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都想去墨脱，僅僅是因為那裏有云豹嗎？_風聞

我向往荒野，每一種都向往，無論是和順的華北森林、廣西的紅樹林、帕米爾的高寒草原亦或新龍的七貓之地，我統統心嚮往之。

但如果非要在裏面選出一個第一名，那一定是墨脱。

我希望能有一天親身踏上那塊土地，再用親身經歷講述更多墨脱的故事，但我不知道剩給我的時間還有多少（不是我的問題，我剛剛做完體檢，我除了輕度脂肪肝之外都特別健康～）。

好想去墨脱！  ©李成

但依然有一些道理不需要去過也可以講述，關於那裏的多樣性、多樣性的緣起和意義，以及那裏對於一些物種的重要性。

我想用我淺薄的認知來試着掰扯一下這些事情，希望我不要寫得太枯燥。

01

多樣性的起源與意義

地球的獨特在於孕育了生命，而生命的本質在於多樣性。

生物多樣性是如何產生的？為何沒有一種生物能夠完全統治地球？

也許回顧生命誕生之初的故事有助於解答這些問題。

疊層石是藻類生物留下的遺蹟，它們在20億年往前的早期地層裏大量出現，説明了那時地球的主要生物羣落是由藍藻等原核生物構成的。

疊層石有着生命的印記，記載着地球的年輪 圖片來源：網絡

遠古的海洋恐怕只是一個多樣性水平非常低的大水池，只有淺水處有薄薄一層滑膩的生命體，那是能夠進行光合作用的藻類，還有下層肉眼無法看見的厭氧的古細菌和一些早期的異養原核生物。

光合作用在製造有機物的同時還會產生一種“廢氣”——氧氣，藻類們永無止境地吸收二氧化碳利用陽光分解水，把光能轉換成化學能的同時排出氧氣。

這幾乎引發了一場災難，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在不斷下降，終於導致温度下降，海水開始結冰，阻擋了更多的陽光，全球氣温向着冰河紀元的方向跌落，這幾乎要終結生命的萌芽。

藻類生長過程中的層狀結構，疊層石來源於此 圖片來源：網絡

終於，藻類氧化了海洋中所有的遊離鐵，氧氣自由了，大量的氧氣創造出了全新的生態位。

異養生物不自己產生能量，而是靠吞噬其他生命體，利用氧氣分解有機物產生能量和二氧化碳，充足的氧氣使它們能夠進化得更大更復雜，也更為多樣。

於是碳終於開始循環起來了，環境出現了穩定的可能性。

而自由的氧氣還提供了另一個意想不到的禮物——它們在閃電的作用下偶爾會變成臭氧。

這些臭氧不會被生物利用消耗，因此逐漸富集，最終形成了臭氧層，阻擋了大部分對於生命來説十分致命的紫外線，這給了生命離開水底的契機。

臭氧層猶如地球的“保護傘” 圖片來源：網絡

這段歷程揭示了生物多樣性最為重要的功能——穩定。生命靠着互相壓制最終達到平衡狀態從而維持了自身繁衍所必須的穩定的環境。

每當出現過於強勢的物種或是大的災難導致環境劇變的時候，就會發生多樣性的大規模喪失（也就是我們常説的大滅絕），而之後生命又會在新的環境下重新繁榮並再次達到平衡。

這同時揭示了形成多樣性的外因——空的生態位。

生命似乎有一種意志，想要塞滿所有的生態位。

最著名的例子是加拉帕戈斯島上的達爾文地雀，可能是被風暴偶爾帶到島嶼上的地雀，面對空空的島嶼，迅速分化成13種，佔據了它們所能佔據的所有生態位。

達爾文地雀 圖片來源：網絡

它們有的保留了地雀厚實的喙用來破開種子，有的進一步增大喙用來取食更大的堅果，有的則進化出鶯一樣的喙用來捕食昆蟲。

甚至有的佔據了啄木鳥的生態位，喙部進化成能夠鉗開樹皮的結構，並學會了使用仙人掌的刺來挑出木質裏肥美的幼蟲。

這也説明這種地雀似乎還沒有進化完全，如果給它們更多的時間去繼續演化，沒準會進化出和啄木鳥一樣的構造。

不同的鳥喙適應不同的食物 圖片來源：網絡

02

雨林的多樣性

生態學裏對於多樣性的分佈有一個簡化的理論，叫做ESA理論（Energy-Stability-Area Theory），即太陽能愈多，氣候穩定時間愈長，面積愈大，則生物多樣性愈高。

實際上陸地生態系統的多樣性也猶如金字塔一樣從極地向赤道隨着緯度的梯度逐漸增多。

這是由兩大原因疊加而成的，一是太陽能越多生產力越強，能夠養活的生物量就越多；二是緯度越高季節越分明，物種需要適應的温差就越大，因此越有能力在更大的面積活動。

所以越靠近赤道，物種的分佈面積越狹窄，相同面積能夠同時容納的物種數量也就越多。

所以海洋生態系統的多樣性密集於珊瑚礁，陸地生態系統的多樣性則密集於雨林。

而如果想要超越雨林的多樣性，那就在雨林的基礎上加一座高山吧。

西雙版納勐臘縣的熱帶雨林，圖片中高高聳立出林冠的巨樹就是龍腦香科的望天樹。這片森林在羣落結構與物種組成上與東南亞低地的龍腦香熱帶雨林非常相似，是中國熱帶雨林的標誌 ©顧伯健

氣温隨海拔的升高而降低，海拔每升高1000米氣温降低0.6攝氏度，降水量同樣隨着海拔的升高而降低，這有點像把水平的緯度垂直地鋪在山峯上。

最為完美的垂直自然帶是由雨林帶，常綠闊葉林帶，落葉闊葉林帶，針闊混交林帶，針葉林帶，高山灌叢帶，高山草甸帶，高寒荒漠帶（流石灘），積雪冰川帶組成。而這需要接近赤道水熱條件的大陸和能夠永久積雪的極高峯。

世界上會有這樣巧合的地方嗎？還真有。我們國家就恰巧有這麼一個地方——墨脱。

墨脱位於雅魯藏布江大峽谷，從帕米爾高原一路向東綿延2450公里的喜馬拉雅山在這裏優雅地向北抬了一下頭，也讓湍急的雅魯藏布江被迫向北，再繞着南迦巴瓦一週，最後向着南方一路跌落2800米的海拔落差衝向孟加拉灣，這一衝就衝出世界上最為壯觀的大峽谷。

墨脱的雨林 ©李成

印度洋的暖濕氣流的一部分沿着喜馬拉雅一路向着東北，最終在唸青唐古拉山脈的夾擊下聚集在大峽谷，在這個緯度不低的地方形成了近似熱帶雨林的水熱條件，造就了蔚為壯觀的連片的雨林。

雨林有着遠超人類想象的多樣性，它猶如一個複雜的立體的生物容器，在不見陽光的地表，落葉和果實形成的腐殖質裏，是各種蠕蟲、昆蟲、蠍子、潮蟲等動物的家園，土壤以下是樹木巨大的根部和根部之間密集的菌絲網絡。

沿着長滿地衣和苔蘚的樹幹向上，先是下層灌叢和附生的芋屬植物，還有粗壯得像鐵索一樣的木質藤蔓，直到30米高的樹冠層，每一層都棲息着無數的昆蟲、蟎類、蛇類、蛙類以及小型哺乳類。

鱗次櫛比的樹冠彼此交疊，再通過藤蔓連成一片，無孔不入的附生蘭花寄宿在樹枝、藤蔓以及一切能夠附着的地方，吸附着飄在空氣中的灰塵和水分，彷彿是在空中又創造了一片土地。

然後這片土地上又長出一片微型的森林，鳥類、靈長類、齧齒類以及樹棲的食肉類——靈貓、雲貓、雲豹居住在這裏。

墨脱的雲豹，雲豹善於在夜間行動，偷襲樹上的猴子、鳥類或捕捉赤麂等有蹄類動物 ©TBIC&貓盟CFCA

雨林中的每一片樹葉、每一個縫隙都被生命佔據着，甚至一些你看不見的角落，墨脱甚至有一種圓疣樹蛙終身棲居在積水的大型竹類的竹節裏。

03

雨林之外的多樣性

雨林並不是墨脱的全部，這裏還有穿流而過的雅魯藏布江。

淡水系統是陸地生物圈的血管，在能量循環中起着不可忽視的作用。

親水植物依靠河流向下游傳播種子，也有的靠着魚類向更適宜的上游傳播。河流灌溉濕地，養育魚類、甲殼類和兩棲類，這些又吸引來無數的水鳥。

半水生植物的花朵是下層昆蟲的重要食物來源，洄游魚類則帶動了海洋向內陸的能量返還。

底棲的蚌類、腹足類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它們分解了大量的落葉和水生植物，一旦腐解，會消耗大量氧氣，造成動物大量死亡，形成巨大的碳源。

這整個精妙的系統建立在穩定的連通度、水量、水温和流速之上，它很完美，但同時也很脆弱。

別忘了墨脱北面的那排雪山。

如果能像塞爾達傳説那樣從7782米的南迦巴瓦峯滑翔而下，剛一離開覆蓋冰雪的山頂，就能看見混亂的流石灘。

墨脱冬日的雨林與雪山 ©李成

這裏盛開着高大的塔黃、毛茸茸的雪兔子，綻放着藍色、紫色的綠絨蒿，還有幫助授粉的飛蟲和根部躲藏着的蜘蛛。

繼續向下，雪豹在裸岩上俯瞰着啃食地衣的岩羊，下方的草甸上散佈着藏原羚、白唇鹿，歐亞猞猁在追捕高原兔，兔猻則在石縫裏搜尋着鼠兔。

很快就能看見樹木，狼羣在針葉林的邊界徘徊。更深處，有金貓、豹貓、黃喉貂、鬣羚、斑羚、赤斑羚、林麝、和赤麂，以及杜鵑林中身軀碩大的羚牛。

再快速掠過落葉闊葉林、常綠闊葉林和季雨林，最終落在平緩的雨林地帶，那裏是孟加拉虎和豺的領地。

墨脱的雨林裏，赤麂抬起後腳撓撓耳後

一隻豺在河邊的石頭上嗅聞，太陽給它鍍上了金光

04

孟加拉虎和雲豹

生物的數量按照能量金字塔來排列，最下層的植物數量最多，然後逐層減少止於最頂端的食肉動物。

其實我們潛意識裏都有這樣的常識，路邊的蒲公英或者麻雀並不會引起你的駐足，但如果在野外見一次老虎那絕對是終身難忘的，這不僅因為它們美麗迷人，也因為它們的確數量稀少。

因此，它們也是最容易滅絕的。

不幸的是，人類特別擅長滅絕大型動物。

1.2萬年前的美洲大陸擁有遠超現在世界的大型動物多樣性，而這一切止於印第安人的登陸。僅僅1000年，70%的大型哺乳動物滅絕了，猛獁象、長角野牛、大地懶、劍齒虎、恐狼……

而這並不是孤例，公元1000年前的新西蘭擁有13種恐鳥，渡海而來的毛利人僅用了200年就滅絕了全部的恐鳥及20種其他陸鳥。

恐鳥於新生代時期徹底滅絕 圖片來源：網絡

這完全可以理解，大型動物易於發現並且性價比高，人類或是過度獵殺削減它們的數量，或是用燒荒砍伐等方式直接掠奪它們的棲息地。

我們的祖先顯然不會有任何環境保護的意識，那時的世界對他們來説是無限的，這個地區的動物沒了，其他地方一定還有。

而如今，我們知道物種是會滅絕的。

我們還知道大型食肉動物往往是一個生態系統的關鍵種，它們的存在壓制着任何可能成為強勢種的食草動物，這保護了食草動物的多樣性，也進一步保護了植被的多樣性。

歷史上墨脱是有孟加拉虎分佈的，最近的一次獵殺記錄是在1999年，最近的野外拍攝則是2019年，這裏的虎出現得很零星，也很偶然，這似乎説明這裏只是孟加拉虎分佈的邊界。

我國科研人員首次在野外拍攝到孟加拉虎的活體照片 ©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獸類生態與進化學科組

墨脱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有蹄類多樣性，但偏偏缺失了大型有蹄類——水鹿、野牛，這是老虎不在這裏定居的原因嗎？

同樣奇怪的是這裏似乎一直沒有拍到豹子，按説中小型有蹄類這麼豐富的地方能夠養活豹子的，豹子也十分適應坡度較大的森林環境，參考老虎的現身頻率説明這裏也沒有能壓制豹子的存在。

從公佈的紅外相機影像來看體型更小更加隱秘的金貓、雲豹甚至雲貓都有過多次拍攝，所以如果有豹子的話實在是沒理由拍不到。

在墨脱拍到了罕見的黑色型金貓

這就是個很有趣很獨特的現象了，這裏偏偏缺失了兩種體型最大家域範圍也最大的貓科動物。

要知道就在隔壁100公里外的峽谷裏就有一個11只孟加拉虎的小種羣，而豹子更是堪稱貓科動物裏的適應力之王，所以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是棲息地本身的問題，還是和南部種源地的連通出了問題？

在墨脱拍到的孟加拉虎的足跡

如果能在科學上搞清楚這些疑問，相信它們依舊有可能迴歸故土，尤其是現今孟加拉虎的棲息地仍然有着面積不足和破碎化的問題，而棲息地的面積則決定着孟加拉虎數量的上限。

因此墨脱這樣的分佈邊界對於這個物種的未來是十分重要的，何況對於我國來説這裏是孟加拉虎在我國唯一的分佈地。

墨脱的密林裏還隱藏着另外一種大型貓科動物——雲豹，這是一種美麗且未來可能比老虎還有黯淡的大貓。

雲豹在整個東南亞都面臨着棲息地喪失和盜獵的雙重壓力，而且可能無法指望這些分佈國能改變這種現狀並做出有效的保護，他們大部分既沒有財力也沒有能力（恐怕也沒有意願）。

而云豹在中國的歷史分佈地上幾乎全都消失了，只有雲南的邊境和墨脱還有殘餘的個體或小種羣。

西雙版納易武拍攝到的雲豹

而云南如今因為疫情被迫建起了邊境防護網，目前無法評估這會造成什麼影響，它可能會阻止盜獵分子跨境犯罪，也可能會阻斷雲豹的正常遷移，而無法評估的原因則是因為疫情研究人員壓根沒法進行實地調查……

所以現實情況就是：墨脱的的雲豹種羣是中國國土上最大最健康的種羣了，如果那裏對於孟加拉虎來説只是邊疆的話，對於雲豹則可能是避難所了。

雲豹需要大面積連續的高鬱閉度的森林，人工林很難達到那種樹冠接樹冠的鬱閉度，而且森林面積越大核心區受到的盜獵壓力越小。放眼全中國，墨脱真的是最後一片連續的原始雨林了。

有着超級大尾巴，爬樹也很厲害的雲貓也生活在墨脱的雨林裏

05 重要但脆弱的多樣性

然而墨脱的雨林是極為脆弱的，它並沒有生長在平緩的平原或是土壤肥沃的三角洲，而是生長在世界最為險峻陡峭的峽谷之上。

同時，喜馬拉雅山和橫斷山扭出的喇叭口匯聚了從印度洋一路北上的暖濕氣流，讓它們升高、冷卻再以暴雨的形式降落。

雨林裏的大部分營養是以有機物的形態鎖在生物體內循環往復，樹木積累有機物，昆蟲啃食樹葉，真菌分解腐木，鳥類再取食昆蟲這樣不斷流轉着。

如果雨林消失了就意味着腐殖質不會再得到補充，表層的腐殖質則很快會被大雨沖刷殆盡，雨水還會溶解基質裏的鈣、磷、鉀，最後只剩下貧瘠的泥砂。

墨脱境內海拔兩千以上的亞熱帶原始常綠闊葉林，美得宛如翡翠 ©李成

墨脱是熱帶雨林在緯度上的極限分佈，這意味着即使利用之後復荒，讓植物繼續自然演替，它也不會再演替成雨林了。

這裏的森林（不僅僅是雨林）實際上在地勢的阻隔下形成了一座孤島，因此這裏的很多物種無法從其他地區獲得補給，哪怕棲息地還在。

如果因為人類或者入侵物種等等的影響導致它們消失之後，即使消除影響它們也沒可能再出現了。

墨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山脈和最熱情的海洋孕育出的最璀璨的珍寶。

墨脱——起碼現在——是獨一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