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位製冰師:我做的冰面,誤差小於髮絲的五分之一_風聞
人间后视镜-人间后视镜官方账号-我保证,故事与你有关。2022-02-19 10:37

【雪條加滿!】是人間後視鏡推出的冬奧專欄。本系列聚焦低温冰雪世界中的高温故事。在冬奧賽場的聚光燈外,是一系列彼此迥異的人生關鍵詞。他們用自己的熱愛,書寫着屬於普通人的“冰與火之歌”。
冰壺是北京冬奧會最早開賽、賽程最長的項目,在開幕式前就要開打。2月9日,中國男隊在“冰立方”迎戰世界冠軍瑞典。
電視機前的趙仕增一看比賽,就感覺到不對勁。冰壺的行進軌跡跟平時不一樣,弧線不可捉摸,一定有原因。他猜測,可能是製冰時造成的,也可能和場地內濕度温度有關,甚至還可能,是因為用了新的冰壺,新壺與老壺的弧線就是不一樣的。
那場比賽,中國隊4:6輸了,趙仕增也為後面的比賽擔心。
他曾是中國最好的製冰師,深知冰場的變化對比賽結果會有明顯影響,尤其是這屆新人為主的中國隊,是比較吃虧的。

51歲的趙仕增,十分痴迷於在冰上滑行。
他既是製冰師,也是冰壺運動員,而冰壺的投擲過程,就是一次次滑行。
投壺時,他擺出助跑的姿勢,半跪在助滑器前,用右腿一蹬,自己低俯在冰面上,向前緩緩滑出。冰壺也和他融為一體,彷彿進入一種零重力狀態,以同一直線、同一速度,在前指引着他。
撒開手,冰壺會繼續向前,與冰面摩擦發出粗糲的聲音,然後輕輕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停在他想停的地方,或者撞擊他想撞擊的冰壺。
在冰壺場上,趙仕增感受不到太多年齡帶來的困擾。他創造了那裏,主宰了那裏,身手更加矯健。他站起來的時候,只需左腳微微一借力,身體踩在右腳鞋底的滑板上,就能輕盈地滑遠。
反倒是那些年紀比他小得多的人,因為不熟悉這項運動,在冰場上狼狽不堪,走路都困難,投壺也以運氣為主。

🟧 冰壺和投手融為一體,彷彿進入一種零重力狀態。圖源紀錄片《敗局啓示錄》
製作一條冰壺賽道,從推車刮冰開始,到第二次用羊毛刷清理結束,需要9道工序。趙仕增重複了18年,是中國第一代製冰師,也是國內最好的製冰師之一。很長時間裏,甚至可以把“之一”去掉。
製冰是一件極考驗技術的活兒,尤其是冰壺的冰面,是所有冰上運動裏要求最高的。
製作一塊合格的冰面,製冰師需要控制整個場館的氣象。冰面的温度在零下4.5℃左右,其他地方則在零下4.5℃至零下6℃之間。不同區域,空氣的濕度也要有不同指標。最後冰面的平整度要控制在0.038毫米以下,相當於頭髮絲的五分之一。

🟧 平整度控制在0.038毫米以下的冰面。圖源紐約時報中文網
製作完的冰面厚度在1.5-2釐米之間,有時運動員滑得很低,俯身在地上,也能看清幾十米外冰面下的圓心。
要完成這一些,趙仕增必須熟悉水變成冰的每一個秘密。
比如,想要冰面晶瑩剔透,水的PH值要在7左右,這是最純淨的水,能換回最好的冰。或者,相比速凍的冰,緩慢結晶的冰會更結實耐磨,要獲得這樣的冰,水温就要刻意高一些。
現在,這些秘密都藏在他的冰壺館的五條44.5x4.32米賽道上。
奧運之前,快手拍了一部關於趙仕增的七分鐘紀錄片。後來被人傳到微博上,冬奧中的隱秘職業“製冰師”引發了很多人的關注,還上了熱搜,讓很多人第一次知道了這個職業。
網友們評論,“這工作怎麼看都好帥”,“對細節把控到位,這是大國工匠的精神”。

🟧 趙仕增打點時。圖源紀錄片《二十》

趙仕增之所以能成為製冰師,純粹是一次偶然的遭遇。
他出生在北京懷柔,原本是個水電工,2004年來到懷柔一家冰壺俱樂部應聘。
不久後,經理建議他轉行做製冰,因為更有前途。趙仕增完全不相信。當時全國只有這一家冰壺館,他來工作之前,都沒聽過冰壺。
由於當時國內缺乏專業的冰場,他聽説冰壺隊訓練有時借用滑冰場打冰壺,場地裏沒有除濕設備,稍大的場地天氣一熱就冒起了霧氣,運動員完全看不清要往哪裏投,於是有人拿着一根杆子站在大本營處,説這兒這兒這兒,往這兒投。
大多數情況下,冰壺要和冰球滑冰場共用場地,一些運動員能憑藉冰壺的行進看出上一場是什麼隊在用冰場——花樣滑冰隊用過的場地全是一個一個坑,壺扔出去跳着走;冰球隊用過的全是溝,壺出手後變着花樣地轉;短道隊用過的場地兩邊是一排溝,大本營裏留不下壺。
半信半疑,趙仕增還是幹了,連着一起試試的有五六人。教製冰的師父是一個加拿大人,不會中文,有個翻譯跟了兩天也不見了,後來的溝通全靠猜。

🟧2011年,趙仕增和老外合影。受訪者供圖。
那是2006年,趙仕增35歲。和很多行業一樣,新學徒先從打下手開始。
製冰反覆出現的一道工序是推着車鏟冰,控制冰面的平整度。不平整的地方,就會被車上的冰刀剷出雪,新人們要做的就是把這樣的雪掃乾淨。
掃了一個禮拜後,趙仕增自告奮勇提出,自己不想掃了,想試一試推車。他觀察了很久,加上自己對機械一直有研究,所以才有自信。

🟧 與15年前的機械手動推車不同,趙仕增現在使用的推車是“自動檔”的。
第一次上手,趙仕增把力氣都用在緊握車把上。因為他知道,這台車價值不菲,光是鏟冰的刀片就要兩萬塊,磨一次刀也要一萬多,而他自己一個月工資也才一千多,萬一弄壞了,好幾年就白乾了。

🟧 推車上的備用刀片正躺在冰壺館的淨水室,外圍的木頭包裹着刀鋒,防止生鏽。由於國內沒有配套技術,磨刀需要把刀運回到加拿大。
他按照自己心裏想的,慢慢向前走,計算車的運行軌跡,在哪裏調頭,每次從哪裏起刀才能讓冰面最平。他越來越順手,感覺這和小時候犁地差不多。加拿大人看了,也很滿意,願意正式教他了。
學會了推車,還要學打點。那是更難的步驟,要揹着40公斤的水桶,一邊後退,一邊向空中噴灑水滴。水滴落下,迅速凝結,形成一層麻點冰面。無數個麻點托起冰壺,能讓冰壺減少摩擦,加快速度。
為了練好打點,趙仕增每天拿着棍子在外面練習。他要控制自己,撒花灑的右手大臂不能動,靠小臂和手腕每秒搖動3-4次,44.5米長的場地,他在30秒時間裏,走完100步。

🟧 打點噴頭分不同的型號,數字越大,出水孔越大。圖源紐約時報中文網
靠着這樣的努力,2009年趙仕增來到中國冰壺國家隊製冰,是國家隊的第一位中國製冰師。
同年,中國女子冰壺隊拿下了世錦賽冠軍,中國冰壺有了第一個世界冠軍,各地冰壺館才開始興建。
趙仕增作為當時國內最好的製冰師,參加過很多國內大型比賽,但修冰的過程一言難盡。

🟧 44.5米長的場地,趙仕增需要在30秒時間裏,走完100步。
有一年夏天,哈爾濱舉辦過一場冰壺比賽,因為季節不對,場館設施不好,冰壺館裏下起了小雨,雨滴掉在冰面上又凍上,把一切都破壞了。
“不是屋頂真的漏了,而是室內外温差大。”趙仕增現在都忘不了那個場景,冷凝水從鐵架上不停滴下。他不得已用一塊巨大的塑料布蓋在冰面上,讓大家趕緊比賽。但一場比賽三分之一都沒打完,塑料布也不管用了,冰壺在冰面上跳起了舞。
從那次以後,趙仕增意識到,製冰師就和水電工一樣,都是解決問題的人。可有時經驗也不一定夠用。
在後來的一場比賽中,趙仕增做製冰師助理,首席製冰師是加拿大的一位世界頂級製冰師,70多歲的大師卻怎麼也做不好賽道。原本一條道澆5-7遍水就完工了,結果澆了23遍了,還是不行。因為那裏的水質發飄,水總在移動,冰面氣孔太多。
最後是趙仕增出的主意,他提議先用最大號的噴頭,快速打一遍底,這樣形成了冰點之後,再澆水,水就可以被固定。大師照他説的做,果然成功了。

🟧 趙仕增 和他的老師道格·瑞特。受訪者供圖
2014年,趙仕增從國家隊出來後,一度不再想製冰。他覺得待遇太低,養家餬口都困難。
他休息了兩個月,什麼事也沒做。現實和理想拉扯着他,讓他頭痛。他不敢想象,自己怎麼能離開冰壺場,離開自己的舞台,難道再回頭去做一個普通的水電工嗎?
2015年,世界大學生冬季運動會在斯洛伐克北部的什特爾布斯凱普萊索舉辦。他被邀請去做製冰師,首席製冰師正是帶他入門的老師,道格·瑞特。
他去了,每天5點起牀,趕往場館製冰,8點之前要做完。運動員開始比賽後,他還要繼續盯着。投壺、懸壺的時候,他拿着秒錶掐算,根據冰壺走過某一距離的時間判斷冰面的滑澀度,以及接下來如何修冰。每天直到晚上11點才能回到酒店休息,如此連續半個月。
人家都驚訝,説太厲害了,你們那個團隊無敵了,就四個人卻做完了整個比賽。大運會結束後,趙仕增獲得了國際冰壺聯合會為他頒發的一張證書,意思是從此以後,他可以勝任所有國際大賽的製冰工作了。

冰壺號稱是冰上象棋,每隊由4名隊員組成,依次向圓環投擲冰壺,也可以擊打對方的冰壺,有進攻有防守,比賽需要策略,最終越靠近圓心,冰壺越多的隊伍可以獲勝。
打冰壺是檢驗製冰是否完美最好的方式,所以每個製冰師都會打冰壺。
趙仕增從小就喜歡體育,要找到一個適合自己能練一輩子的項目不容易,他覺得就是冰壺了,這個運動不完全靠身體,也要靠腦子。
他還記得剛修冰時為了練習打冰壺,付出過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雖然他力量和體能都不錯,但是當時36歲的身體,已經沒有柔韌性了。
最簡單的擲壺動作,左腿要誇張地彎曲在身體一側,還要做支撐腿用,對趙仕增來説就是折磨。他一次又一次蹲下,把左腿練得比右腿腫了一圈,乃至去做理療的時候也打了退堂鼓,心想一個月再不消腫就不練了。
過了這一關,他又要練習擦冰,這個技術能讓力量投輕的冰壺走得更遠。要跟得上冰壺,就需要學會穿着的冰壺鞋在冰面滑行,像滑冰一樣,會經歷一個不停摔跤的過程。
他身材魁梧,有一次摔得太狠了,隊友們告訴他,他整個人仰面栽在冰面上,都彈了起來。
最有技術含量的是練習投壺的準確度。
因為無法隨時用冰壺練手,他琢磨出一個土辦法,夜裏拿着大手電,對着一棵樹模擬投壺的動作。手電的光是直的,如果每次都能準確照在樹上,那就證明他的手穩了。
這些事很少有人知道,人們只是在國內冰壺錦標賽上,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憑空冒了出來,水平不亞於專業運動員。
可能真是有點天賦,剛練習了一年,在北京懷柔舉辦的一次比賽上,趙仕增的隊伍挺進了半決賽,要和黑龍江一支專業隊伍爭奪第三名。
有一回合,黑龍江隊擺出了很好的陣型,三隻冰壺分立在圓心的三個角上,趙仕增要想翻盤,就要把對方至少兩個冰壺打飛,自己還要比剩下的那一隻停留得離圓心更近。
他蹲下,助滑,用手電照樹的技巧,投出了冰壺。全場的人都沒有想到,這一壺打出了三飛,把對方三個壺全都撞走了。
下一回合,又是趙仕增一個人的表演,他完美地讓冰壺一點不差地停在了圓心。黑龍江隊看到這,直接提前認輸了。
這是趙仕增多年來一直回味的時刻。即便只是一塊銅牌,但他擊敗的可是專業隊,此前所有的付出都獲得了回報。

🟧 趙仕增堅持每日練習投壺。
此後,他一直渴望打比賽,渴望拿一枚金牌。他有幾次機會,能成為更好的冰壺運動員。北京隊曾想要他,但他工作的單位沒有放人,因此錯過了。
他後來常常想,如果自己當年進了專業隊伍,有了更科學的訓練,自己成績一定不止於此。

2016年,45歲的趙仕增準備代表上海蔘加全運會。
“當時全運會里就沒我這麼大的運動員。”但他不服老,每天練體能,仰卧起坐一組100個,每天做五組;俯卧撐一組100個,也是每天做五組;還有長跑短跑變速跑,每天倆小時,百米能跑13秒多。

🟧 年近半百的趙仕增依然眼神堅毅。
瘋狂的練習讓他覺得手感從沒有這麼好過,成功率有95%,幾乎指哪打哪。可是因為種種原因,最後他沒有去成全運會,成為他心裏的遺憾。
他也曾把很多希望寄託在女兒身上。女兒是童子功,打得不錯,還曾跟着他去上海練習。如果她能堅持下來,到現在也有十年了。可惜她中途嫌棄自己的教練不好,放棄了。
如今,趙仕增在奧悦冰壺館做製冰師。因為北京冬奧會的緣故,冰雪項目熱度變得尤其高漲,冰壺館從沒這麼熱鬧過,從去年10月到過年前,趙仕增幾乎就沒有休息。凡是有重要人物來訪,比如前段時間康輝來拍攝視頻,就是趙仕增來教學。
2月17日,冬奧會冰壺比賽進入收官階段,男子四人賽和女子四人賽結束循環賽階段的全部角逐,中國男隊和中國女隊雙雙無緣半決賽。
但是在趙仕增看來,這其中也能看到可取之處,畢竟在循環賽時中國女隊能連勝上屆冠亞軍。
“外國的隊伍的水平沒有太大提高,反到有的還有下降趨勢,而中國隊的技術水平則有很大的提高,已經趕上了世界水平,甚至有的地方已經超越了對手,但是隊伍年輕,大賽經驗不足也有顯露,經過時間的磨練,相信以後會有很好的表現。”
冬奧期間,趙仕增也重拾了自己的快手號@ZBS352。這個號是女婿給他申請的,一直沒用,現在他開始記錄自己製冰,以及練習冰壺的過程,希望能讓更多人看到冰壺的魅力。
他也能感覺到,自己正在衰老,而且幾乎是在一瞬間發生的。
僅僅兩三年前,他腿有勁兒,腰也挺得住,能扛着陸地冰壺的橡膠跑道,三百多斤,一口氣上四樓。現在兩個人抬都費勁,不是真沒那力氣,而是心裏默默認慫了。
最明顯的是飯量也在急速下降,從一頓吃五個漢堡,變成吃一個都費勁。
一旦出了冰場,趙仕增就是一個普通中年大叔,頂着大肚子,眼睛裏的光被隱藏了。只有再次站在冰壺場上,才能抵消歲月給他的侵蝕。
他打聽過,50歲以上可以繼續參加老年冰壺世錦賽,他還想去拿金牌,實現自己年輕時最大的願望。
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他打算再做10年製冰師,留在冰場上。

🟧 凌晨五點,趙仕增在俱樂部製冰。
他和自己最好的搭檔,就住在離冰壺館五分鐘遠的宿舍裏,他們都是中國最早的製冰師,也是最早一批玩冰壺的人。
每天7點不到,倆人一起走出門,穿過北京冬天寒冷的街道,進入體育公園的電梯,上四樓,來到冰壺館,再脱下厚厚的外套,換好鞋,準備上冰場。
人生的最後一戰,就從這時候開始。
作者:西羅
編輯:小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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