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説送外賣不算「正業」?_風聞
佘宗明-央视特约评论员、数字经济智库高级研究员-2022-02-21 22:47

撰文 | 佘宗明
「不務正業。」
「不覺得有辱斯文?」
「教師羣體又被黑慘了……」
這是一位中學老師曾遭遇過的惡評。
原因只是他在假期兼職送起了外賣。
涉事老師叫李俊儒,在四川巴中廣納中學任教。2020年5月,他因五一假期兼職送外賣受到輿論關注。隨後,他成了很多人的道德飛鏢瞄準的靶子。
批評聲中,有一種聲音認為,教師在課餘時間不是不可以兼職,可就算要兼職,也不應該跑去送外賣。理由是:
「這樣會讓人看低教師職業。」
「學生看到了會不會想:讀書有啥用,還不是得出來跑腿?」
言下之意,老師就不該出來做某些兼職——無論是送外賣,還是開網約車、當視頻博主。
這是傲慢嗎?是。是偏見嗎?是。
可這確實是很多人的真心所想。世俗化評價體系才不理「職業無貴賤」的政治正確。

▲老師因兼職送外賣引爭議
只不過,世俗化評價體系也會跟世俗化評價體系「打架」。
不少人喜歡拿收入評價某個職業。若依此標準,外賣騎手沒理由被「看低」。
今年1月,媒體調研數據顯示,6成全職騎手月收入高於5000元,在北上廣等一線城市,外賣騎手的平均工資一般能超過1萬元。
這意味着,單從現金收入情況來看,6成外賣騎手都越過了中高收入羣體的線——當前,月收入超過5000元的人口,僅佔全國人口總數的10%。
就算是兼職,送外賣也是個能帶來增量收入的「副業選項」。
也因如此,許多人加入了兼職跑外賣的行列。
前幾天餓了麼發佈的《2022藍騎士發展與保障報告》就顯示,2021年共有114萬外賣員在其平台獲得穩定收入,四成都是兼職,超兩成在其他外賣平台從事配送工作。
有的是一個人兼着做幾份工作,有的是同時接入幾個平台……這鏈接的關鍵詞是:副業剛需,斜槓青(中)年,新就業形態。
對很多人來説,外賣配送上線時間、接單時長的相對自由,太適合「兼」着做了。
在此背景下,包括外賣騎手在內的高靈活性職業,顯然該得到重新審視。
這樣的審視,取態該是平視而非俯視。
01
對外賣騎手,要平視不要俯視,重要的話得説300遍。
平視,意味着要理解、尊重。
外延就是:要尊重外賣騎手末端配送服務的價值,也要尊重外賣員職業本身。
現實中,對於外賣配送服務的價值,人們普遍很認同——當下,外賣已成了很多人的三餐便捷化解決方案,外賣騎手則成了「半小時生活服務圈」裏的支撐者,為人們生活帶來了很多便利。
即便如此,有些人潛意識中仍會戴着有色眼鏡去看外賣騎手,他們居高臨下的「外部凝視」緊挨着身份區隔意識,呈現出的是俯視姿態。

▲《非自然死亡》劇照。
俯視,預示的是不對等的關係。
俯視的表現通常有兩種:鄙視,認為某個工作沒技術含量,沒發展前景;同情,覺得他人可憐,為了謀生計風裏來雨裏去,於是秀「聖母心」。
共通邏輯就是:把自己和他人分置在尊卑有序、高低有別的身份梯度上,在「我做腦力活,你幹體力活」和「我是鐵飯碗,你是短期工」的隱性對比中生出優越感來。
改用《了不起的蓋茨比》裏的經典台詞:「每當你俯視別人的時候,要記住,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鄙視者往往只能用鄙視秀出自己的淺薄狹隘。
而同情者也該聽聽紀錄片導演周浩説的,不要隨意去同情,「有時候,這種同情本質上是一種僭越。同情讓人獲得了一種俯視的視角,隱約地滿足某些優越感。」
外賣騎手們「再卑微的骨頭裏,也有尊嚴的江河」,他們需要的是真正意義上的平視,是理解與尊重基礎上的多方位社會關懷,而非同情。
02
平視外賣騎手,就是要尊重他們的職業選擇。
在職業選擇問題上,管理學專家埃德加·H·施恩曾提出了著名的職業錨(又稱職業繫留點)理論。職業錨意即最想得到的職業預期回報,會催生相應的職業價值導向。
施恩歸類了8種職業錨,分別是自主/獨立型、安全型、技術專業型、管理能力型、創業型、服務型、追求完全挑戰型、追求生活方式型。
就送外賣而言,雖然總有些人會將其跟「不穩定」字眼綁定,但送外賣也是很多騎手實現和創造自我價值的路徑。
他們送外賣,追求的是那些抓得住的「確幸」——它錨定的,可能是生活水平提升,也可能是技術能力提升。
很多人兼職送外賣的直接訴求是,將空閒時間利用起來增加收入。而外賣騎手的低進入門檻、高包容性與靈活性,正好能滿足他們的兼職需求。每個月多個幾千塊錢,對騎手來説,等於積攢改善家人生活的希望。

▲腦癱外賣員許龍慶的微笑,曾打動很多人。
很多人會拿「白領標準」去丈量外賣騎手工作的性價比,對他們示以同情。這或許是出於善意,卻容易落入何不食肉糜的「五環內視障」窠臼。
要知道,兼職送外賣的羣體中,1/2左右是工廠工人。《2020藍騎⼠調研報告》就披露,56%的騎手有第二職業,其中21%的是工廠工人;美團方面的數據也顯示,2020上半年,美團平台上近四成騎手有其他工作,其中28%的系工廠工人。
在很多工廠工人的職業橫向對照表中,送外賣是個不錯的「副業選擇」,也是難得的增收機會。考慮到養家壓力,許多工人不是在進工廠和送外賣之間「二選一」,而是多選。
不只是工廠工人,外賣騎手還是很多受疫情影響的行業從業人員應對臨時失業的「就業容納器」。送外賣,讓他們在疫情和房貸的圍困下找到了喘息空間。許多導遊、廚師、程序員、健身教練,就在疫情期間兼職送起了外賣。
去年底,媒體曾報道美團外賣騎手林健的經歷:他之前是CAD物流規劃師,2017年因生意失敗負債近40萬,轉行在廣州天河區做起了美團外賣小哥。因工作能力突出且擅長規劃送餐路線,他成為外賣圈裏公認的廣州「活地圖」,成了「大神」騎手。如今42歲的他,月工資穩定在兩三萬,也還清了大部分債務。
很勵志,卻不雞湯。
03
除了增加收入改善生活,送外賣還維繫了很多人調節生活壓力、體驗多樣可能、掌握更多技能、融入城市生活等期望。
遭到道德綁架最終辭去兼職的李俊儒老師跑去送外賣,就不是迫於生計,而是因為身體不好,又不想靠藥物調節,所以把跑單當鍛鍊,想多出去轉悠,順帶着把血糖降下來。
也有些人是為了逃離職場樊籠、體驗不一樣的生活而去當騎手,比如那些「一個×××決定去送外賣」文章裏的主人公。
還有的人本就擅長包裹分揀、喜歡跑腿工作,有的人是期冀在送外賣中創造價值、融入城市。
媒體曾聚焦的「斜槓工人」、美團騎手胡軍,就是個例子:生於1986年的他,是某知名製造企業負責電子元件產品線的線長,但上下班時間固定,為了盤活閒餘時間、緩解工作壓力,他先是拍短視頻、搞直播,後是兼職跑單送外賣,這成了他的自我放鬆方式。

▲晚上回房間直播的胡軍。
時下,隨着職業技能等級認定與專業技術職稱評審的貫通機制的建立健全,隨着職業培訓體系、晉升機制、轉崗通道、技能提升舉措的漸次完善,外賣騎手也是個有前景的職業發展路徑。
「外賣小哥也可以評職稱」,已經照進現實。技能人才成長的「天窗」被打開,切實着提升着外賣騎手羣體的職業成就感。
有人專職送餐,有人兼職跑腿,不同人的職業錨,造就了選擇的不一樣。但一樣的是,為了生活而打拼的踏實。
即便有時挺辛苦,他們過得體面而有尊嚴——不偷不搶,勤勞養家。衝着這份尊嚴,社會就該報之以理解和尊重。
04
平視外賣騎手,也是要正視靈活就業的趨勢。
約四成外賣員為兼職,就是靈活就業的鮮明註腳。
國家統計局上個月曾披露,截止2021年底,我國靈活就業人員已達到2億人,超過全中國的就業人口(約7.5 億)的1/4以上。
這意味着,靈活就業已不是什麼「非主流」景象,而是常見情形。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有些工人在工廠訂單淡季時送外賣,旺季又重返工廠;有些導購下班後跑到直播間,給自己開的網店帶貨……

▲《送你一朵小紅花》劇照
時至今日,包括外賣騎手在內的各種新就業形態,已如毛細血管般滲入人們工作和生活的各個角落。
從短期因素看,這跟疫情催化有關:為了應對疫情這樣的不確定性外部因素,也更好地滿足波動性需求,很多企業寧願更加動態地配置勞動力資源;很多人有自己的特長、技能和資源,服務多方更能實現自我價值最大化。
從長期趨勢看,這是勞動力市場機制與數字技術結合下的必然。
05
將視角拉長,通觀「企業用工史」的演變歷程會發現:強依附性勞動關係不斷鬆綁,企業用工越來越靈活、人力管理規則越來越有彈性,是大勢所趨。
從固定崗位到靈活工作、從坐班制到混合辦公制、從單一工作到身兼數職、從僱傭員工到共享員工等,都昭示了這點。
互聯網觀察家克萊·舍基在《未來是濕的》中就預言:在未來,人與人之間憑情感、緣分、興趣快速聚散,而不是像機關、工廠那樣「天長地久」地靠正式制度強制在一起。

▲《我在他鄉挺好的》劇照
從技術層面看,在數字新基建的賦能下,不光是許多新就業形態崗位冒出,勞動力市場向工作市場演變也有了技術支撐——工作任務需求的位置和技能、報酬標準、工作時間等信息和勞動者特點的快速精準匹配,遠程協同與交付結算等流程的暢通,都通過技術得以實現。
得益於此,企業跟勞動力的連接,可以單純以「業務需求」為結點,而不必靠僱傭關係長期綁定。
數字技術漸趨成熟,工作市場更加靈活,讓許多人可以在外賣員、快遞員、網約車司機、網店店主、網絡主播等身份間切換,更好地實現自身價值。這是數字經濟紅利在用工模式上的輻射,也是中國經濟廣度和深度的體現。
不難預見,接下來,新就業形態會更加繁盛,一邊做主播一邊送外賣現象會愈發常見。我們應看見這樣的趨勢,以平視而非俯視視角去看待外賣員、快遞員、主播等靈活化的職業。
06
平視,就得去除傲慢與偏見,摒棄刻板認知。
這裏面,對外賣騎手、快遞員、網絡主播等職業最大的刻板認知,就是它不是「正業」——原因就因為它不夠穩定。
這些以「去僱主化」或「多僱主化」為典型特徵的工作方式,的確經常連工作地點也不怎麼固定。
問題是,用傳統僱傭制框架下的標準去衡量新就業形態,跟刻舟求劍有什麼區別?
新就業形態崗位的精髓,在於「靈活」。它更契合未來趨勢:「人人都有單位」的局面將會部分改變,更靈活的就業方式必然到來。
對於這些職業,我們要做的,就是摒棄「鄙視鏈思維」,不要動輒給職業分三六九等,是平視它們,不要總擺出俯視姿態。

▲電影《天堂電影院》劇照
就拿中學老師假期兼職送外賣來説,就沒必要苛責,而應多些理解與尊重。
那些站在制高點上的質疑,用一句話反駁足矣——
兼職送外賣就不算「正業」?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