩笑的口吻,描述了自己難以逃離的困境:“這聽起來非常荒謬……但每個晚上我都在祈禱奧運延期到2023年,因為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我沒有好的出生年份,下一個四年一定會經歷發育……我認為女單退役的平均年齡會在 16-17 歲,這是跳四周的必然結果,發育後身體就會超負荷,至於我,我也許也不能再這樣跳了”。

情況或許在未來將有機會稍作緩解。近日,國際滑聯再次考慮提高對升組年齡的限制,下一賽季保持原樣, 23/24賽季為16歲,24/25賽季提升至17歲,這個提案將在今年6月的國際滑聯大會上進行討論。
提高成年組門檻的呼聲已經持續數年,屢屢提議,都遭到否決,但如今顯然過多的不良後果:偏重跳躍的單調節目、短暫的職業壽命、更高的傷病比例,乃至於如今仍在延燒的禁藥風波,都在向這個項目的發展發出靈魂拷問:
除了無休止卷下去,我們到底還能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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