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不相愛相殺的父子？_風聞

因為產後支離破碎的睡眠，最近記憶力大幅下降，俗稱一孕傻三年。但我仍然清楚地記得，今年春節小陳發的毒誓，説新的一年再也不罵兒子了。

他發誓的時候是那麼認真，那麼想改過自新。我差點就信了，春節過後才兩禮拜，小陳不僅每天在家罵小孩罵得地動山搖，而且連鞭子都買好了，一邊在家四處追打小孩，一邊厲聲喊叫：我最恨説話不算數的人。

搞不懂幹嘛，父子倆在説話不算數上一脈相承。

艾文基本每天都會説話不算數，這點我也深有體會，晚上沒時間閲讀，我説要不你明天提前半小時起牀看書怎麼樣？他眼神透露着百分百的真誠，點頭連連同意，好的媽媽，明天早上6點你一定要叫我。臨睡前還跟爸爸説，明天一大早我就要起來看書。

第二天早上，我睡眼惺忪掐着點起來去叫艾文，他躺在牀上，微張了一下眼睛，又迷迷糊糊合上。每隔十分鐘叫他一回，他一回都沒起來。我跟小陳的不同是，我很容易原諒兒子，拿時間線出來對比一下，我小時候讀一二年級，每天早上都是爸媽幫忙穿好衣服，連早飯都來不及吃一口，路上買兩個大餅，趕緊掐着上課鈴跑進學校。兒子可沒有我當年幸福，小陳的罵聲是從小孩七點正式起牀開始，一罵叫了起牀竟然不起來，二罵怎麼還沒開始刷牙洗臉，三罵十分鐘時間吃早餐，牛奶為什麼一口沒喝？有時一罵罵上頭，幾乎到了大動肝火的地步。

小陳大概也氣急了，某次上學路上，他故意在小區裏開車不踩油門，艾文很着急，快點走啊要遲到了。小陳説，我學你呢，磨磨蹭蹭，你催我一下我就踩一下油門。

他回來説給我聽，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他説，要讓小孩認識到，自己的任何行為都需要付相應的後果。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惜小孩也沒有從此就改過自新，變成一個乾脆利落的行動者，我猜是因為小陳不可能每天都在踩油門這件事情上磨磨蹭蹭。

有時忍不住勸他，何必這麼大動肝火，小孩不吃早飯不喝牛奶，又不是什麼大事。小陳更加不開心了，“他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

相比起早上，夜晚是更恐怖的存在。本來艾文的學校非常寬鬆，但小陳怎麼能放過兒子的大好童年呢？放學後兩人先是要去打兩小時的球，回家已經六點半了，吃好晚飯7點，8點有一節半小時的線上英語課，留給兒子的時間只有一兩個小時，在兩個小時裏，他還需要練習葫蘆絲，小提琴，中英文閲讀。

任務委實不少，但小陳覺得已經很輕鬆了，只要抓緊時間，艾文還有大把時間玩呢。

艾文呢，作為一個特別想玩的小孩，他需要在這些項目的間隙竭盡所能，比如一回家立刻騎着滑板車消失在小區裏，壓根不跟他爸打招呼，打招呼的話一定迎來一句，我勸你不要去，你今天小提琴還沒練，作業還沒做……他甚至也不帶電話手錶，因為怕爸爸打電話提醒他。他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玩要玩要玩。我越琢磨這兩人的關係，比起父子，越像一對怨侶。小陳是做了很多事，對一方無微不至地照料，事無鉅細大包大攬的付出型。艾文是百分百渣男，女朋友是要的，但外面的花花世界他也是絕不想放棄的，反正這個女朋友絕不會分手，他就大膽地在危險邊緣來回試探。

直到小陳開始歇斯底里發火，艾文回來一般就會擠出哭臉，主要是哭給我看。我作為親媽，基因裏燃燒着護崽的熊熊火焰，我兒子做錯了什麼，你非要這麼對他？

他還是一個小孩呀！不是有些科學研究説，男孩七八歲的時候腦袋壓根還沒長好嗎？

有人告訴我，艾文變得像現在這副樣子，管也管不好罵也罵不聽，我這種母親要付很大責任。精明的小孩一眼就看到了，我本人是一個他可以為所欲為的大漏洞。

問題是現在的小孩的確很可憐嘛，以前的小孩做完作業，想看電視看電視想看閒書看閒書，現在小孩做完作業，後面還有一大堆家庭作業，他們當然還不如磨磨蹭蹭能拖一會是一會，反正橡皮也很好玩啊。

我跟小陳説，我們的目的，不是想擁有一個快樂又自信的小孩嗎？你整天罵他，他怎麼快樂又自信？

小陳生氣了，誰不會讓小孩快樂？好，那我不管他了。

第二天，艾文放學回家放下書包，哧溜一下又消失了，他最熱衷的事情是在小區裏挖野草找蟲子。小陳説，我們誰也不要找，誰也不要催。

到7點半，他説，你是不是忍不住了？我説，能忍，就讓他玩到12點半怎麼樣？腦海裏還是時不時浮想聯翩，小孩會不好已經被壞人抓走了？

也就過了十分鐘，兒子回來了，帶着一盆新植物，他好像壓根一點意識沒有，自己在外面玩了多久，到底是十分鐘還是一小時。以前的小孩，哪個不是天黑的時候，被家長罵回來的。我還記得小時候因為貪玩，怎麼被我媽拿着一根雞毛撣子到處追着要打。

小孩沒變，是家長變了。家長想要一個知書達理，極守規矩，就跟去過伊頓公學留學一般，彬彬有禮的小孩。問題是，周圍好像挺多這種小孩的，每天在朋友圈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好像都跟鵪鶉一樣，安安靜靜窩在家裏寫作業。小陳又開始嘮叨了，小孩七八歲你覺得他這樣很可愛，等到十五歲的時候你就開始後悔了，他怎麼變成這樣，二十五歲他還這樣，你整個人都崩潰，等到三十五歲他賴在家裏不走，到時候我看你怎麼辦。

你説我要不要管？

説好今天就放縱他玩到12點的小陳，8點半開始監督小孩拉琴，兒子剛開始拉，他在旁邊急得跳上跳下，錯了錯了，不是這樣拉的，你方式錯誤，練多久都沒用！

兒子不聽，自顧自拉下去，當爸爸的又氣得像一隻圓滾滾的河豚。

拉琴，是琴弓沒拿好。寫作業，是筆沒拿好。吃飯，是筷子沒拿好。在小陳看來，兒子處處都是錯，每一處都需要他的極大補救。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説面對叛逆期的兒子，裝死是唯一的辦法。但當小陳在每件事情上都對兒子大呼小叫時，就算把自己釘進棺材裏，都忍不住要爬出來，朝他喊一聲：小點聲，能不能讓我好好睡會？

小陳有時真的已經聲嘶力竭到了嚇人一跳的程度，他經常跟我細數艾文是怎麼把他氣到無法平靜，説着兒子真的沒救了。

我很不理解，把兒子交到你手上都已經三年了，按我媽的話説，犯人勞動改造這三年都夠了，怎麼一年比一年更頑劣呢？

當然，我也會照照鏡子，大概小孩的頑劣，有50%也要算到我頭上。

這天晚上，原本要放縱到12點才睡的小孩，依然還是乖乖的，9點半上牀睡覺。小陳在旁邊嘮叨着，今天小提琴不算拉，閲讀才幾分鐘也不算，只有按時睡覺你做到了。

我兒子，就像那種被女朋友原諒的渣男，一臉真誠地上了牀，説，好好好，晚安，愛你。

每當這種時刻，我就想對小陳説，不要再讓他玩弄你的感情了好嗎？

父子倆對我的建議一個都聽不進去，他們已經完全習慣了這種相愛相殺模式。

小陳氣死了説，我不管你了。

兒子一定哭着説，不要，你管我。

小時候隔壁鄰居大叔，總喜歡打他上小學的兒子，追在後面打得很起勁。那時我心想，真恐怖，真野蠻。真沒想到，現在野蠻就滋生在我家裏。

有時聽到樓下啪啪的打聲，我嚇壞了，問，你打他了？

小陳説：沒，我打空氣，震懾一下他。

男人之間的相處之道，彷彿讓我明白了世界各地的局勢緊張，都是怎麼來的。

下次我要把裝死的棺材再釘緊一點！

發於2021.3.10

作者｜毛利，作家，《Vista看天下》長期撰稿人，公眾號“和毛利午餐”主理人，著有《結婚練習生》《全職爸爸》《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等作品，寫出多篇10w+，感謝全網讀者信任，歡迎加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