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總理的囑咐_風聞

作者：施燕華 外交部英文專家，長期擔任鄧小平等國家領導人的口譯、重要外交文件的英語定稿等工作，新中國成立後第一批到美國的外交官；曾任駐歐共體使團及駐比利時使館參贊、外交部翻譯室主任、駐盧森堡大使、駐法國使館公使銜參贊；主要譯作有《命運悠關的決定》《英迪拉·甘地和她的權術》《豪門秘史》《大座鐘的秘密》《企業家-世界名牌創始人小傳》。

我國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是外交上的重大勝利。第一批赴紐約參加26屆聯大的代表團得到了中央領導的親切關懷。

中美之間20多年沒接觸，我們對美國情況不瞭解，在紐約沒有我們的機構，沒有依託，全靠我們自己去開拓。我們所面臨的安全形勢很複雜。主要是出於安全考慮，周總理指示，代表團中所有業務幹部都定為外交官。吳建民是三等秘書，我和其他一些年輕人是隨員。

我們被破格提升為外交官的消息震動了外交部。自建國以來，駐外機構的外交官基本上是從部隊或地方幹部中挑選的，外交部本身的業務幹部能當上外交官的鳳毛麟角。我國外交官的護照封皮是紅色的，俗稱為“紅皮護照”，持“紅皮護照”可以享受《維也納外交關係公約》中規定的外交官豁免權，包括不受人身侵犯、出入境免檢等。

“紅皮護照”是身份的象徵，有一本“紅皮護照”，到處受尊敬，開綠燈，辦事也方便。那時我國政府對外交官頭銜卡得很嚴，不少老同志辛辛苦苦幹到50多歲，才獲得了跟我一樣的外交官頭銜——隨員。人們對赴聯大代表團的特殊待遇議論紛紛，是很自然的。而其他國家，大學畢業生參加工作3~4年就可以成為外交官。

後來情況不同了。1979年6月15日，鄧小平同志在政協五屆二次會議的開幕詞中提出：“我國廣大的知識分子，包括從舊社會過來的老知識分子的絕大多數，已經成為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正在努力自覺地為社會主義服務。”知識分子“翻了身”，大學畢業生進入外交部不久就可當隨員。此後，按資歷和工作業績一級級提升，現在“紅皮護照”也不稀罕了。

1972年，吳建民與妻子施燕華在聯合國。

周恩來總理不僅親自過問參加26屆聯大代表團的組成，而且對代表團到紐約後的工作等都十分關心。11月3日晚上，也就是我們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我們所住的三里屯外交部宿舍樓傳達室的李大嫂在樓下喊開了：“吳建民電話！”我們正準備睡覺呢，吳建民聞聲立即小跑着下了樓。原來是外交部辦公廳來的電話，要我們立即準備好，周總理要接見代表團全體成員。

會見在中南海西花廳周總理辦公室旁邊的小禮堂，小禮堂的佈置很簡單，像個教室，前面是一排長桌，下面是一排排椅子，我們基本上按級別就坐。代表團成員來自各個部門，還包括司機、廚師、招待員，大部分人我都不認識。

不久，總理和代表團團長喬冠華一邊説話，一邊走進了小禮堂。喬冠華穿着藏青中式薄棉襖，一派文人氣質，頗為瀟灑。後面跟着代表團其他領導。文革的動亂、林彪事件、“四人幫”的干擾在總理臉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他顯得有些憔悴，臉上好似塗了一層霜，只是目光依然炯炯有神。

總理先問了一些具體問題：“打前站的先遣組走了沒有？要同友好國家代表團聯繫，請他們幫忙，代表團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問題，還可請我駐加拿大使館幫忙，他們去紐約更方便些；到紐約後怎麼跟國內聯繫？”總理問得很細，什麼都想到了。

這天總理特別高興，他看着桌上的代表團名單，開始一個一個點名，我感到自己就像出征的戰士，等待司令員點名。總理對喬冠華、熊向暉等很熟悉，但副代表中大多數他並不認識。他念到副代表邢松鷁時，問：“邢松……這個字怎麼念？”老邢趕緊站起來回答説：“念‘益’，是站在船頭上的一種水鳥，聽説有長壽的意思。”總理高興地笑了：“喔，是長壽鳥，那你叫邢仙鶴好了。”逗得全場哈哈大笑。我第一次看到總理這麼高興，還與下屬開玩笑。在“四人幫”橫行的日子裏，沒有什麼可讓總理開心的事。恢復在聯合國的席位是我國外交的重大勝利，也體現了我國國際地位的提高，總理怎能不高興呢？

1971年11月9日，錢嗣傑赴第26屆聯大時，周恩來總理在機場緊握錢嗣傑的手叮囑，王敬德攝。（圖源：新華網）

總理對每個人都要説幾句話，特別是對新華社的資深攝影記者錢嗣傑很熟悉，因為他長期給中央領導攝影。唸到他的名字時，總理説：“哦，你也去。你到那邊是新工作，新環境，要把照片拍好。”總理的親切關懷，讓如今年過80的老錢提起這件事，仍非常激動。

總理叫到我的名字時，我站了起來，他看着我，好像記起了什麼，説：“哦，是你。”總理見美國黑人領袖杜波依斯夫人時，我曾給他當翻譯。我還參加過接待巴基斯坦總統、坦桑尼亞總統總統等任務，給夫人做翻譯，也許總理在工作人員中間看到過我？

總理又看了一下手中的名單，説：“是團員，到紐約可以好好爭取入黨嘛！”總理日理萬機，天天為8億人的衣食住行操心，還關心我這個小翻譯的政治生命。總理清癯的臉龐親切而慈祥，他炯炯的目光中透着對年輕人的期望，他那因操勞而變得有點沙啞的嗓音傳達着一種信任。我的眼眶濕潤了，我用力地向總理點了點頭，表示我的決心。總理的教誨成了我的動力，後來，我在紐約入了黨，沒有辜負總理的期望。

總理在對我們的講話中，十分強調安全問題。他要大家時時提高警惕，互相幫助，懂外語的要主動幫助不懂外語的。他甚至對代表團的着裝也提出了要求。他説，代表們在聯合國開會時應着中山裝，體現中國的風格，在其他場合，從安全考慮，可以穿西服。

總理提出着裝問題是有緣由的。文革期間，極左思潮嚴重，把樣式新一點、色彩鮮豔一些、裁剪合體一些的衣服都列為“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中國的極左思潮傳到了遙遠的歐洲。1966年，一位奧地利左派黨的領導寫信給毛主席，説中國外交人員穿着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女的身上綾羅綢緞、珠光寶氣，不像無產階級。

同年9月9日，毛主席在這封信上批了11個大字：“來一個革命化，否則危險！”這有名的“九九指示”對外交部衝擊極大。從那時開始，許多外交禮儀都被打破，參加外事活動可以穿布鞋、襯衫或的確良卡其布外套，出入人民大會堂。毛料衣服、鋥亮的皮鞋就成了“修正主義”的標誌，要批判、打倒的。周總理對我們的着裝指示實事求是，消除了大家的顧慮。

總理親切的教誨温暖了大家的心，不知不覺已近深夜。總理問大家還有什麼問題。喬冠華説：“我們長期在聯合國之外，對聯合國的情況一點不瞭解。我這次去聯大，心裏沒底，怕任務完成得不好。”總理鼓勵他説：“臨事而懼是好的，這樣就不會掉以輕心。不瞭解情況不要緊，學習嘛！向一切懂得聯合國的人學習，包括向我們的對手學習。”

接見完畢，總理站起來説：“你們不要走，吃點東西再走。”中南海一位管後勤的同志向我們宣佈：“總理請大家吃麪條，不收糧票。”服務員端來了熱騰騰的清湯麪，我們也確實有點餓了，這碗清湯麪吃下肚，一股暖流温暖了我們的身體，這是我們一生中吃到的最可口的麪條。40年後，我遇到當時在場的老同事，他們對總理接見的有些細節記不清了，但那碗麪條誰都忘不了。

臨行前夕，8日午夜，總理又把所有的外交官召到人民大會堂福建廳。那天我已帶孩子飛往上海，很遺憾未能參加。吳建民參加了會見，他告訴我，總理向大家通報了林彪集團政變的陰謀。

林彪是中國共產黨黨章中規定的“接班人”，把接班人寫入黨章，在我黨歷史上是空前絕後的。他處心積慮地企圖早日“登基”，其政變陰謀敗露後，於1971年9月13日，攜妻兒倉促北逃，他們坐的三叉戟飛機墜毀在蒙古温都爾汗。消息不脛而走，中國老百姓納悶、擔憂：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林彪要逃走？中國是否要亂了？人們為國家的前途感到憂心忡忡。

“五七一工程”紀要原始筆記（影印件）

不到兩個月，中央對林彪集團的陰謀基本調查清楚，林彪集團制定了武裝起義奪取政權的計劃，名為《571工程紀要》，“571”即“武裝起義”。為了讓全體黨員瞭解真相，中央起草了一份文件，不久將向全黨傳達。但我們即將遠離祖國，等不到傳達的時候了。總理根據毛主席的批示，先把文件發給大家看，然後作了一些解釋。最後他語重心長地對大家説：“要相信中央有能力處理好這件事，國內局勢是穩定的，你們完全可以放心。”像慈父送別即將遠行的兒女，他還囑咐説：“你們是新中國成立後去美國的第一個大型官方代表團，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祖國，一定要為國家爭光！”

在座的代表團成員深深感到了中央的信任，雖然已是凌晨3點，大家仍聚精會神地聽着。對於在異國他鄉工作的外交官來説，祖國是唯一的靠山，祖國的安定繁榮是堅強的支持。總理的傳達是及時雨，他們心裏藏着的一塊“石頭”落地了，他們在心裏默默地向總理保證，“一定全心全意投入工作，請您老人家放心。”

9日下午，代表團從首都機場坐中國民航專機出發，到上海換乘法航班機飛向遠方。毛主席要求所有在京的政治局委員到機場送行，還要求各部委、各軍種、各人民團體的領導人去機場參加4000名羣眾的歡送隊伍。

如此隆重的場面歡送一個以外交部副部長為首的代表團，規格之高是空前的，足以説明中央對此事的重視。總理帶領全體在京的政治局委員與代表團一道繞場一週，歡送的羣眾在寒冷的天氣中揮舞着國旗和綵帶，向代表團致意。代表團全體同志深感祖國的信任和責任的重大，大家都十分激動。

阿爾及利亞等提案國的大使也到機場歡送，與我們分享勝利的喜悦。吳建民認識阿爾及利亞大使，對方熱情地握着吳建民的手不放，説了許多友好的話。站在旁邊的姚文元冷眼注視着他們，目光中帶有幾分懷疑。後來他對我説：“我和阿爾及利亞大使説話，姚文元好像不太高興。”

代表團正副代表開始與周總理握手告別。代表團的其他成員在禮賓司安排下，匆匆從後舷梯上飛機。總理眼睛很尖，看見這些年輕人在上飛機，舉着手一指，説：“怎麼走了，我還沒跟你們握手呢，通通下來！”

正在舷梯上的和已坐在飛機裏的人全都高高興興地下了飛機，能和敬愛的周總理握手道別，是莫大的榮幸。吳建民握着總理的手説：“請總理保重身體！”總理親切地回答説：“謝謝！”吳建民怎麼也沒想到，這竟是他最後一次見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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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 《我的外交翻譯生涯》

作者 | 施燕華  圖片 | 網絡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