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芯片往事(下)_風聞
你相信光吗-爱比丽屋2022-02-17 20:58
《中國芯片往事(上)》
7. 扼殺
張汝京的一切行動,台灣當局一直看在眼裏,也一直恨之入骨。
集成電路產業是台灣經濟支柱,如果被大陸學了去,那台灣以後吃什麼?喝什麼?
所以2000年,中芯國際剛剛成立,陳水扁就以“未經許可到上海投資”為由,罰了中芯國際500萬,要求張汝京6個月內撤資。
然後張汝京收購天津摩托羅拉舊生產線,又被陳水扁以“非法收購”之名罰了500萬。
張汝京投資北京12英寸廠後,又罰了500萬台幣。
再往後,陳水扁已經懶得找藉口了,動輒就以莫須有的理由罰款。
用張汝京的話説就是“陳水扁天天罰我”。
2005年,陳水扁直接吊銷了張汝京的台灣户籍,還把他列入通緝名單,這是和當年起義來到大陸的世界銀行副行長林毅夫一樣的待遇。
對此,張汝京表示,罰款給你,台灣户籍,我不要了!
少了户籍的羈絆,更能放手大幹。
台灣當局氣得要命但抓不到人,拿張汝京沒辦法,只得嚴禁所有台灣科技公司進入大陸。
與此同時,蟄伏已久的台積電出手了,和頂多是噁心張汝京的台灣當局相比,懂技術的張忠謀顯然更高明,一出手就是殺招。
張汝京的大部分骨幹來自被台積電收購的世大,這是事實,這些骨幹在工作中,也往往不自覺地延續之前的工作模式和工作流程,這完全可以理解。
但台積電一直派人默默收集證據,就像美國當年派人卧底中興一樣。
2003年8月,台積電起訴中芯國際盜取台積電Trade secret(商業機密)。
這個時間點選的很巧妙,是中芯國際計劃在香港上市的前三天。
地點選的也很巧妙,是美國加州地方法院,免得張汝京動用台灣的關係。
張忠謀要求,中芯國際賠償台積電10億美元。
要知道,當年中芯國際營收也僅為3.25億美元,10億美元,這是要徹底扼殺中芯國際。
芯片是一個跨年度下訂單的行業,這種訴訟案不管輸贏,都能干擾對手正常的發展節奏以及來年的市場訂單。
官司拖了兩年,張汝京被折磨得精疲力盡,再加上台積電提供給法庭的“證據確鑿”,官司打下去根本沒有獲勝的希望,最終,中芯國際選擇了廳外和解,賠償台積電1.75億美金,分6年償還。
由於當時中芯國際請的美國律師不太懂技術,答應了台積電一個條件:託管賬户。
在這6年裏,中芯國際必須把所有技術存在這個賬户裏,供台積電檢查是否存在侵權行為。
這就相當於把自家底褲都給別人看了,這也為後來的第二次絞殺埋下了伏筆。
2006年,中芯國際突破了45nm技術,準備上市融資的前夜,台積電再次出手,狀告中芯國際違反《和解協議》,並指控中芯國際最新的0.13微米工藝使用台積電技術。
2009年,加州法院開庭,中芯國際敗訴。
這次的代價更為慘痛:在一次性償還上次剩餘的1.75億美金的和解金基礎上,再賠2億美金,外加10%的股份。
台灣媒體得意地稱:“我們從此控制了大陸芯片業的半壁江山!”而日本媒體一語道破真相:“台積電在國際上遙遙領先,但在大陸市場的發展屈居中芯國際之後,阻止中芯做大才是台積電將中芯國際告上法庭的真正原因”。
得到敗訴的消息,張汝京大哭一場。
厄運還沒完,張忠謀提了一個條件:Richard,Get out!(張汝京,出局!)
這是20年前張忠謀得到的打擊,如今他送給了張汝京。
張汝京很清楚,張忠謀針對的是自己,如果以自己的出局換取中芯國際的生機,他願意。
張汝京嘆了一口氣,“事情由我而起,由我來做個了結吧”,三天後,張汝京辭職。
張忠謀並沒有放過張汝京,選擇了趕盡殺絕,在張汝京離開之前,台積電又要求他簽署了一份競業協議——從第二年算起,三年內不得再從事芯片相關工作。
離開的那一天,張汝京在廠區裏轉悠了三個小時,視線掃過了9年來自己為之付出一切的一草一木,最終站在了當年自己放鞭炮的廠房門口,對着前來送行的工人們説了三個字:
“別趴下”。
8. 至暗時刻
中芯國際不會趴下,張汝京的戰友江上舟接過了中芯國際,他本來完全沒必要趟這趟渾水,但只有他的威望,才能平衡中芯國際複雜的利益和局勢。
他的身體已經撐不到他看到自己理想實現那一天了,他早在2002年,就已經查出癌症。
為了給自己找個幫手,張汝京選中了王寧國擔任CEO,王寧國與張汝京一樣,生於大陸長於台灣省,到美國求學後擔任美國企業高管,曾任美國應用材料公司的全球執行副總裁以及亞洲區總裁,後來到大陸擔任華虹集團旗下華虹 NEC公司的CEO。
然而擺在王寧國面前的中芯國際,是一個危局:官司敗訴,形象受損,財務受創,客户懷疑,人心浮蕩。
最嚴重的是,張汝京離去後,張汝京的老將COO MarcoMora也選擇離職,高管出現真空,江上舟請來了全球第四大芯片代工廠特許半導體的首席技術官楊士寧,擔任中芯國際COO。
高管班子搭好了,但也埋下了後來以王寧國為首的“台灣派”與以楊士寧為首的“海歸派”人事鬥爭的禍根。

為了度過賠款難關,中芯國際引入了中國國家主權基金性質的中投集團、國資的大唐集團的注資,這對保證中芯國際資金鍊是好事,但卻大大增加了股東的複雜程度,央企股東、地方政府股東、國家主權基金股東、台資股東、美國股東各有各的利益訴求,必然會帶來紛爭和內耗。
2011年6月,江上舟因癌症病危,在他生命的最後一週,還在用手機主持董事會,協調各方特別是王楊二人的關係,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對張汝京的承諾。
可是,江上舟最終還是沒趕上股東大會,在股東大會的前三天病逝。
江上舟的病逝,成了王寧國和楊士寧人事鬥爭的的導火索。在股東大會上,王寧國這個唯一的執行董事,竟然落選了董事,這以後還怎麼幹?
一石激起千層浪,公司內網上“堅決擁護CEO王寧國”和“堅決擁護Simon(楊士寧)接任CEO”的兩派展開激烈辯論,擁王派甚至把一份楊士寧“涉嫌逃税”的內部審計文件都發到了內網上。
最終,7月13日,王寧國負氣選擇辭職,而董事會也未能同意楊士寧出任CEO,8月16日,楊士寧也選擇辭職,王楊之爭兩敗俱傷。
這場人事鬥爭給中芯國際的傷害是巨大的,以CMO季克非為代表,100多名中高層跟隨王楊二人辭職,中芯國際元氣大傷。
禍不單行,受2008年金融危機影響,整個芯片行業處於慘淡時期,背上賠款的中芯國際,連續好幾年都在賠錢,2011年虧損2.4556億美元,研發投入僅相當於台積電的1/20。
賠款、虧損、人事動盪,本來有能力與台積電一較長短的中芯國際,與台積電的差距越來越大,當台積電攻克14nm的時候,中芯國際還停留在45nm。
人們把這兩年,稱為中芯國際“失去的兩年”。
中芯國際風雨飄搖,而此時的中國芯片行業,同樣進入了至暗時刻。
2006年,在一個叫水木論壇的BBS上,有一個用户發帖,質疑漢芯一號造假,一時激起千層浪。
漢芯一號是啥?漢芯一號曾是一款號稱“超越英特爾”的芯片,每秒運算2億次,處於國際頂尖水平。
以國內的芯片水平,怎麼會突然冒出來個世界級的芯片出來?
因為漢芯的創始人陳進是個“海歸專家”,曾任摩托羅拉半導體總部高級主任工程師、芯片設計經理,曾主持多項SOC系統集成芯片的新產品開發和重要項目管理,1999年和2000年連續兩年獲該公司“傑出成就獎”。
這麼牛的經歷,聽起來,造出世界領先的芯片也不是不可能。
在媒體的熱炒之下,陳進創辦的漢芯公司拿到了上億的資金,陳進本人還戴上了“國產芯片教父”的名號。
可是幾年過去了,這麼厲害的芯片,居然沒有量產,而英特爾和摩托羅拉早就完成了更新芯片的設計和生產,很多人發出疑問:漢芯到底怎麼了?
水木BBS上的帖子曝出了真相:陳進用來演示的芯片,其實就是摩托羅拉的芯片,陳進找了個裝修公司,讓農民工拿砂紙把芯片上摩托羅拉的logo磨掉,然後印上了漢芯logo,就搖身一變成了“國產最牛”芯片!
這事是咋發現的呢?因為裝修公司把這個打磨芯片當成了“參與高科技事業”的榮譽,堂而皇之地寫在了自己的官網上:
“十分榮幸的承攬了第二次芯片在商業化運用上的商品定義和造型設計。”
這簡直是太魔幻的一件事,芯片造假,變成了“造型設計”。
消息被確認後,陳進開始被人人喊打,中國芯片業也開始被全世界嘲諷。
幾乎同一時期,國家投入巨資的三大國產CPU“方舟、眾志、龍芯”均宣告失敗,倪光南院士和聯想的賭氣之作方舟CPU無法商用,CEO李德磊跑路加拿大,倪光南向科技部“負荊請罪”;眾志芯片因為性能和定位問題,被市場淘汰;只有龍芯靠着政企、安防、金融、能源等特定應用場景,勉強維持。
而市場上的德淮半導體、成都格芯、貴州華芯通、福建晉華等項目,也是一地雞毛,不是資金鍊斷裂,就是打着芯片的旗號騙資金、騙補貼、炒地皮。
一時間,整個輿論對中國半導體行業開展了無差別的口誅筆伐,負面評價鋪天蓋地,無數人開始懷疑,中國的半導體行業,還有希望嗎?
9. 進擊的台積電
2009年,在中芯國際敗訴,即將迎來人事危機之時,台積電也不好過。
2008年的金融危機不僅僅影響了中芯國際,也導致台積電利潤下降,研發投入減少,新生產線良品率遲遲得不到提高,客户取消訂單。老對手三星也開始進軍芯片代工,並且來勢洶洶。
而此時的張忠謀已經在2008年退休,台積電交給了自己之前的親信蔡力行。
蔡力行搞技術是一把好手,但是經營企業差點意思,利潤低了就裁員,導致台積電人心浮動,特別是一些老員工甚至跑到張忠謀家裏去告狀。
已經78歲的張忠謀不得不重新披掛上陣,再次出任台積電CEO。
重新出山的張忠謀果斷決策:押寶高製程!
我們知道,製程越高,研發成本越高,但一旦研發成功,由於技術壟斷性,其利潤自然也就越高。但一旦研發失敗,企業很可能會血本無歸,元氣大傷。
所以現在的中芯國際,把大量產能集中在28nm和45nm上,雖然技術落伍,但非常穩妥。
但張忠謀不這麼看,他認為,未來是智能手機爆發的時代,只有掌握高製程,才能在未來每半年一次更新的智能手機時代站穩腳跟,弱者只會被淘汰出局。
張忠謀將2010年的研發投入增加了一倍,達到59億美元,這是一場拿未來去豪賭的賭局,但張忠謀有底氣,因為他賭贏過兩次。
第一次是銅製程之戰。
1997年,IBM研發銅製程,而之前的製程都是鋁,由於銅的電阻率比鋁低,既可以實現更快的器件連接速度,還可以大大降低電遷移所導致的原子流失,是一項革命性的技術。
這雖然是台積電第一次聽説銅製程,但張忠謀馬上意識到這種技術代表芯片的未來,決定押寶銅製程,帶領着一支獨立的研發團隊,與IBM領頭的世界級研發大聯盟競爭。
2000年,台積電跳過難度較大的0.15微米,直接量產0.13微米,直接早於IBM一年半推出銅製程0.13微米芯片,站上了技術的頂端,在其他各家公司業績都直線下滑的時候,台積電憑藉 銅製程0.13 微米不但支撐住了業績,還大幅提升了市場佔有率。
台灣“行政院”欣喜若狂,發函表揚台積電研發團隊,就連英偉達CEO黃仁勳都説:“130nm 改造了台積電。”
第二次是浸潤式光刻機之戰。
2002年,全球光刻技術止步於0.193微米,始終無法實現0.157微米的突破。
台積電工程師林本堅被邀請去美國參加一場0.157微米的討論會,但林本堅提了一個觀點,既然0.157微米突破不了,那麼就用回0.193微米的光源,然後通過一層有一定折射率的水來光刻,不就能跳過0.157微米了嗎?
的確,大家都知道水會改變光的折射率,理論上的確是個可以取巧的辦法,但是水會不會產生氣泡?會不會污染設備?防水怎麼做?温度引發折射率變化怎麼辦?
這些都需要投入巨資進行實驗,當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時候,張忠謀站出來支持了林本堅。
林本堅也的確不負眾望,台積電成功了,到如今,全球90%的芯片都是採用浸潤式光刻機所生產。
ASML也憑藉和台積電的關係開始量產浸潤式光刻機,而當年和ASML並稱為“光刻三劍客”的光刻巨頭尼康和佳能,則被時代所淘汰。
有了兩次成功先例,張忠謀開始死磕高製程,實施了令台積電工程師聞之色變的“夜鷹計劃”。
“夜鷹計劃”説不好聽點就是夜貓子計劃,要求工程師們24小時全年無休進行技術攻關,天天三班倒,人歇試驗不歇,用人力的拼命來實現高製程的加速突破。當然,願意參與的工程師們也收穫頗豐,漲薪30%-50%。
在這種反人類努力下,2011年,台積電突破28nm,當年就創造了145.4億美元營收;2013年,台積電突破20nm,拿下了蘋果A8芯片大單。2017年突破了10nm,2018年突破了7nm,2019年又突破了5nm。
台積電就這樣在芯片製程技術上一騎絕塵,這些高製程芯片雖然在產量上只佔台積電產量的20%左右,但利潤則一直佔據40%以上的比重。
這就是台積電的成功秘訣,拼命科研,拼命賺錢,然後再拼命砸錢科研,然後再賺錢,如此循環,台積電的技術護城河越來越深,與同行的代差越來越大,最終成為了全球產業鏈上至關重要的一環,台積電打個噴嚏,就會造成芯片荒,可能我們想買個新手機都買不到了。
10.中芯的****奮起
張忠謀重新出山之際,把前CEO蔡力行一貶到底,成了一個只管10人的太陽能事業部部長。
如此重的處罰,不僅僅是蔡力行搞亂了台積電,還因為蔡力行犯了一個大錯,逼走了天才梁孟松。

梁孟松是台積電有名的技術狂人,是主流芯片晶體管構型FinFET發明人胡正明的“親傳大弟子”,當年台積電擊敗IBM130納米“銅製程”項目,梁孟松就是二號功臣,他在台積電兢兢業業幾十年,手中有500多項專利,發表技術論文超過350篇,台積電每一代製程工藝梁孟松都有過參與。
梁孟松打死也沒想到,自己後來會走和張汝京一樣的道路。
張忠謀第一次退休這一年,台積電技術副總蔣尚義也退休,梁孟松覺得技術副總這個職位非自己莫屬,蔣尚義也力推梁孟松,但沒想到,CEO蔡力行想用自己人,挖來了自己在台大物理系上學時候的學長——英特爾前先進技術研發協理羅唯仁。
這對梁孟松來説,簡直是一種侮辱,畢竟已經有不少人提前去祝賀他升職了,現在一搞,讓梁孟松成了整個公司的笑柄。
梁孟松曾義憤填膺地控訴台積電:“他們在未經我同意下,發佈人事命令”、“這幾乎使得我無法面對公司所有認識我的人”、“一次出國回來後,我的辦公室被改裝成 4 個工程師的辦公室”、“以前在六樓的辦公室從來不關門,工程師隨時進來討論事情,被迫搬離原有辦公室後,不敢再打開門,他們把所有信息資料全部封鎖”、“那時候幾乎是人人怕看到我,也怕人人來看我,因為,我怕他們被貼上卷標”。
此時的梁孟松,只有離職一條路了,有媒體報道,梁孟松離開的時候,曾“嚎啕大哭”。
梁孟松哭了,韓國人笑了,韓國人正在全力發展芯片代工產業,雖然全球僅排第八,連中芯國際都不如,但韓國三星卻有魄力像張汝京一樣選擇“逆週期建廠”,砸了幾十億美元建設代工廠。
三星猶如黑暗中潛伏的鷹,緊盯着台積電,並蓄力準備發出致命一擊。
韓國的芯片產業,同樣需要一個技術帶頭人,因為梁孟松的妻子是韓國人,所以三星派人找到梁孟松妻子,希望她勸説梁孟松到三星發展。
三星開出的價碼十分豐厚,年薪100萬美元,是台積電年薪的三倍!
除此之外,考慮到梁孟松是因為缺乏尊重而離職,還專門派了公司的專機來台灣接梁孟松去韓國上班。
這種禮遇和台積電形成了鮮明對比,梁孟松根本無法抵抗。
由於梁孟松和台積電有競業協議,並不能入職三星,所以梁孟松去了韓國成均館大學擔任訪問教授。
但人都到韓國了,具體幹啥台積電還能管得着?更何況,成均館大學就是三星控股的。
很快梁孟松被成均館大學“派”到了三星半導體理工學院教書,但聽他課的可不是一般學生,全都是三星的頂級工程師。
那時候三星在28nm製程水平,正在向20nm攻關,梁孟松看了之後説你們這樣跟在台積電後面根本不行,要想擊敗台積電,必須超越它。
有了梁孟松的加盟,三星芯片技術提高得飛快,直接越級反殺攻克14nm,比台積電還早半年!
就靠這半年的時間差,三星搶到了台積電的蘋果A9全球首發訂單,甚至連台積電好基友高通的訂單都搶走了一部分!
這給台積電帶來的不僅僅是訂單損失,更多的是暴跌的股價,全部損失加起來有10億美元,當年淨利潤的三分之一。
這叛將張忠謀能忍得?能忍他就不叫張忠謀了!張汝京我都收拾了,還收拾不了一個梁孟松?
很快,台積電起訴梁孟松,指控他向三星泄露了台積電的核心機密。
證據也很明顯:梁孟松沒去的時候,三星營收只有4億美元,去了之後就暴漲到12億美元!
台積電還請外部專家制作了一份“台積電/三星/IBM 產品關鍵製程結構分析比對報告”,報告顯示:因為三星的技術源自IBM,所以在2009年65nm製程的時候,芯片結構還和IBM很相似,但到了45、32、28這幾代,竟然和台積電越來越像!到了14nm的時候,“單純從結構分析已經分不出系來自三星公司或來自台積電公司”!
這跟梁孟松沒關係才叫有鬼了!
用台積電的法務部長方淑華的話説:“就算他不主動泄密,在三星選擇技術方向的時候,只要他提醒一下,説一句‘這個方向你們不要搞了’,三星就能少花很多物力和時間。”
2014 年,法院作出裁決,梁孟松敗訴,被迫離開三星。
梁孟松這個人是搞技術的,搞技術的人都會有一種執念,突破再突破,直到達到摩爾定律的極限。
而梁孟松從三星離開後,雖然錢不缺,卻離開了自己熱愛的技術事業,這對一個搞技術的人來説,比殺了他還難受。
這時,中芯國際伸來了橄欖枝。
2017年,梁孟松加入中芯國際,任聯席CEO,負責技術研發,年薪20萬美元。
説實話,這點錢不但比不上三星,連台積電都不如,但是梁孟松並不在乎,只要讓他繼續搞技術,不要工資他都願意。
事實上,據美團王興透露,梁孟松連這20萬都沒拿,都捐給了某教育基金會。王興稱讚他説:“不為賺錢,就為了爭一口氣,牛!”
用梁孟松自己的話來説,“我來中國大陸本來就不是為了謀取高官厚祿,只是單純的想為大陸的高端集成電路盡一份心力。”
梁孟松説到做到,到中芯國際三年,直接複製了三星的進步速度,完成了從28nm到7nm的技術研發,28nm、14nm、12nm、及n+1等技術均已進入規模量產,特別是14nm的良品率從3%上升到了95%,雖然14nm比台積電的5nm還落後兩代,但在製造業領域中14nm的芯片已經可以滿足70%以上需要。
更難得的是,梁孟松還説服ASML,向中芯國際提供了12億美元的DUV光刻機。DUV光刻機雖然不是最先進的光刻機,但僅次於EUV,同樣具備中高端以上芯片的製造能力,事實上,當年台積電就曾利用DUV光刻機經過多次曝光之後成功製造出過7nm芯片。
雖然梁孟松後來鬧出了離職風波,但在中芯國際的安撫下,還是留在了中芯,目前已經啓動了5nm工藝的研發。
2020年5月15日,國家集成電路基金及上海集成電路基金宣佈向中芯國際注資160億元。
中芯國際是幸運的,保留住了梁孟松,獲得了國家投資,又趕上了全世界的芯片荒,2021年,中芯國際營收為54.431 億美元,年增長率高達39%,是全球前4大純代工廠企業中最高的,超過了台積電、聯電、格芯這3大廠商。2021年純利潤為17.02億美元,相比於2020年的7.16億美元,同比增長了138%。
更難得的是,中芯國際的收入中,28nm及14nm工藝貢獻的收入佔比升至18.6%,説明高製程產能也在逐步提升。而內地和香港帶來的收入,達到了68.3%,看來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開始找中芯國際代工了,中芯國際已經成為國產芯片替代的中堅力量。
中芯國際終於告別了至暗時刻,重整旗鼓了。
11.新的舉國體制
2019年5月15日,一個銘記在中國歷史上的日子。
這一天,特朗普簽署命令,禁止美國購買、安裝、使用外國對手的電芯設備,其實就是針對華為。隨後,美國又嚴格限制華為使用美國的技術、軟件設計和製造半導體芯片,包括台積電、高通、三星及SK海力士、美光等將不再供應芯片給華為。
華為的Mate 40/Pro搭載的麒麟9000成為絕唱,到現在,華為已經基本離開全球手機市場。
中國在歷史上,一直就有被封鎖、被打壓的PTSD,華為禁令,更是刺激到了無數中國人。
中國人無法接受,我們進行了這麼多年的努力,花了這麼多錢,竟然還是在半導體產業上被人卡脖子,人家一制裁,華為就殘廢了。
無數中國人幡然醒悟,辛辛苦苦、流血流汗幾億個口罩,也換不來一台EUV,低端製造業永遠追趕不上高端製造業,不搞產業升級,永遠只能跪着賺錢。
從此上至國家領導,下至老百姓都知道了芯片的重要性,知道了中國芯的困境。國家領導人也開始呼籲“關鍵核心技術要不來、買不來、討不來”。
政府進一步加大了對半導體產業的扶持,使得一直以來極為寂寞的芯片行業成為了風口,民間也紛紛行動起來,全國都開始了芯片創業熱潮。在一次次試錯中,中國也慢慢摸到了中國發展芯片產業的正確道路。
光靠舉國體制不行,靠一窩蜂也不行,中國採取了與往常不同的扶持方式:1. 全產業鏈鼓勵,不管企業大小,只要是芯片產業上不可或缺的環節,都給予政策支持。2.對業內前幾名的龍頭企業,重點進行投資扶持;3.不干預生產經營,保證企業獨立性和方向性。
簡單來説,就是廣泛播種,澆水施肥,遮風擋雨,不過分干預,不拔苗助長,一定時間後,必有收穫。
當然,足夠的投資是少不了的,沒有錢,連12英寸廠房都蓋不起來,何談技術追趕。
對此,國開金融、中國煙草、亦莊國投、中國移動、上海國盛、中國電科、紫光通信、華芯投資等企業共同發起了中國集成電路產業投資基金,第一期募集規模就達1400億,二期籌資規模超過一期,達到2000億。

在此後的數年時間內,大基金完成了數十筆投資,範圍幾乎覆蓋了整個芯片產業鏈的所有龍頭公司,雖然有失敗,但更多的是成功,中國芯片產業鏈開始飛速生長。
芯片設計端,我們有了海思,紫光展鋭,瑞芯微,全志等。
芯片代工端,我們有了中芯國際,華宏虹力等。
芯片封測端,我們有了長電,華天,通富微,晶方。
半導體設備端,我們有了中微公司,北方華創,芯微源,長川科技等。
存儲芯片設計與製造端,我們有了長鑫存儲(內存條顆粒設計製造)和長江存儲(存儲芯片設計製造)。
半導體材料公司更是雨後春筍般蓬勃生長。
造硅片有中環股份、上海硅產業。
造光刻膠及試劑的有北京科華、晶瑞股份、南大光電、上海新陽。
造掩膜版的有無錫迪思微電子、無錫中微、路維光電、深圳清溢光電。
造特種氣體的有華特氣體、中船重工718所、南大光電、雅克科技。
造濕電子化學品的有江化微、晶瑞股份、巨化股份、上海新陽。
造CMP拋光材料的有安集科技、鼎龍股份、江豐電子。
造金屬靶材的有江豐電子。
造封裝基板的有深南電路,興森科技。
造石英材料的有石英股份,菲利華。
造氮化鎵材料的三安光電,海特高新。
還記得531、908、909三大戰役留下的星星之火嗎?
而今,炬火已有燎原之勢。
從這些產業佈局上看,中國並沒有因為媒體熱炒光刻機,就頭痛醫頭地把所有的錢都投到光刻機上,而是把錢合理地投到了整個產業鏈上。
畢竟,中國追求的是自主可控,這個自主可控並不僅僅指光刻機,還有芯片設計、封測,還要努力發展上下游,甚至全產業鏈。否則,就算光刻機突破了,別人卡設備、原材料怎麼辦?難道讓日本像封鎖韓國光刻膠一樣,再封鎖一次中國?
值得一提的是,造硅片的企業裏,有一個公司名叫上海硅產業,它下面有一個公司叫上海新昇,是專門做大硅片的,也就是晶圓。
芯片的發展,離不開硅片,硅片純度要求越來越高,至少是9個9,尺寸也要越來越大,畢竟尺寸越大,切割的芯片就越多,成本就越低,在這方面,中國一直是弱項。
這家2014年才創立的新昇公司,用了兩年時間,拉出了中國第一根300mm單晶硅錠,2018年實現了300mm半導體硅片的規模化生產,完成了國家02專項300毫米大硅片的任務。
新昇的創始人,叫張汝京。
12. 迷茫
張汝京離開中芯國際後,並沒有氣餒,“我到大陸來,就是要幫我們中國做一些事情,遇到什麼困難,沒關係,克服。遇到什麼挫折,挺過去,然後東山再起,再做。”
所以等到被強加的競業協議期限一到,張汝京就創立了新昇公司。
在上海最偏僻的臨港新城,這個已經70多歲的老人,像苦行僧一樣在這裏又苦修了三年,自己的車,仍然是十年前在中芯國際的時候買的一輛麪包車。
當新昇硅片產能達到了12萬片/月後,張汝京選擇將新昇交給國資的上海硅產業,自己又奔向了另一個賽道--CommuneIDM。
CommuneIDM是一種可以讓多種企業實現資源共享、減少投資風險的模式,相比國際巨頭的IDM和台積電的純代工,CIDM顯然更適合中國。
張汝京這家CIDM公司名叫芯恩,有着濃厚的“張汝京”特色,逆週期建廠,收購二手設備,追求節儉和高效。
在這裏與他一起奮鬥的,有近百人是張汝京之前的老部下。其中,有10位是前中芯國際的副總裁,很多人的薪酬都降了一半還多。
這,就是張汝京的人格魅力。
這裏,寄託着張汝京的理想,也寄託着江上舟的預言,“上海集成電路生產線技術等級和生產規模將可能超越中國台灣”。
回過頭來看張汝京和張忠謀,他們共同開啓了中國芯片的黃金時代,但因為不同的家國觀念,二人最終分道揚鑣,反目成仇。
實事求是地説,在這個以成敗論英雄的時代,張汝京是個失敗者,無論業界影響和個人成就,都不如張忠謀。
張汝京更像一個播種者,雖然總是創業失敗,但卻把芯片產業的種子播撒到了中國的肥沃土壤之上。2017年,倪光南院士代表國家,為張汝京頒發了中國半導體產業“終身貢獻獎”。

張汝京的PPT
而張忠謀更像一個統帥,以一己之力,打造出了一個世界第一的台積電,哪怕退休以後,還一言定乾坤。
當然,2022年的張忠謀,也陷入了內外交困的焦慮之中。
內憂是摩爾定律的極限。
摩爾定律是台積電的信仰,工藝上領先了一步,功耗降一半,速度提升一倍,成本降低將近一半。
28nm、14nm、7nm、5nm……台積電每次製程進步,晶體管數量就會翻一倍,理論上,只要相鄰的晶體管互相不產生接觸,製程就可以繼續小下去。
然而,硅原子本身也才0.12nm,現在的工藝已經逼近原子級別,如果再小下去,就會發生量子隧穿效應導致芯片出問題,有人認為,1nm可能會是摩爾定律的最終節點,事實上,摩爾定律的增速已經逐漸變緩,變成每2.5年翻一倍。
等芯片製程到達極限的時候,台積電怎麼辦?等台積電進展變慢、中芯國際逼近的時候,台積電何去何從?
外患是美國。
在中美全領域對抗的時代,台積電無法獨善其身。
2019年,美國一紙禁令,就讓台積電失去了華為這個大客户,一下子減少了20%的收入。
2020年,美國一封信,就要求台積電前往亞利桑那州建設總計6個最先進的5nm晶圓廠,而不管這樣會造成台積電的成本飆升。
2021年,美國一個峯會,就要求台積電交出機密數據。
台積電全靠芯片加工生存,交出了數據,特別是客户數據,肯定會打擊其商業信譽,台積電畢竟是個代工廠,很多客户把設計方案和設計要求交給台積電來代工。
如果這些數據交了出去,芯片公司還有什麼秘密可言?美國不但可以瞭解到對手芯片設計技術和設計方向,進而在競爭中立於不敗之地。另外,還可以精準掌握供貨關係,以後想找誰的茬就找誰的茬,那以後誰還敢放心找台積電代工?
一切都來的太快了,台積電曾夢想着,自己只搞技術,不關心政治,就能獨立於世界大勢之外。
而現在,這個美夢,已經醒了。
13.未來
歷史就好像是一條莫比烏斯環,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在不斷往前走,但走着走着,卻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繞了回來。
往上追溯80年,在天天被日本飛機轟炸的重慶兵工廠,張錫綸先生和劉佩金女士在風雨飄搖之中,仍然堅持帶領工人生產機槍、迫擊炮、手榴彈,無非就是堅持一個信仰:中國人不能輸。
80年後的今天,他們的孩子張汝京以70多歲的高齡,仍然堅守在中國芯片產業的第一線,無非也就是一個信仰:中國人不能輸。
如果我們把視角拉長、拉寬,從西班牙、英國看到蘇聯,再到美國,我們不難發現,當一個國家孜孜不倦鑽研核心技術的時候,正是這個民族蓬勃向上、心氣十足的時期。
回頭審視中國芯片這70年,經歷過動盪,經歷過暗淡,經歷過狂喜,經歷過失望,至今雖然仍在黑暗中徘徊,但前面已經能看到依稀的曙光。
2021年,上海微電子已經突破第一台全國產28nm工藝的浸潤式光刻機。
華卓精科的雙工作台、長春光機研究所的14nm光源技術也完成了突破。
梁孟松在7nm和5nm的芯片製程上有重大突破。
無數人都相信,中國芯片產業站上世界之巔,只是時間問題。
這條路並不平坦,可總有人懷着家國情懷,在這條路上披荊斬棘,哪怕已經滿頭白髮。
他們叫俞忠鈺、張汝京、江上舟、邱慈雲、倪光南、梁孟松……
他們的名字合在一起,叫做,未來。
謹以此文,獻給中國造芯路上,那羣追夢人。
參考資料:
[1].《中國半導體產業40年記》
[2].《中國芯片產業極簡史》
[3].《中芯國際換帥暗藏玄機》
[4].《那些離開台灣的半導體人》
[5].《中國芯片代工產業簡史》
[6].《張汝京:告別中芯國際這十年》
[7].《梁孟松的“標籤” 》
[8].《一個張汝京,頂上一個國家工程》
[9].《尋找中國半導體》
[10].《專訪“三起三落”的張汝京》
[11].《深度調查:千億芯片大騙局|深氪》
[12].《張忠謀自傳》
[13].《江湖恩仇錄:芯片“教父”張汝京與張忠謀20年風雨沉浮》
[14].《一個台積電,半部芯片史》
[15].《張汝京的芯片江湖》
[16]《中國“芯酸”往事》
[17]《那個三次創業“中國芯”的美籍台灣人回來了》
[18]《打造中國“芯”(上、下)》
[19]《張汝京的中國芯為何落户張江》
[20]《科技丨張國寶:中國的芯片產業為什麼不盡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