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品往事:三代喜劇王,一笑再難求_風聞
毒眸-毒眸官方账号-文娱产业媒体,看透真相,死磕娱乐。2022-02-18 17:01
下屆“小品王”在哪
2022年的央視元宵晚會結束得近乎平淡,沒給觀眾提供新的社交話題,微博熱搜排名最高的詞條,是“節目單”。
已經少有人記得,曾經元宵晚會的主角,是“我最喜愛的春節聯歡晚會節目評選活動”。語言類節目歷來最受觀眾喜愛,幾代“小品王”也由此誕生。今年這項評選已經停辦整整10年。
回顧虎年的央視春晚,小品一共5個,主題涉及年輕人就業、婆媳關係、欠債還錢、抗擊疫情等,沈騰、馬麗、賈冰、賈玲等已成“老面孔”,可節目沒有再造出新梗,到第二天就乏人討論,反而是趙本山曾經的一段發言被做成長圖四處傳播:“小品最大的主題是歡樂。”

他不在江湖,可江湖一直有他的傳説。
十多年過去,新的傳説還沒有誕生。大眾耳熟能詳的小品台詞,定格在了那些老視頻裏。每年春晚結束,視頻網站的小品集錦收藏量都會增加一些,飄過的彈幕感嘆着“這麼多年後我依然能笑得肚子疼”。
小品曾隨春晚而興盛,如今似乎不再具有生命力。或許,人們等不到下一任“小品王”了。
“小品”與“大師”
39年前,小品還沒有誕生,春晚還沒有舞台,嘉賓和觀眾坐在一起,像場在600平米禮堂裏舉行的“茶談會”。嚴順開表演了《阿Q的獨白》,王景愚帶來啞劇《吃雞》,這些節目都被視作小品的雛形。
兩位都是國家一級演員,簡單的節目形式取自藝考面試,也能給億萬觀眾帶去歡聲笑語。
“最早的幾屆,是很多社會精英幫忙參演,才把春晚捧成了品牌欄目。而不是它捧紅了我們。”多年後陳佩斯還是有些憤懣不平。1984年第二屆春晚,他搭檔朱時茂表演《吃麪條》,沒有實物道具卻演出了撐破肚皮的搞笑效果,被總導演黃一鶴定義為“我們國家晚會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小品”。

**那個年代,小品還不入流。**5年後宋丹丹蔘演《懶漢相親》,彩排回家也只得到時任文化部副部長的公公一句“拿肉麻當有趣”。純逗樂的《吃麪條》上台前更是困難重重,臨演前10分鐘才被最終敲定,黃一鶴賭一般地説:“一個字都不能錯,出了事你們可就害了老哥我了。”
結果節目反響極好,順理成章地成為晚會常駐節目。一年又一年在除夕的歡笑中演下來,“喜劇大師”陳佩斯誕生了。

上春晚前,陳佩斯已經是八一電影製片廠的演員,參演過數部獲得文化部“優秀影片獎”的電影。1986年,陳佩斯從八一廠轉業,“名滿天下,身無片瓦”。他怕在體制內授銜後自己不好離開,也不想佔用別人的名額,“八一廠沒有喜劇,而我選擇了這條喜劇的路。”
春晚舞台記錄了陳佩斯在喜劇表演上的高光時刻,《胡椒麪》《拍電影》《主角與配角》《警察與小偷》《姐夫與小舅子》等等作品均膾炙人口,其中《主角與配角》被不少觀眾認定是陳佩斯乃至中國小品的巔峯之作,其中許多橋段直到今天還在互聯網流傳。

但陳佩斯不滿足於“只為逗笑”,他的表演方法來自電影和話劇,擅用肢體語言,也擅長用故事情節的推進來營造喜劇效果。搭檔朱時茂曾演過《牧馬人》《長江第一漂》等,形象英俊正派,符合80年代國民審美。陳佩斯則賊眉鼠眼,“形象不太好”,但能純熟地表演小人物的猥瑣落魄,兩人常以“身份落差”乃至“身份互換”作為劇本的核心設計。
商業喜劇如卓別林,小人物最後會有個還算美好的結局,更進一步如周星馳,主角最後甚至能浪漫地升成“食神”、“足壇頂尖”、“武林高手”。人人都懂所謂“喜劇內核是悲劇”,陳佩斯給這道理加了句註釋説“內核是擺脱困境”。
**他演的小人物,總能擁有一次理想化的夢幻時刻,**短暫成為“朱時茂”式的正面形象站到舞台中央,角色自己內心狂喜,觀眾眼裏滑稽好笑,可結局會迴歸常軌,困境不會被真的擺脱。
在“夢醒”時分,陳佩斯會一遍遍重複着:“我是主角,我是主角啊!”會驚訝納悶地呼喊:“我是小偷?我怎麼能是小偷呢?”台上的荒誕和台下的笑聲共同形成其小品魅力,有了這份複雜滋味,觀眾才久久難以忘懷。
但絕佳的模式一旦固定,更出彩的創新就很困難,陳佩斯嘗試過各種試驗,結合魔術演《大變活人》,請一幫體操冠軍演《宇宙體操選拔賽》,有些春晚無法接受,他就在別的舞台搞實況拳擊《職業拳王衞冕戰》,還拍了一系列微電影。僅以春晚反響看,觀眾只覺得像一通又一通莫名其妙的鬧劇,“笑果”不佳。
陳佩斯做“實驗喜劇”那幾年,人們更愛趙麗蓉。這位一口唐山話的老太太接連帶來《如此包裝》《打工奇遇》《功夫令》等小品,從此再提“宮廷玉液酒”,下一句只能是“一百八一杯”。

**趙麗蓉上春晚演小品更具偶然性,**六十歲以前,她都和喜劇毫無關聯,是受到過中央領導人邀請接見的評劇演員。1988年年末,從中國評劇院退休的趙麗蓉收到春晚邀請出演《英雄母親的一天》,因為在小品劇本的結尾,本就是評劇迷的編劇石林鄭重要求:“如採納,請一定請趙麗蓉來。”
節目隨着洗腦台詞“司馬光(缸)砸缸(光)”贏得滿台彩,趙麗蓉就此成為春晚常客,1992年起和鞏漢林成為固定搭檔,先是用“探戈就是趟啊趟着走”教會了全國人民跳舞,後來又靠“春季裏開花十四五六”成為春晚饒舌第一人。

整個90年代,趙麗蓉6登春晚,最後因肺癌離世。出生不久,趙麗蓉的母親跟着戲班打雜,有一次演員把她抱上台臨時代替道具娃娃,襁褓裏的趙麗蓉不哭不鬧,沒有穿幫,周圍人讚歎她這輩子能靠舞台吃飯。人生最後幾年,趙麗蓉在小品裏留下了一個趔趄險些跪倒在台上的驚險一幕,但觀眾普遍以為那是有意設計的。從始至終,趙麗蓉和舞台有關的一生沒有缺憾。
常有人以“陳佩斯時代”、“趙麗蓉時代”、“趙本山時代”來概括劃分,不過90年代的春晚其實羣星閃耀,眾多喜劇人們都有經典作品留存。春晚從1992年開始給節目評獎,嚴順開的《張三其人》、黃宏侯耀文的《打撲克》、黃宏鞏漢林的《鞋釘》都曾獲得“最受歡迎小品”。潘長江的《過河》、蔡明郭達的《機器人趣話》、郭冬臨的《有事您説話》等節目也構成了除夕歡笑夜的難忘記憶。

1999年,趙麗蓉獻上絕唱,陳佩斯為了作品版權和央視對簿公堂,風頭正盛的趙本山和宋丹丹合作了《昨天,今天,明天》。“真爭氣”的中國人民迎接新世紀後,春晚台上只剩一位“小品王”。
“你大爺永遠是你大爺”
“趙本山的雙腳沒離開過土地。”宋丹丹曾這樣評價自己的搭檔。
5歲喪母,7歲時父親遠走他鄉,趙本山只能跟着盲人二叔學藝,吃百家飯長大。二叔會些拉二胡、吹嗩吶、唱二人轉之類的民間技藝,他把這些悉數教給趙本山,算是他人生裏的第一位貴人。趙本山日後回憶:“所有困難我都走過。差一點就乞討要飯去了。”
在農村不種地,也只會被看成“瞎混”,趙本山一心想進城。1982年遼寧省舉辦第一屆農村小戲調演,趙本山獲得機會出演“拉場戲”《摔三絃》,打小和二叔生活的經歷讓他演起盲人來遊刃有餘,被譽為“天下第一瞎”,在當地積累了一定人氣。5年後,他從公社文藝隊調到鐵嶺民間藝術團,和潘長江搭檔二人轉《大觀燈》,連演五百多場,“轟動東三省”。
**至此,趙本山的夢想已經實現了。**他出演的多為滑稽丑角,名號傳不出東北,根本沒想過能和自己眼裏“電視上的明星們”同台。多年後他在春晚上帶徒弟演《不差錢》,小品中拘謹的丫蛋得到賞識一舉走上“星光大道”,趙本山説那就是曾經的自己。

另一位貴人是當時家喻户曉的姜昆,姜昆到鐵嶺説相聲,卻逗不笑台下觀眾,當地人告訴他,你比我們鐵嶺團的趙本山差遠了。得到姜昆舉薦也不能一步登天,趙本山依然在春晚門口兜兜轉轉,三年時間裏“四進四出”,其中有次去北京試演小品《相親》,評審組覺得節目還不錯,只要把髒兮兮、蔫巴巴的趙本山去掉就行。
1990年春晚上,《相親》總算順利播出,歪戴解放帽、一身舊中山裝的趙本山把電視前的老百姓逗得前仰後合。1992年第一次評“最受歡迎小品”,趙本山的《我想有個家》拿得最多票數,他汲取的是來自東北民間純天然的喜劇養分,沒有太多大道理,也少見專業痕跡,其作品卻慢慢變成千家萬户年夜飯時最不可缺的好菜。
按他給自己的時期劃分,《昨天,今天,明天》之前作品的形式感太重,是“説口式”的,依賴順口溜,那之後則更加輕鬆流暢,觀眾可以自然地進入情境享受快樂。其中《賣枴》系列又較為特殊,“一個好人説着説着給自己説病了,這是寓言式的。”

不論趙本山本人的分法是否嚴謹、判斷是否客觀,他的“小品王”是觀眾一次次親手投出來的,從1999年到2011年,蟬聯13屆從不間斷。趙本山成為春晚符號的年月裏,也一直不乏負面評價稱其作品太過低俗,但他的小品被“人民羣眾喜聞樂見”,幾乎無可爭議。
説趙本山就是“以俗取勝”也並無問題,從形象着裝到語言段子,都貼近大眾與淺俗。他的小品不迴避“土得掉渣”的農民心態,早年《牛大叔提幹》以此來反諷官僚作風,風格成熟後的《心病》裏角色則顯得憨厚可愛,總歸都演出了老百姓的喜怒哀樂。作家王蒙提出,趙本山作品稀釋了主題先行的條條框框,通過語言遊戲大方直露地調侃忽悠,又很自然地表達了老百姓對主流價值的認同,是“殿堂文化”與“民間文化”之間的黏合劑。
**趙本山還尤其擅長通過都市和農村視角的反差來製造笑料,**比如《鐘點工》裏“花錢嘮嗑”的獨居老人,《説事兒》裏“從人名膨脹成名人”的白雲,身邊坐着“永遠是你大爺”的黑土。一連串淳樸又不失狡黠的角色形象背後,趙本山“演的也是自己的命運”。

楊瀾在一次訪談中形容,每年就像有13億人考官出題,就等着考趙本山1個人。壓力之下,趙本山經常萌生退意,他在北京籌備節目時習慣拉緊窗簾,不分白天黑夜,但有時心情不好會打開窗户,對着四環乾嚎幾聲。
在春晚的最後幾年,觀眾也能感受到趙本山已經力不從心,節目質量有所下滑,演完《火炬手》趙本山想着“可算完成了”在後台失聲痛哭,他知道劇本偏弱,萬一表演有差錯當場就砸了。
可如果他下了,誰上呢?
小品為什麼不好笑了
趙本山曾想讓徒弟出頭。他帶着“完全忘記自己”的心情力捧小瀋陽,後者也成了最後一批從春晚走出來的明星。
若干年後小瀋陽卻説:“小品我放棄了。現在都是喜頭悲尾,我不喜歡。”
小瀋陽一共只在春晚上出演過3個小品,不論數量還是影響力都不可與師父同日而語,趙本山的其他徒弟如宋小寶、王小利等,工作重心也漸漸離開了小品。
趙本山退下來第一年,沈騰帶着《今天的幸福》登台,隨後幾年大有替代趙本山成為新任“小品王”之勢,他的舞台形象“郝建”開始被觀眾期待,2013年開心麻花給整台晚會奉獻了兩個小品,趙本山的龐大團隊也未曾做到;賈玲最初以相聲走上春晚,2015年的小品《喜樂街》讓她被觀眾記住……小品演員青黃不接似乎是個偽命題。

但很快,新笑星們都擁有了其他形象,大銀幕上的“夏洛”“王多魚”遠比“郝建”有吸金能力,公眾印象裏的沈騰更多是作為“百億影帝”而非“小品演員”。《你好,李煥英》豪取50億票房後,也有更多人意識到賈玲除了演員身份,也是一家喜劇公司的掌舵人。
時任中國曲藝家協會副主席的黃宏曾在某次全國兩會上提到:小品演員都是業餘演小品,把小品作為自己的副業。這種情況自陳佩斯朱時茂臨時上台、趙麗蓉退休找到“第二春”開始,並沒有發生過實質性變化。小品只是晚會的伴生產物,平時幾乎沒有穩定的商演舞台,這也就意味着喜劇人們必然要通過其它途徑來獲取穩定收入。
《笑傲江湖》《歡樂喜劇人》等現象級綜藝的出現,一定程度上緩解過小品演員面臨的現實窘境,但它們的影響力和口碑也在逐年走低,《歡樂喜劇人》的豆瓣評分從第一季的8.3,一路下滑到第七季的3.3。

對參演嘉賓來説費心籌備小品的“性價比”始終不高,而對觀眾而言,以春晚小品為典型代表的喜劇類節目,越來越不好笑。
**從劇作結構上看,那些“百看不厭”的經典小品,只會製造衝突、提出矛盾,而不追求在作品結尾處解決矛盾。**陳佩斯每次都不會真的取代朱時茂變成正派人物,《打工奇遇》裏,趙麗蓉最後唱着“走四方”瀟灑離開,物價局或許很快上門,鞏漢林也可能換個地方繼續兜售“宮廷玉液酒”,觀眾能夠遐想也能一笑置之。《賣枴》的尾聲,趙本山奸詐一笑:“回去改副擔架,明年還賣他。”

如果小品花10分鐘鋪墊出了衝突,卻需要馬上再花僅僅10分鐘,就解決掉本就取材自現實生活的矛盾,**按合理邏輯演繹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完成作品所能借助的,只有情緒。**當濃烈的情緒驟然籠罩觀眾時,觀眾可能會暫時忘記作品裏的邏輯漏洞,或喝彩或流淚後,留下一個被教育、不好笑的印象。
另一方面,早在喜劇萌芽從古希臘時期誕生,亞里士多德就在《詩學》中寫過:**“喜劇模仿的是比一般人差的人物,可笑的東西是種對旁人無傷、不至於引起痛感的醜陋。”**陳佩斯將這種古老的道理總結為“差勢”,即觀眾以更高地位看待台上角色的滑稽表現時,最容易發笑。
而近年春晚小品裏,角色人設的社會階層和知識層次相較以往越來越高,更傾向大學生、職場人等,從“笑”的本質看,角色與觀眾差勢普遍較小乃至更高時,觀眾更難輕鬆大笑,部分情況甚至會感受到被冒犯。而且詞語誤用、動作浮誇等小品常用的抖包袱技巧,安在上述人設上也比較違和。
電視作為最重要傳播媒介的時代已經遠去,在分眾化乃至原子化的互聯網裏浸潤多年,十幾億人越來難以通過一台小品尋覓共同笑點。信息每天都在移動端飛速傳播,小品造梗的速度,也必然追不上網絡熱點。
那個時代在全年最重要的夜晚裏留下過共同儀式:看完本山再放炮,聽完《難忘今宵》就睡覺。如今每一年的新春煙花依然按時綻放,只是光芒之下,少了些笑聲。
文 | 廖藝舟
編輯 | 趙普通
參考資料:
1 《我與春晚十九年》《不平凡的人生經歷》,楊瀾訪談錄
2 《陳佩斯:走到今天,是我不幸中的有幸》,騰訊娛樂
3 《春晚可以退,喜劇創作不會停》,新京報
4 《趙本山的文化革命》,王蒙
5 《大眾文化視域下的“趙本山現象”解讀》,中州學刊,胡璇
6 《趙本山春晚小品的俗與雅》,當代電視,雷朝暉、楊季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