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講壇】孫慶忠:我們能為今天鄉土中國做些什麼?_風聞
CC讲坛-CC讲坛官方账号-创新引领未来,传播改变世界。2022-02-18 20:22
孫慶忠
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社會學系教授
人類學學者
CC感悟
請大家點開視頻,聽孫慶忠老師聲音,治癒生靈的聲音;看孫慶忠老師的面容,那份堅定繫着每個人心中的鄉愁。
“今天所有流出來的一代和二代城市農民工,為了生存,他們現在無心顧及破敗的家鄉,但家鄉對他有意義沒有呢?有的,不是在當下,而是在明天在後天。
在他無力守望的時候,我們幹什麼?我們這一撥人先來替他暫時的守望,來呵護,來記錄,等有一天他衣食都豐滿的時候,等有一天他回望故鄉的時候,故鄉還在;他在淚目的時候,知道我不是一個無根的孩子,我的家鄉還在。
到那個時候,我今天為他存留的隻言片語,都會轉換成一種他繼續去熱愛家鄉和建設家鄉的力量,這就是我們當下這波學者最應該做的事情。”--孫慶忠
——CC講壇

1’00’’
兩年、七個省、八個縣的鄉村教育調研,看到了什麼樣的鄉村現狀,能否破解兩大難題:第一,鄉村教師到底能不能安住在鄉村,而後成為鄉村建設的一股力量。第二,鄉村學校能不能衝破原有的圍牆,發揮其傳播鄉村文明的功能?

5’57’’
社區大學的幼兒園教師們把美和藝術帶進了老百姓們的生活中,讓留守寶媽們,留守老人們,不在是毫無意義的打發時光,讓他們原本平淡的日子不斷地美起來。

10’12’’
川中社區大學的老師們,不但是讓在地百姓的生活豐富多彩起來,更是對中國教育事業,對中國鄉村建設的最大貢獻。
演講實錄:
2014年,我在河南省新鄉市輝縣的南太行山區,協助創辦了一所以幼兒園為依託的鄉村社區大學。

這所學校位於羣山環繞的侯兆川的中心,七年來以幼兒園老師為主體,意在服務鄉土社會的鄉村教育實驗,**被教育界的業內專家稱為川中傳奇。**也許你會追問,為什麼一個農業大學的老師,跑到鄉村來做教育實驗,這本該是師範大學老師的事情。這也正是我今天要和朋友們,一起分享的一段經歷,一種思考,我們到底能為鄉土中國做些什麼?

2011年~2013年,我們中國農業大學社會學系,進行了為期兩年的中國鄉村教育調研,共走訪了七個省,八個縣。我們目睹了孩子們雖然還在鄉村,但是他們很小就開始住校了,他們被高牆大院隔離,雖然遠山近水都可見可聞,但是卻沒有機會去親近。他們和自然已經疏離了,他們因為在城市使生活更美好的話語之下,越來越覺得應該逃離鄉村,正是因為有着這樣的心念,所以他們對於家鄉的歷史文化無知,所以他們對於鄉村裏邊的禮俗更加不感興趣。
那麼我們的老師們呢?老師們迫於生計壓力,他們要生存在鄉村。但是一個詞卻一直圍繞着他們的生活**“等待”,年老者“等待”着退休,年輕者“等待”**着回城,這是我們所目睹的,十多年前中國鄉村教育的現狀。
我們又不得不接受一組數字,給我們展現出來的事實。2013年年底的時候,有部門統計,我國的流動兒童有3581萬,留守兒童有6973萬,在流動兒童當中,有56.8%的孩子與他們的户籍無關,有超過一半以上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家鄉所在鄉鎮的名字。當我們接受這樣一組數字之後,我們就不得不感慨,鄉村文化的傳承,已經面臨着深度的危機,我們已經身處在一個,忘卻鄉土的“集體失憶”的年代了。

也許正是因為這兩年極富有衝擊力的鄉村調研,它強烈地刺激了我,讓我這一個農業大學的老師,希望能夠走到鄉村,通過一所學校,去求證兩個今天鄉村教育,所一直難以破解的難題。第一,鄉村教師到底能不能安住在鄉村,而後成為鄉村建設的一股力量。第二,我們的鄉村學校能不能衝破它原有的圍牆,發揮其傳播鄉村文明的功能呢?
正是在這樣的一種心念之下,2014年的5月30日,在老園長張青娥的積極籌措之下,川中社區大學正式揭牌了,這是一種讓教育迴歸鄉土的努力,更是一條通過成人學習,去不斷地去拯救鄉村的自主之路。

我給鄉村上了第一堂課,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學校周邊三百多位村民,跑來聽我講課。他們覺得非常意外,什麼原因,北京的一個教授跑到這裏來辦社區大學,我們這裏連小學都難保了,這是他們的追問。也正是在這樣的一次講課上,我為這所社區大學做了明確的定位,那就是依託幼兒園的鄉村社區大學,儘管初期學員可能都是家長,但是絕不是家長學校。在鄉村農業技術不可缺少,但是它不是農業技術學校,那它是什麼呢?是一所成人終身學習的公民學校。

問題來了,農民們疑惑:這樣的免費的社區大學,我們到底能學什麼呀?
老師們也困惑了,他們説:我們自己沒上過大學,我們怎麼給成人上大學?他們那個時候追問我最多的問題就是:孫教授啊,我們講什麼呀?我們怎麼講啊?
我説:社區大學有一個核心,它的基本主題就是,讓美和藝術走進鄉村,走進老百姓的生活**。**如何讓那些留守的媽媽們,那些八零後和九零後的寶媽們覺得,生活在鄉村不是毫無意義的打發時光,在她們陪伴孩子們的同時,也能夠擁有自己豐富多彩的生活;讓那些留守老人,每天不是在孤單寂寞中生活,而是在六七十歲的時候,還能夠圓一個早年未曾讀過書的夢,讓他們還能夠有點尊嚴地活在鄉村,這就是我對鄉村社區大學的總體構想。

七年走下來了,社區大學的幼兒老師們大膽地嘗試,勇敢地創新,這是超乎了我的想象的。他們從最早開設的四門課,到如今開設了二十四門課,這課程到底是什麼呢?從家鄉的自然風物到人文歷史,從唱歌跳舞到烹飪美食,從書法繪畫到手工製作,每一門課程的設置,都讓他們感覺到是在講自己的生活,是讓自己那原本平淡的日子不斷地美起來。

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社區大學到底帶給了他們什麼?**我們的一位學員郎曉雲,她説:我是我們一期班的班長,我自從嫁到西沙崗村以來,每天過的就是刨地,就是圍鍋台轉的生活。我要養孩子,我一天在無望的生活中生存着,我除了受累,就是和我在外地打工的丈夫,通過電話吵架。**每天什麼時候是最快樂的呢?就是我到麻將桌前,狠狠地去摔麻將,麻將的聲音越大,我就覺得我獲得瞭解脱。但是這是一年前,自從有了川中社區大學,我的生活發生了太多的變化,一種叫做美和藝術的生活和我連在了一起。**説到這兒的時候,她捂起自己的臉,失聲痛哭。

在去年,我們的七週年慶典的時候,她跟我説:孫教授,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已經自學完成了大學專科的全部課程。那一刻,我該有多麼地歡喜。

其實在我們與社區大學為伴的幾年裏,我看到了鄉村婦女們,她們發生的變化。在我們的學堂裏,有我們的手工達人常春梅,有現在已經當上了小學代課老師的琚秀麗,有能畫梅蘭竹菊的楊輝雲,還有那麼多的年輕的寶媽們,她們因為社區大學而獲得了一次新的生命。

這位老人,她叫王合月,今年已經70歲了。五年前,在我去給她上課的時候,她認真地聽,狠狠地盯着我,站起來説:教授,我不會寫字、我不會説、我放過牛、我撿過柴、我就是沒有拿過筆。我説:那好辦吶,從今天開始我來教你寫字,我們做的第一項工作,就是要你學會寫自己的名字。老年人在這個過程中獲得的那份幸福感,是我們今天會讀書,會寫字的人無法想象的,會寫自己的名字,那是今生最為榮耀的一件事情。

社區大學改變了老年人的生活,讀書、唱戲、敲非洲鼓、練太極扇,他們中有一節課都捨不得落下的秦移英,有善於書畫的崔海青,有熱心為大家服務的魏玲,還有劉改香,是社區大學改變了她們的生活。

再來看看,一年一度的川中社區大學慶典,在這一天,從幼兒園的孩子到80歲的老人,從教師到學員,都一起上場,競相獻藝。你千萬不要認為這僅僅是一台平淡的晚會,因為那是他們一年來學習的綜合展演,他們要在這樣的一個舞台上,在這樣一個瞬間,去表達他們這一年來的活的狀態,他們的情緒,他們的情感,所以這一台晚會,實際上是他們彼此之間的親情的回饋。

在川中社區大學五週年慶典之後,也就是2019年的6月5日的晚上,我和我團隊的夥伴們座談到了深夜。
**我問他們一個問題,你今天所做的工作,你們每一個人的生命,和中國的教育事業,和中國的鄉村建設有關嗎?**你以為那個教育就是教育部的事兒?你以為鄉村建設就是農業農村部的事嗎?我的團隊的老師們被我問到了,他們低頭不語。

後來告訴我説:老師啊,我們只是想作為一名合格的幼兒教師,但是這幾年 被你給我們帶的,我們都不知道我們自己有多少能量了。我説:這就對了,我問你們的問題,也是我做這個老師的反覆追問的問題。
第二天,他們每個人給我發了一小段的文字,**核心話題是:****老師,我們明白了,我們在侯兆川,在這塊土地上,上好每一節課,走進每一個村莊,就是對中國教育事業,對中國鄉村建設的最大貢獻。**聽到他們這樣講的時候,我感動不已。

在七年的工作過程中,在一路與鄉村陪伴走過的日子裏,他們沒有拿過一分錢的報酬,他們完全在自我奉獻中,創造性地為今天的冰冷的鄉村,寂寞的鄉村,傳遞了無數多的温暖。他們編輯了每年30萬字的《川中社區大學年刊》,這年刊,它不是一般的期刊,這裏邊記錄了每一位村民,每一位老師,在這一年中經歷過的,每一門課程,每一項活動,帶給他們的心靈感受,這是我們社區大學七年最好的見證。

更為可貴的是我年輕的團隊,他們的創造力就在於,他們不僅僅帶來了這樣的變化,他們作為鄉村建設的主要力量,他們在想,鄉村的教育應該如何發展。所以從2020年的9月以來,他們在社區大學輻射的周邊十五個村落,次第開放了三個鄉村學堂,他們想辦法讓有行動困難的老人,也能夠享受到在學校的快樂,於是他們和村民一起,去把那個曾經是麻將屋的一個房間騰出來,改造成我們鄉村的學堂。

2021年的9月,他們又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那就是把我們過往的,六屆,七屆的優秀學員中,十三位留在村裏的學員,納入到了我們義工老師的行列,讓他們成為服務鄉村,服務家鄉的志願者。

而今我的幼兒園教師團隊,他們被稱為“川中精靈”,他們彌補了鄉土社會里的裂縫,所以七年 15個村落,636位村民成為我們社區大學的學員。這就是我們今天在太行山的一個角落,鄉村教師,他們為中國鄉村建設,為中國教育事業作出的巨大貢獻。

正是因為有着這樣的一份教育實驗,總能夠讓我面對這冷漠的,寂寞的鄉村的時候,隱隱約約地能夠看到一線希望。
儘管有很多人質疑我今天的鄉村教育實驗,他們説:年輕人並沒有留下,年輕人依然要流出村莊。
我説:是的,他們走向城市的腳步我無法阻止,也無力讓那些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回家鄉創業,不過這也恰恰説明了,城鄉格局的改變並非是教育所能獨立承擔的任務。鄉村振興,尚需時日,所以它才是一項國家戰略。但是在這個時代裏,我們必須要想的一個事情就是:如何能留下一個實體的鄉村;如何讓我們精神的故鄉能夠永續;如何能夠讓五億還生活在鄉村的老百姓,能夠有尊嚴地活着;這是需要國家的智慧,更需要我們全社會的力量的。
在這裏,我卻親身地體驗到了,一種源於底層的力量。鄉村教師可以安住在鄉村,並且可以成為鄉村建設的脊樑。鄉村學校可以跨越圍牆,成為鄉村文明傳播的中心,可以成為培育鄉民自信的一種精神場域,我想這恰恰是今天鄉村振興不可或缺的文化根基。

在與川中社區大學同行的日子裏,我目睹了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羣體、一所學校的變化。也越發覺得有三種角色一直與我相伴,三種角色是什麼呢?**第一個角色是巫師,**因為今天的鄉村,已經身處於“集體失憶”的邊緣,鄉村沒有魂了,因為人去村空了。所以要想喚回鄉土文化之魂,就要讓自己成為一個巫師,可是一個巫師夠嗎?遠遠不夠,在這樣一個時代的洪流當中,需要無數個巫師,所以我要培養我的學生,也不夠;所以我要和我鄉村的幼兒教師一路同行,也不夠;所以我要我們一起合力去培養我們的農民,培養社大的學員,因為我相信,當農民有足夠多的自救能力的時候,我們鄉村振興的日子就不遠了。
作為巫師之後的角色是什麼呢?是醫師,因為一個人失魂了,就好像是大病初癒,一個人,一個村莊也一樣,鄉土中國的療痛,它的傷痛是需要我們耐心地去為它療治的,所以要成為在這個時代裏邊,為鄉土療治傷痛的醫師。
等一個人,一個又一個的村莊精神豐滿的時候,我想,我就該回歸到我現在的角色了,那就是教師,要站在我的講台上,履行我這一輩子做教師的職責。
正是這三種角色的相互切換,構成了我今天的孫慶忠,我也越發覺得,在這個過程中,在這個時代,我們的角色應該多角度地變換。在這樣不斷地穿換的過程中,更覺得,這個時代需要我們,鄉村需要我們,我們要為鄉土中國做些事。
編者語:
與孫慶忠老師的相識緣起於盧琦老師的推薦。用盧老師的原話講:如果沒把孫老師請來CC講壇分享,一定是CC講壇的損失。能讓盧老師如此推崇的老師,太讓我有好奇心了。於是有了我2017年12月6日在史家衚衕博物館聽孫老師《口述歷史的製作與村落文化的發掘》的講座,他講到了城市的繁華和農村凋敝的現狀,為什麼要為這些普普通通的農民做口述史,就是要把塵封的記憶從村民頭腦中挖掘出來,使農民獲得情感的歸屬和家鄉文化的認同與自信,其意義和價值直指今天的鄉土重建。這些話語我記錄在筆記本里,同時也印在了我的心裏,原來大學教授不只在校園中教書育人啊。
一年,兩年,三年,一次,兩次,三次,每次能約到與孫老師見面的時間都是令我特別開心的事情,因為又可以上一節大師課了。他的話語如涓涓流水一般,就有那麼神奇的魔力,自然而然的流進你的心裏。與孫老師見面學知識道理,思考問題的方式,另一方面他如一座燈塔,在我茫然的時候點亮了我心裏的燈,讓普通的我覺得掛上了時代的列車奔跑起來,讓我看見我做的每一件工作都很有意義,都閃閃發光。每次和孫老師聊完心裏總是被賦能之後的温暖和力量。
感謝盧琦老師長期以來對CC講壇的支持和鼓勵。
感謝孫慶忠老師來CC講壇的分享,感恩孫老師對我的點亮。
編輯 高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