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迪士尼毀了中國影視行業？_風聞

擁有一個大IP，意味着可以得到一批原本就在那裏的粉絲，意味着受眾認知門檻的降低，意味着圈錢變得簡單，回報率變得可以預期，項目的確定性變得更高。****

在如今的影視行業，網絡文學已經成了IP最重要的供給源頭之一。

看看之前正午陽光的新劇《開端》或是陷入口碑爭議的《雪中悍刀行》、高開低走的《風起洛陽》，都逃不過IP相關話題。

開年熱劇《開端》

某種程度上，網絡小説IP改編，已經成了國產劇的通行證。

國產電影也差不多，前段時間上映的《古董局中局》也是改編自馬伯庸的同名小説。

像《唐人街探案》《哪吒》《捉妖記》這些電影都已經形成了IP，做成了系列。

更騷的是，在國產電影這裏，萬物皆可成IP。

什麼《梔子花開》，什麼《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什麼《李雷與韓梅梅》，只要是大家認知度高一點的，哪怕是一首歌，一個梗，都可以變成影視IP。

 

反正，啥都能往IP上靠唄。

你聽過的歌，看過的綜藝，追過的星，都能被定義為「IP」。然後就是一頓操作猛如虎，刷刷刷就給你整出了一部電影。

在這一點上，隔壁好萊塢也沒好到哪兒去。

有多少同學去看了最新的《黑客帝國：矩陣重啓》？喊了十八年的《黑客帝國》三部曲，結果冒出來一個老四。我只想説，趕快抱走基努·裏維斯。

《黑客帝國：矩陣重啓》

不僅如此，從漫威宇宙到速度與激情，從哈利·波特魔法宇宙到怪獸宇宙，這幾年的好萊塢電影，不是續集續集續集，就是衍生衍生衍生，要麼是時隔多年的重啓，要麼是各種前傳外傳solo電影。

我不禁要感嘆：好萊塢沒有夢想。

今天這一期內容，我們就來聊一聊，IP盛行，是怎麼毀了影視行業的？

01

IP這個詞，原意是指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識產權，當然，現在早就變味了。

學術一點，你可以把它理解為一條涵蓋了遊戲、文學、影視、周邊產品、實景娛樂等等等等，所有能開發出商業價值的產業鏈。

説直接點，那就是一魚多吃，不放過你身上每一塊肉。

説起來，IP也是互聯網造詞的典範。

最早把這個概念帶火的，是一個清華理工男，叫做程武。

程武

這個人和我之前在長短視頻之爭那期裏提到的孫忠懷齊名，合稱騰訊大文娛帝國雙璧。

他從2009年加入騰訊之後，從市場公關，到遊戲、動漫、影視、文學……總之，就是大文娛產業相關的各個領域，他都帶頭幹過。

2012年，在他還是騰訊遊戲副總裁的時候，首次提出了「泛娛樂」戰略。

指得是以IP授權為軸心、以遊戲運營為基礎進行的跨領域、跨平台的全新商業模式。

提出這一戰略的背景，是移動互聯網的到來，遊戲行業隨之全面進入手遊時代。

各家遊戲廠商爭奪的重點，就是各種IP授權。

所以你去看那段時間的遊戲行業新聞，都是各類侵權糾紛。

也就是説，IP概念最早流行其實是在遊戲行業。後來在影視行業傳播，也是因為「影遊聯動」，就是把大熱影視劇授權給遊戲開發。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標誌性事件，就是2014年，騰訊、阿里、百度等互聯網資本相繼進入影視行業。

那個時候，正是中國電影票房的飛速上漲期，互聯網資本當然不會錯過這個風口，來勢洶洶，也嚇得傳統影視公司代表，博納老總於冬，在上影節喊出了「電影公司未來都將給BAT打工」。

於冬

而隨着互聯網資本的進入，再加上其他各行各業的熱錢湧入，影視行業一片欣欣向榮，所有人都想去做內容開發，一個更廣概念的IP正是從這一年開始，有了爆炸性的傳播。

**為什麼要去創造出一個全新語義的「IP」？**這讓我想到古代兩軍交戰前，要講究一個「出師有名」。

這些資本大佬們總不能大張旗鼓地説，來來來，你們都給我準備好了，我要來圈錢了。

於是乎，就得創造出一個冠冕堂皇的概念，以求「出師有名」，既是給自己一個賺錢的名目，也是給消費者一個花錢的理由。

就像現在又出現了新詞「元宇宙」，一個道理。

有一個大IP，意味着你可以得到一批原本就在那裏的粉絲，意味着受眾認知門檻的降低，意味着圈錢變得簡單，回報率變得可以預期，項目的確定性變得更高。

而確定性對新入場的互聯網資本而言，極具誘惑力。

這些人不一定懂電影，但滿口聊的都是ROI之類的名詞。

02

那麼，IP從哪兒來呢？

第一個被盯上的，自然就是有着我們深厚文化底藴的古典文學。

大家能猜到嗎，國內真的能稱得上頂流的IP人物，他不是你的哥哥，而是吳承恩老先生。

他就像是漫威的奠基人斯坦·李，一部《西遊記》就養活了大半個影視圈。

劇版《西遊記》

根據貓眼專業版的數據統計，由《西遊記》及其書中人物衍生而來的影視作品多達133部，票房達到59.24億。

《大話西遊》

這吳承恩老爺子啊，要是知道自己為後世做出了這麼多貢獻，也不知是會欣慰還是遺憾。

古典文學世界觀龐大，人物關係盤根錯節，各有主旨和內涵，隨便找一個配角，都足夠形成一個獨立IP，拍出幾部大電影。

但古典文學有一個問題，它的認知在大眾市場，卻沒有死忠粉絲，缺一個穩固的提款機羣體。

反正電影是要賺錢的，如果可以，誰不想要以最快速、最便捷的方式，達到目的？

於是，相對而言符合當下觀眾閲讀習慣，而且有一批穩固讀者的網絡文學就成了IP最大的供給來源。

其實，網絡小説改編的影視劇，大概從2004年就逐漸有了，但那會兒沒人説這是IP，也沒有多少人重視，小説的版權價格都很好談。

比如，2011年的電視劇《甄嬛傳》，改編自流瀲紫的小説《後宮·甄嬛傳》，鄭曉龍曾在採訪中提起：「買這個很便宜，也沒人跟我們爭，也沒人跟我們搶。」

《甄嬛傳》

雖然沒有透露具體數額，但可以對比另一個著名IP《鬼吹燈》。

在2006年，天下霸唱僅僅以10萬元的價格就把《鬼吹燈》的前四冊版權賣給了起點。

《鬼吹燈之精絕古城》

這些都是發生在「IP」概念誕生之前，現在再去看，價格早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閲文集團副總裁羅立曾坦言，「《鬼吹燈》再賣的話，沒有5000萬別來跟我談。」

而自媒體「新劇觀察」在2019年統計了70部影視IP版權的採購價格，像《天官賜福》這樣被定義為頭部耽美IP的版權也賣到了1000萬+。

講真，看這些IP，我基本是兩眼一抹黑，大多數聽都沒聽過，但看這一串串亮閃閃的數字，我都替當年的天下霸唱不值。

不過，網絡小説多是多，真正有被改編價值，且能夠成功的，按比例來説，少之又少。

以閲文為例，根據其財報數據顯示，截至2021年6月30日，旗下擁有940萬作家，作品總數達1450萬部。

閲文2021年中期業績報告

這，是什麼概念？我覺得吧，在這1000多萬部作品裏，有價值的可能不到20%。就算是在這20%裏面再去找優質IP，難度係數也堪比大海撈針。

所以，這五六七八年來，你只要打開各大視頻網站，一看，是部IP劇，再一看，還是一部IP劇；想看個電影吧，好像也沒好到哪兒去。

其中的大多數，還都是沒眼看的那種。

除此之外，只要是火過一陣的，比如歌曲（《同桌的你》），比如綜藝（《爸爸去哪兒》），都能被叫做IP，然後開發成電影。

電影《同桌的你》

《爸爸去哪兒》大電影

像《封神榜》《白蛇傳》以及金庸武俠之類，我們所熟悉的種種，就更不用説了。

畢竟，聰明的商人也知道，改編現成就有且知名的IP，比招一羣人來一天天地專門去從網絡文學的大海中撈IP，效率更快。

對此，他們還想出了一個新法子。

這就要説到前幾天我跟一個編劇朋友吃飯，他跟我説啊，現在影視圈裏最新的玩法，是先給人錢，代筆寫書，然後再去做推廣。

也就是説，先不管是不是IP，你先寫，寫了我就能給你包裝成一個IP，然而再去談影視改編，談遊戲等其他領域的開發。

由此，形成了一條新的產業鏈。

我一想，這不是沒IP了生造IP，自己騙自己嘛。好傢伙，玩，還是你們貴圈會玩。

不是我説，退一萬萬步來講，真夠格成為IP的，那也起碼得需要承載一代人的共同記憶。

你連十年時間的積澱都沒有，還好意思説自己是超級大IP。

只可惜，在言必談IP的當下，國內似乎已經形成了沒有IP，就無法創作的風氣。

03

説回來，影視圈熱炒IP，還是因為大家看到了一個牛逼閃閃的成功例子，迪士尼。

這麼説吧，國內所有做內容的影視、文化、傳媒類公司，比如華誼、光線，曾經的樂視影業，華策影視，以及B站，都想成為迪士尼。不信，你去翻翻他們的通稿。

你要是問迪士尼，他們大概率不理解IP這個詞。

但它旗下最賺錢的星球大戰、以及我們最熟悉的漫威宇宙，用國內的標準來看，那就是IP中的戰鬥P。

漫威宇宙

從迪士尼的發展來看，它能夠在新千年之後，站到好萊塢的霸主之位，正是從「漫威」電影的成功開始。

從2008年第一部《鋼鐵俠》，到最新的《蜘蛛俠：英雄無歸》，漫威電影宇宙一共27 部電影，為迪士尼帶來了超200億美元的總票房。

而根據數據統計公司Statista發佈的最新報告顯示，漫威宇宙IP的總價值達到了353億美元。

不談其他，單論迪士尼漫威電影的成功，就足以讓國內的影視從業者們兩眼放光，憧憬着源源不斷的錢景。

於是乎，大傢伙都卯足了幹勁，磨刀霍霍向IP，自以為抓住了「IP」，就抓住了迪士尼成功的秘訣。

但我在這裏，不得不潑一盆冷水，大家好像都忽略了一個事實，先有匠心才有爆款，先有爆款才有IP，這才是正確的邏輯。

拿漫威影業來説，在拍《鋼鐵俠》之前，他們處境已經十分艱難，所以，《鋼鐵俠》是否成功很關鍵。

在拍攝之前，他們大概花了一年時間，去決定到底該拍哪個人物。因為，在原本的漫畫中，鋼鐵俠只是個二流英雄。

後來，經過篩選，經過精心設計，經過仔細打磨劇本，以及找到同樣落魄的唐尼出演，所有人一定是抱着要拍好這部電影的心態去創作，這才火了《鋼鐵俠》，才有了後來漫威影業被迪士尼收購，有了漫威電影宇宙的誕生。

小羅伯特·唐尼

而迪士尼能有今天的成功，説白了，那也是因為它歷史悠久，有着足夠紮實的作品積澱。

從1937年，第一部完整長度的動畫電影《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誕生，到後來的《小飛俠》、《睡美人》等電影，每一部作品都是以「質量」為最基本的出發點，去用心創作。

這裏的創作邏輯，一定是先有作品，後有IP。

如今迪士尼能有所謂「迪士尼公主系列」、「漫威宇宙」、「星球大戰系列」，都是因為有了一部甚至多部爆款作品，再將其開發出衍生作品，打造成宇宙的，這個叫順勢而為。

迪士尼公主系列

而現在，大家想要成功，想要模仿迪士尼，但創作邏輯明顯反了。

比如，在內容創作上，大家想的是，我寫的東西，能不能成為一個好IP，能不能在各方面有被可持續開發的價值。

很多編劇的出發點，不再是寫一個好劇本，一個好故事，而是想着我這個故事得為IP服務，得時刻提醒自己，故事之外，還有個宇宙，我得先把彩蛋埋好了。

哪怕一個主角，按正常劇情邏輯，結局該死了，為了有第二部，那他也還得再活一活。

為了成為IP，放棄了大量的創作空間。這，怎麼還能出來好作品呢？

而在各視頻網站內部，以IP為導向，則形成了一套新的評級體系。所有的劇被分成S+、 S 級、A級 、B級，或者其他三六九等的評判體系，再根據等級去分配不同級別的資源。

那肯定就是評級越高，能獲得更多的資金投入、更優質的工作團隊，更全方位的宣發資源。

一個個都煞有其事，卻總是弄巧成拙。

不然，也就不會出現那麼多的S+爛劇（《千古玦塵》），不會總有B級的黑馬劇出現（《御賜小仵作》）。

還是那句話，IP不是你想造，想造就能造。

04

IP是好東西嗎？對大公司來説，真的是好東西。

尤其是比照着「漫威電影」，大家好像發現，有了IP，電影的創作和變現，都變得相對容易了。

如果你是漫威迷，那一定熟悉製片人凱文·費奇，但要你説出這其中每一部電影的導演是誰，恐怕沒有幾個人能做到。

凱文·費奇

因為，在「製片人中心制」的模式下，創作電影，更像是操作一件產品。由此形成了一套工業流水的製作流程。而這一套流程所創造的產品，符合標準且能反覆收割利益。

而電影一旦被冠以IP之名，就意味着被抬高了票房上限。很可能，原本它只是一部及格水準的商業片，卻仍然可以獲得高票房。

同時，IP一定是具有延展性的，它有很多可以變現的方式。

不止是電影，還有劇，動漫，遊戲，衍生品、現場演出…..有着大量可以被挖掘商業價值的空間。

而且所謂IP，一定是持久彌新的。

你可以反覆去炒，去挖掘它的價值，可以拍前傳，可以拍外傳，可以再來個重啓。

比如，再過十年以後，迪士尼如果去請已經老了的唐尼，去演某個回憶中的鋼鐵俠畫面，那一定還會引起轟動。

但正是迪士尼太過成功，整個行業都被帶入了「歧途」。

畢竟，人人都想掙錢，都想成功，這並沒有錯，錯就錯在人人都想做迪士尼，但世界上只有一家迪士尼。

這點，在好萊塢也一樣。大家看到漫威宇宙給搞成功了，都學着來。所以一股腦兒，都去拍續集了，都去搞自己的電影宇宙了。

環球有小黃人宇宙，有「速度與激情」宇宙，華納有DC電影宇宙，有魔法宇宙。

沒有宇宙的，那就翻箱倒櫃，把塵封了十幾二十年的那些個故事，都拿出來曬一曬，美其名曰「重啓」。

本來《銀翼殺手》已經成為影史經典了，多年後莫名其妙拍個續集，就很突兀。本來《侏羅紀公園》就很完整了，非得多年後再續個貂。

這都還算是成功的IP續作，你看看隔壁的《獨立日2》。

獨立日2:捲土重來

但是，一個血淋淋的現實是，開發IP，打造宇宙，太特喵費錢了。

就説華納吧，原本想靠《綠燈俠》開啓DC電影宇宙，但這一部片子，就造成了1億美元的虧損。

《正義聯盟》也沒好到哪兒去，耗資3億美元，淨虧損6000萬美元，還沒算上1～1.5億美元的全球營銷費用。

而DC電影宇宙在商業上失敗的原因之一，就在於華納高層有着一個要做大宇宙的野心，卻忽視了最重要的內容核心。

DC電影宇宙

不過，一個戲謔的現實是，迪士尼來錢太快了，自己好像也把自己給玩進去了。

如今的超級英雄片如今越來越不像電影了，更像一部部大型cosplay秀，其他系列電影也照着超級英雄的敍事方式來，風格和特色都不要了，就剩情懷和老梗。

反正粉絲喜歡，那我們就給他們喂這些唄。

雖然聲稱手握8000個角色儲備，但要想再捧紅一羣「鋼鐵俠」，照這個路子，我看難。

05

最後再聊回國內。

如今有些人會説，最近這一兩年其實好多了。你看啊，很多大IP，很多流量演的電影、電視劇都撲街了，這套IP的法則已經失靈了。

我笑了。還是太年輕啊。

説白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些熱錢退場。

行業火熱的時候，自然會有一波又一波的人和錢湧入，外行的，內行的都有。這放在哪一行都差不多。

等到稍微懂行了，行業冷卻了，資本就會發現自己被當成了冤大頭，被割了韭菜。

打個比方，去年基金很火吧，你問問身邊，懂的、不懂的，是不是人人都在玩？哪怕有的只是放了百十來塊，湊個熱鬧。

那今年呢？

影視行業也一樣。風口起勢了，人人都覺得自己很牛逼，我能當導演，我能幹編劇，大家一起很happy。等到市場不好了，才發現自己是裸泳的那個人。

但等到資本的週期再一次眷顧這個行業，同樣的IP熱，流量熱又會再次重演。

資本是沒有記性的，外行是永遠要被割韭菜的。

説到底，IP只是一種商業邏輯。

成功者編造了一個美夢，讓所有人都以為圍牆裏的世界很絢爛；殊不知這圍牆之外，到處燃燒着IP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