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伯清|“躺平”有理?前行才是正義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2-02-18 19:47
成伯清|南京大學社會學院院長、教授
本文刊載於《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2期
網文《躺平即是正義》讓“躺平”成為喧騰眾口的熱詞。發帖者認為生育、財富、物慾之類都是社會在製造一種思維強加給青年人,想要真實地存在的人,應該高舉人的主體性,進而提倡“躺平”,聲稱“只有躺平,人才是萬物的尺度”。“躺平”的流行,加之此前“內卷”引起的熱議,使得青年的生存狀況和心態問題,成為各界關注的焦點。
對於“躺平主義”或“躺平哲學”,共鳴者有之,同情者有之,怒斥者有之,規勸者有之,嘲弄者有之,自嘲者亦有之。學界也是反響巨大,反應迅速,紛紛舉辦專題研討或推出專題論文,深入挖掘“躺平”思潮興起的時代背景、形成機制及其社會後果。
躺平 :全球化的現代性體驗
“躺平帖”熱議過後,網絡上對於“躺平”的關注度有所減退,相關問題似乎逐漸淡出了視野,但問題本身值得深究。“躺平”既包括現實中的行為,也可指網絡上的言論,它們之間經常並不一致。儘管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它們之間的連續性,尤其是傳播技術的發展所導致的“共享性現實”,往往讓極端化的表達彷彿變成了真正的現實。其實,“躺平”作為一種心態的表徵,並不是孤立的,也不是突然出現的。就拿“躺平”本身來説,也有自己的前世今生:百度貼吧在多年前就有“躺平吧”,飯圈有“躺平任嘲”之説,知乎上曾出現《躺平學發展現狀簡論》,豆瓣上有“躺平小組”……若就與“躺平”具有相似性的表述而言,多年來也是不絕如縷,從“神馬都是浮雲”到“小確喪”,從“屌絲”到“佛系”,從“廢柴”到“摸魚”,從“社畜”到“社恐”,不一而足。所以,拉長視野來看,這個問題已經若隱若現地存在不少時間了。從改革開放初期奔跑“在希望的田野上”,到眼下似乎陷落在無可逃避的平台上,其間確有不同了。
如果放寬視野來看,這種現象在世界範圍內並不罕見。在美國,出現了歸巢族一代(boomerang kids generation),原先在大學畢業之後大都追求獨立生活的美國青年,越來越多地選擇回到父母身邊共同生活,頗有“啃老”的意味。甚至,有女學者研究發現,如今似乎男人都躺平了,而女性在掙錢、學習、工作、持家等方面都比男人表現得更為優異,且女性正在成為勞動力的多數,於是疾呼“男人的終結”。在英國,則有尼特族(NEET,not currently engaged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這羣人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終日無所事事。在日本,“低慾望社會”的説法也不脛而走,御宅族(沉迷於遊戲、動漫、網絡聊天,除非不得已,不願走出家門,拒絕社會交往)人數也不斷飆升。
總之,此類現象可謂一種全球化的現代性體驗:厭膩了競爭,放棄了追求。這種情緒或人生態度的散佈是不均衡的,通常處在結構性不利地位的人更容易在遭受挫折或倍感疲憊之後,有意或無意地選擇自我邊緣化。當然,也存在着將這種選擇詩意化或形而上學化的傾向,即認為這是一種反抗的姿態,一種權利,甚至是一種人生的藝術。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不少躺平者,看似信奉反消費主義或不消費主義,其實只是追求以較小的成本來滿足消費主義的渴望而已。如果掐掉了網線,不知還有多少躺平主義者可以躺得住。只是因為可以躺着刷屏,無形中增添了不少無法擺脱網癮的躺平者。
然而,在“躺平即正義”的表達中,相關討論往往只看到了“躺平”,而對於另外一個核心概念“正義”,則不約而同地予以迴避。《南方日報》的《“躺平”可恥,哪來的正義感?》一文或許有所涉及,不過,文中談到正義也僅此一句:“在壓力面前選擇‘躺平’不僅不正義,還是可恥的,這樣的‘毒雞湯’沒有任何價值。相信大多數年輕人還是能對此保持清醒認識,一哂之後仍然砥礪前行、勇於逐夢。”這段頗為勵志的話,只是論定躺平“不正義”,而對於何謂正義,作者“一哂之後”未作闡述。
躺平:意義缺失的狀態
何為正義?這是一個歷久彌新的議題。1970年代,羅爾斯的《正義論》風靡一時,正是因為當時的社會不平等情勢已然非常嚴重。羅爾斯的著述引發了眾多討論和爭論,至今餘波尚在。以往有關正義的討論,大多是從政治哲學的角度試圖找到抽象的絕對正義或正確的制度結構;當前有關正義的討論,更多措意於各種明顯的不正義(injustice)。事實上,馬克思關於正義理論的重要貢獻,就是指出並不存在超越歷史發展階段的永恆正義或權利。“權利決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迫使個人奴隸般地服從分工的情形已經消失,從而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對立也隨之消失之後;在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後;隨着個人的全面發展,他們的生產力也增長起來,而集體財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湧流之後——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社會才能在自己的旗幟上寫上: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實行按勞分配的原則。從某種角度來説,躺平即不勞動,就是一種不正義。因鮮有真正躺平不幹的人,如果躺平者降低慾望,安於少勞少得,則也不可斥之為不正義。但宣稱“躺平即正義”,顯然是試圖先聲奪人,想要訴諸道德情感來為自身的選擇張目,為自己的退卻和沮喪尋找意義。終極而言,“躺平”的根本緣由,還是“對生活充滿無意義和無價值的失落感”(網民語)。“躺平即正義”之所以哄傳一時,恰恰是以一種賦予意義的方式承認了一種意義缺失的狀態,並暗示了對於意義的渴望和意義產生的可能。2020年8月24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經濟社會領域專家座談會上發表講話指出:“一個現代化的社會,應該既充滿活力又擁有良好秩序,呈現出活力和秩序有機統一。”為此,要“使每個社會細胞都健康活躍” ,“要更加註重維護社會公平正義,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和社會全面進步”。躺平的人太多了,這樣的社會顯然不會是一個充滿活力的社會。當然,考慮到我們目前的發展階段和社會保障體系,真正有條件“躺平”不幹的人,不會太多,我們也就不必過於杞人憂天。但如果認為只要一躺下,人就成為萬物的尺度,這種看法在複雜的現代社會中恐怕是太簡單了,而且,這也是一種自我降維的行為。不過,社會的發展,應該以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為目標,則是毫無疑問的。

賦予奮鬥的個體以價值和意義
意義缺乏的核心來源,應該就在生產領域。恩格斯曾經指出,應該形成“這樣的生產組織:在這樣的組織中,一方面,任何個人都不能把自己在生產勞動這個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中所應承擔的部分推給別人;另一方面,生產勞動給每一個人提供全面發展和表現自己的全部能力即體能和智能的機會,這樣,生產勞動就不再是奴役人的手段,而成了解放人的手段,因此,生產勞動就從一種負擔變成一種快樂”。馬克思將真正的符合人的本質的勞動,視為“自由的生命表現”,認為它是“生活的樂趣”。
雖然在目前的社會階段,勞動還是“必要勞動”,是謀生手段,但我們必須朝着恩格斯上述的“生產組織”的方向努力。我們應該多在生產組織上關注青年的狀態。廉思通過調查發現,在移動互聯時代,青年個體或主動或被迫捲入加速的時間之中,呈現出“節奏快”“並行多”“協同雜”“全天候”的工作特徵,具體表現為“倒逼的時間—被加速的人”“侵入的時間—被掏空的人”“斷裂的時間—被丟棄的人”三種青年勞動形態。廉思指出,“我們有必要重申青年時光的屬人立場,重新認識青年內涵的重要意義,促進青年工作視域的轉換,構建青年勞動權益的保障機制,提升國家治理體系面向未來的能力”。
除了生產組織的正義,還有分配領域的正義。分配正義是強調平等和公平的當代社會的核心要義。此前,中國社會致力於改革缺乏效率的體制,目前則將分配正義的問題提上了日程。正在分階段推進的共同富裕,既是全體人民的富裕,也是人民羣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全面富裕。2021年8月17日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指出:“要鼓勵勤勞創新致富,堅持在發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為人民提高受教育程度、增強發展能力創造更加普惠公平的條件,暢通向上流動通道,給更多人創造致富機會,形成人人蔘與的發展環境。”顯然,這些都是促進社會主義分配正義的舉措。
當然,社會生活也是重要的意義來源,所以還有社會參與的正義。最一般而言,正義就是同等參與(parity of participation)。應該創造條件和作出安排,讓所有人作為平等夥伴參與社會生活。就此而言,消除不義,就是撤除影響一些人同等參與的制度性障礙。影響參與的因素,可能是不具備足夠的資源,也可能是不平等的地位。因資源不足而不能參與,可以通過促進共同富裕的相關舉措予以改變;因地位不平等而妨礙參與,可以通過不斷推進和落實全過程人民民主來予以矯正。不同於生產組織和分配領域主要依靠制度和政策來調節,社會參與是通過對話來進行,包括不同世代之間的對話以及不同階層之間的對話。當然,如今我們還面臨全球範圍內不同文明之間的對話。真正的對話,是基於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對話可以催生道義共識,可以促進團結。簡言之,社會參與是塑造共同體的關鍵機制。
一個邁向公平正義的社會,雖然難以一蹴而就,但可憑藉調節性理想(regulatory ideal)賦予奮鬥的個體以價值和意義。在這種理想的引領下,前行即正義,而躺平則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