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如何成為開年當紅之作?_風聞
文化产业评论-文化产业评论官方账号-2022-02-21 21:49
開年大劇《人世間》既承襲了嚴肅文學的藝術性與時代性,也有着戲劇性的改編,觸動觀眾的笑點與淚點。這部作品不僅收穫了豆瓣8.1的高口碑,還蟬聯了黃金時段電視劇收視第一名。從呈現上,《人世間》以元敍事、肌理感、明暗度三大亮點打破圈層;從改編上,《人世間》的成功離不開選、編、導、演多個維度的通力合作。這為嚴肅文學的影視化提供了又一範例,也給市場帶來新的期待。
作者| 周思藝(文化產業評論作者團、三川匯文旅體研究院研究員)
編審| 時光(三川匯文旅體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編輯| 半島
來源 | 文化產業評論
人世間煙火鼎盛,世間人滄塵沸騰,這或許是近期熱播的《人世間》給人的茅盾感受。當所有生命的軌跡交匯與奏鳴時,它是充滿希望與哲思的曲子,但當個體的生死愛恨野蠻生長,它又飽含着苦難和瘋狂的味道。

開播以來,《人世間》蟬聯黃金時段電視劇收視第一名;CSM全國網平均收視率創CCTV-1近三年電視劇新高;愛奇藝站內熱度突破9000,並在貓眼、燈塔等平台數據榜也表現上佳,多次拿下電視劇播放量、市佔率日冠。熱播的同時,劇集在豆瓣也收穫了8.1的高分,在開年劇集中可謂當紅之作。

《人世間》的破圈,映證了嚴肅文學在影視改編中充沛的生命力,其成功也離不開選、編、導、演多個維度的通力合作。那麼,《人世間》為何能撬動各年齡層觀眾的觀劇熱情?嚴肅文學的熒幕變身,有何取經之道?在當下的觀劇環境,嚴肅文學影視化有何前景和難點呢?
元敍事、肌理感、明暗度,
《人世間》的三重奏
《人世間》能夠喚起眾人哀樂,觸動人間真情,總體而言是因其劇集呈現出了三大亮點:元敍事、肌理感與明暗度。
元敍事構成了《人世間》的骨。在原著小説中,梁曉聲將特定家庭的故事轉變為中國三代百姓生活的元敍事,在宏闊且富有史詩性的歷史脈絡中,描繪了知青上山下鄉、三線建設、恢復高考等重要的社會歷史事件。這些極具總體性、歷史性、共同性的事件織造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之網,展現了個體的來處與去往。

△《人世間》下鄉知青
四人幫的倒台、大眾浴池的變遷、下崗工人的流散、南方舞台的鉅變……對於父母或爺爺奶奶輩,這些變化正構成了他們作為共和國同齡人的記憶,產生共鳴毋庸置疑;對於年輕人而言,這些事件則完善了其對六七十年代歷史的模糊概念,彌補了工人階級視角的缺失,閲覽了前輩的童年與青年。種種感受,別開生面。
劇中刻畫的周志剛這一形象,便是對我們的父輩、對新中國工人精神、對時代波瀾的追溯。周志剛作為“大三線工人”,他的人生不斷奔波於遙遠的建築工地,他的愛情浸沒於閒茶淡飯,他有大家長的缺點,也有通達知理的一面;他有堅韌的信念,也有柔軟的內心;他有偉岸的身軀,也有孤獨的惶然。他的身上見證了時代劃過的滄桑,也凝聚了一代人的氣質。劇集通過這樣高度典型事件與人物的元敍事,打通了觀眾對歷史與時代的回望之路。

△《人世間》父母亦有崢嶸時
肌理感是《人世間》的血肉。編劇王海鴒在採訪時不斷強調一個詞——“細節”,這顯示了她在影視改編上的成熟經驗。細節是時代的千姿百態,正如劇中秉義所説“沒有誤會,只是差距,差距是客觀存在的”,即便在同樣的時代,人也摺疊於多個空間,國慶趕超們輾轉於犄角旮旯的家,秉昆們穿着潮流的皮衣夾克經營飯店,呂川唐向陽們在政府大樓中辯論爭鳴。

△《人世間》命運迥異的六君子
細節也是人物的個性外化,東北人喝白酒如吞雲漢,知識分子馮化成卻被半瓶紅酒鬧得醉醺;秉昆與鄭娟同牀而眠,鄭娟的枕套乾乾淨淨,秉昆的卻稍有污漬;馮玥雖然居住在郝家,卻無法改掉周家的生活習慣,與其他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時代化、生活化的細節填滿了人物身上的孔隙,讓觀眾更有代入感和對撞感。

△背景彰顯人物個性
明暗度是《人世間》的光與影。如果説梁曉聲的小説更多是苦難與殘酷的底色的話,那編劇的改編和導演的調度便是在為其中注入一些明亮的元素。這種明亮並非指代着温暖、美好和童話性,而是某種飽滿的情緒鑽入觀眾的心田,是酸甜苦辣在味蕾爆發的滋味,是多個維度鏡像看到的整一人間。

吳倩國慶貧賤夫妻的生活是暗色的,但離開秉昆家時仍然為水缸打滿了水的細節卻是明麗的。鄭娟遭到他人的側目譏諷是暗色的,春燕的仗義執言卻是明麗的。有煙火的街道便不是全然灰暗的,有希望的人生便不是純然凋零的,有矛盾的人性便不是令人厭棄的。而這些明暗的輝映,正是讓觀眾敢於參與劇中世界,敢於直面“人間世”的重要原因。
元敍事建構了一座通往歷史、時代、父輩的回望之橋;肌理感編織了一張細膩、豐富、衝突的人間之網;明暗度調和了一曲哀而不怨、樂而不浮的人生協曲。而這也使得《人世間》能夠展現出撬動不同年齡段、不同層次觀眾觀劇熱情的獨特魅力。
從文學到影視,
三分忠實,七分寫意
《人世間》長篇小説由作家梁曉聲創作,2019年獲得了中國長篇小説最高獎項“茅盾文學獎”,被譽為“半個世紀平民史詩”。而這部嚴肅文學作品的影視化,也經歷了漫長的交棒過程。

2018年,北京一未文化創始人吳鳳未、魏童在梁曉聲家中完成了全球全版權獨家簽約,並於2018年12月正式將影視版權交予騰訊影業獨家開發。2019年3月,騰訊影業正式與導演李路的弘道影業簽署了聯合開發協議。2019年8月,《人世間》以最高票摘得“茅盾文學獎”的桂冠,這也使得這一IP積累了更高的含金量和期待度。
2020年度發佈會上,劇集《人世間》的主創團隊揭幕,除了執導了《人民的名義》的導演李路、還有創作出《牽手》《不嫁則已》《中國式離婚》的著名編劇王海鴒。2021年3月,《人世間》正式官宣了主演陣容,辛柏青、雷佳音、宋佳、殷桃……優質的班底讓《人世間》的命運有了更多保障。

從嚴肅文學到影視作品,需要各環節的共同努力。編劇要有充分的想象力,將整個文學故事空間轉換為影視戲劇空間,在保留原著靈魂的基礎上面向觀眾。導演則需要清晰地把握時代性與影像性,藝術化地處理整體與細節。演員亦要將身心浸入那個年代,為觀眾完整而充沛詮釋人物。而這些,《人世間》都發揮得恰如其分。

作為編劇的王海鴒,也多次表達了自己的改編心得。她説改編《人世間》是“從業以來最艱難的創作”,難度可見一斑。從呈現上看,或許仍有不少遺憾,但亦可説是大醇小疵,瑕不掩瑜。而《人世間》能夠在熒幕中展現如此風貌,離不開王海鴒的匠心和劇組的信任。
首先,王海鴒在編劇時保持着絕對的自主權,這塑造了劇集整體的改編基調。作為原著作者的梁曉聲從未乾涉編劇的創作,這使得王海鴒能夠遵循着自己的直覺與經驗將改編進行到底。
脱離作者的改編固然是有風險的,比如不少觀眾便對於周蓉的改編表示遺憾。這是因為周蓉在小説中是一個獨立、自由、充滿理想主義精神的角色,從貴州之鄉到法國城市,她的生命歷程是開放式的,是對外的,是不為物役的。而在電視劇中,由於編劇個體經驗的差異,周蓉性格中負面的自私、自負等元素被強化了,一地雞毛的婚姻生活被補足了,這讓她從一抹亮色變成一個令人有些厭煩的人物。
但一個人物的改編瑕疵尚不足以影響整部劇集的表達。整體而言,編劇已頗為藝術化地展現了原著的精髓,一是大時代小人物的精神印記;二是東北地域的生活變遷。正如王海鴒所説,如果一個編劇總是拆了東牆補西牆,那她出來的作品一定是糟糕的。有了核心的立意和自我的認同,才能有駕馭長篇作品的能力,不讓作品失焦。

第二,三分忠實,七分寫意,既保留了原著的命運走向,也增添了可知可感的細節。
一方面,編劇雖然對時間線有所調整,但人物的命運走向卻始終朝着統一的路徑,保留了原著厚重的意涵。如秉昆入獄、楠楠玥玥相戀、周家父母去世、秉義勞累生病……這些關鍵事件仍會發生。另一方面,編劇為了增加可看性,賦予了故事更多戲劇衝突、讓人物的結局稍顯明亮。
比如,在劇集中郝周兩家父母因拜年而產生的隔閡,其實是一個原創戲劇情節。小説裏郝省長在改革開放前就已去世,不可能再與周父有“茶葉”往來。通過把郝省長去世的時間線拉長,豐富了對於秉義處境和階層衝突的刻畫。又如,原著中光明這個角色只是一筆帶過。而在劇集中將他的形象刻畫得更為飽滿,還找了知名小演員飾演,激發了觀眾的憐憫之心。同時他還是秉昆與鄭娟相戀的重要助力,極大地完成了觀眾對於雙向救贖愛情的想象。


△《人世間》初見鄭娟
第三,劇集對於家庭線的強化和聚焦,讓觀眾的視角更加集中,也容易發揮編劇的優勢。
由於疫情原因,周蓉故事的拍攝計劃擱淺,劇集的重心便收束到平民子弟周秉昆的生活軌跡上來,家庭、倫理、代際,這也迴歸了編劇最為擅長的領域。而周家三代人之間的情感交融,也愈加細膩綿長。周家父母“生則同衾,死則同槨”的愛情詩話,在原著中並未如此表達。但在編劇的妙手下,卻更加悲情震撼,賺了彈幕許多眼淚。

△《人世間》周秉昆父母去世
作為嚴肅文學原著,小説《人世間》的縱深感更強、史詩氣息更重、視角格局更寬,而作為電視劇,《人世間》則有了更強的戲劇性、更收束的視野、更豐富的細節。對於某些原著讀者,這或許是一種遺憾,但對於廣大觀眾,這或可説是一種知心。
從殿堂到廳堂,
嚴肅文學影視化的熱點與難點
在開播前,就不斷有媒體談論“嚴肅文學改編熱潮”“嚴肅文學影視化回暖”的話題,而《人世間》的成功熱播,也為嚴肅文學的影視化提供了又一範例,提振了市場對嚴肅文學改編的信心。
實際上,嚴肅文學的影視化一向既是熱點也是難點。
以中國文學界最高榮譽之一的“茅盾文學獎”為例,從1977至今,共舉辦了十屆,有48冊作品榮譽加身,其中半數作品有過影視化的經歷。尚未播出的幾部作品《繁花》《黃雀記》《主角》,也均由王家衞、高羣書、張藝謀等知名導演操刀,雖未現世,但已聲名在外。

那麼,嚴肅文學改編為何會形成一股熱潮?
一方面,嚴肅文學託底,為劇集的口碑效應和流量轉化提供了較高空間。
矛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改編電視劇中,除2010年的《萬曆首輔張居正》口碑稍有遜色之外,其他劇集豆瓣評分均超8分,這無疑證明了嚴肅文學影視化不可小覷的前景。一部嚴肅文學改編作品,很容易自帶光暈,被貼上品質的標籤,受到媒體的關注,帶動後續的宣傳和收視。

另一方面,審美理念迴歸,嚴肅文學契合當下市場的需求與選擇。
近年來,隨着主管部門的引導,市場對於現實主義題材的關注提升,各平台也持續佈局,呼喚觀眾審美迴歸。現實題材作品《雞毛飛上天》《裝台》《我是餘歡水》《山海情》《覺醒年代》等,都在熒幕上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收穫高口碑的同時也贏得了年輕人的擁護。嚴肅文學無論在人文深度、歷史厚度還是時代廣度上都有着通俗文學無法媲美的價值,能夠生髮為種子,沉澱為養分,爛漫為光芒,給人以審美的享受和思想的啓迪。

△矛盾文學獎獲獎作家陳彥同名小説改編
嚴肅文學影視化又難在何處呢?
首先是過審與改編的高難度。一是並非所有嚴肅文學作品都適合改編,二是並非所有情節都適合在熒幕呈現。嚴肅文學往往會涉及到歷史性、敏感性的話題與事件,而這亦是其縱深感與雕刻力的來源。改編要取神賦形,既保留原著精髓又迎合觀眾審美,需要高超的編劇功力。如《白鹿原》《豐乳肥臀》中細緻的“性”描寫,《人世間》中的“文革”段落,都需要巧妙的處理。

△《白鹿原》電視劇
其次是投資的金錢和時間成本較高。《白鹿原》從版權簽約到落地,過程長達15年,投資超2億;《平凡的世界》幾經波折,歷經七年方才播出;《繁花》從2015年傳出消息至今尚未完工……經典性和史詩性決定了嚴肅文學影視化對於置景、拍攝、編導都有着很高需求,而知名導演和編劇的加入也承載着成就經典的期望,因此,嚴肅文學影視化往往是一個需要耐心和信心的過程。

即便如《人世間》,從2018年啓動到2022年播出,也經過了四年的琢磨,各方的拉鋸。但在嚴肅文學的獲獎池中,《人世間》已是搭上快車道的一員。
結語
嚴肅文學的改編回暖,不僅為嚴肅文學提供了IP轉化的路徑,也填補了影視市場缺失的文學性與史詩性氣質,調和了影視行業劣幣驅逐良幣的不良勢態。因而我們才能在熒幕上看到平民史詩《人世間》,看到閔寧生長《山海情》,看到雄奇畫卷《白鹿原》,看到滬上哀樂《長恨歌》……隨着雄厚資本與專業團隊的介入,相信嚴肅文學的影視化之路將會更加順暢,與觀眾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