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的末日,不是996,而是AI監控_風聞
乌鸦校尉-乌鸦校尉官方账号-2022-02-21 07:43
最近,一名網友(下文代稱小A)被公司辭退的經歷,讓所有職場人感到不寒而慄。
據小A自述,他在最初入職的時候,公司答應他有年終獎福利,但是年前卻又被公司臨時通知,由於效益不好,年終獎被取消了。
得到消息之後,小A第一時間開始準備和投遞簡歷,希望在年後有機會順利跳槽。
但是做夢也沒想到,他在年後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公司裁掉了,還被領導教育:“ 別以為你上班幹啥我都不知道,你啥時候想走我都一清二楚 !”
整個事情的發生讓他感到一臉懵逼,就在他還在納悶想跳槽的事情是怎麼被領導知道了的時候,朋友給他發了幾張截圖,讓他恍然大悟……

朋友給他發的截圖中,清楚地顯示了公司員工每天上班的網絡行蹤,誰在公司用了哪個軟件、打開了多少次、是否投過簡歷等等,都會被看得一清二楚,並且在後台被統計、分析。
而這個監控服務器,來自一家名叫深信服的公司。

就在此事引起廣泛討論之時,一則“知乎正在低調裁員”的消息也在互聯網上廣為流傳。
有人曝出知乎安裝了可以監測員工的行為感知系統,此係統可以通過監控員工的上網行為來了解員工是否想離職,且此產品同樣出自深信服之手。
但隨後,知乎官方回應,該公司從未安裝使用過該行為感知系統,今後也不會啓用類似軟件工具。“違規收集個人信息安全的行為,本身嚴重背離知乎價值觀”。
儘管知乎方面做出了否認,但此事仍在網絡上不斷髮酵。
一時間,“打工人太難了”“毫無隱私可言”的討論聲層出不窮,陷入“監控風波”的深信服更是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2月14日,引發爭議的相關行為感知系統在深信服官網已經檢索不到產品。

相關產品及其官網相關介紹頁面統統下架,相關信息無法檢索,這讓廣大羣眾更加好奇,深信服到底是一傢什麼樣的公司?又都為其客户提供些什麼樣的服務?監控員工上網的行為,又是否真實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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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公開信息當中,我們可以獲悉,深信服成立於2000年,是一家專注於企業級網絡安全、雲計算及IT基礎架構、基礎網絡與物聯網的產品和服務提供商,目前該公司市值已超過600億元。
表面上看,這家公司做的都是正經生意,無外乎給企業提供一些正常的網絡服務,似乎跟監控員工沾不上什麼邊兒。
但是,深入探究就會發現,該公司的“隱藏款”,才是其在市場上受到追捧的真正原因。
在媒體2月12日的調查中,拜訪了深信服的銷售人員小李,他介紹,在深信服為客户提供的服務中,上網行為管理系統負責收集數據,行為感知系統負責彙總和分析數據。

這兩個系統主要都幹些啥呢?主要是對員工在單位網絡內的網站訪問記錄進行分析,其中就包括離職(傾向)分析。
在行為感知系統內,可查看有離職傾向員工的詳細情況,客户導向部的某鞠姓員工訪問求職網站23次,投遞簡歷9次,含關鍵詞的聊天記錄254條,員工的所有動向盡收眼底。

在小李提供的離職傾向分析的相關頁面中,還可以清楚地看到,過去一週的時間內,某公司市場部的一位員工以訪問招聘網站1小時20分的累計時長排在第一位,其訪問了拉勾網、智聯招聘、BOSS直聘等網站,累計訪問了20次。

圖由深信服銷售提供
也就是説,如果貴公司購買了深信服的這款服務,那麼關於你什麼時候訪問了招聘網站,訪問了哪家招聘網站,訪問了多少次,老闆都門兒清,可能比你自己記得都清楚。
更可怕的是,這款行為感知系統可以將員工的離職傾向分為高危、疑似、可疑三個等級。
只要用户投遞簡歷,有站內申請職位的任一行為,那麼設備就會將其標記為高危,但如果沒有投遞簡歷行為,只有多次訪問招聘網址,則會被標記為疑似。
關於每一位員工的每一步動向,離職進度條到了哪裏,老闆可以用這款軟件全部洞察。

而且除了離職傾向分析之外,深信服所提供的行為感知系統,一共有六大類,還包括辦公網上網態勢、寬帶分析、泄密追溯分析、工作效率分析和未關機檢測分析。
簡而言之,除了離職傾向分析外,這款產品還可以幫助管理者查看員工的工作狀況。
比如説,管理者可以通過後台查看員工的上網記錄,分析不同員工訪問怠工應用的時長、涉及的泄密文件等情況。

圖由深信服銷售提供
只要公司安裝上這一系統,即便員工用自己的手機連接公司WiFi,那也會被看到相關內容,比如,它會記錄你刷了多久的抖音,看了多久的微博,打了多久的遊戲……
如此細分的管理系統,讓員工動態一覽無餘,這也讓眾多企業為之買單,其中不乏眾多業內知名公司。
某深信服員工表示,“每個城市的企事業單位中,都一定會有深信服的設備”。
這種説法並非聳人聽聞。

IDC數據顯示,核心技術產品深信服全網行為管理已連續11年蟬聯中國安全內容管理市場份額第一,為超過5萬政企事業單位用户提供了服務。
事實上,不僅是企事業單位,各大互聯網公司、傳統公司都是深信服長期的合作對象。
據公開數據,80%以上的全球500強中資企業、85%以上的985和211高校、排名前20名的銀行,都是深信服的用户。

據深信服2021年半年報披露,其全網行為管理產品自2009年至2020年連續12年在安全內容管理類別中持續保持國內市場佔有率第一,2021年第一季度國內市場佔有率第一。可見深信服的產品和服務頗受市場歡迎。
早在2018年,這類產品便已經投入市場。據報道,包括蘇寧電器、印尼食品和藥物監督局、深圳創維數字技術股份有限公司等都曾與深信服合作。
但目前根據關鍵詞搜索深信服科技公眾號,和上述公司相關的案例均已搜索不到。無獨有偶,深信服官網曾展示的光大銀行深圳分行、新浪等公司合作的成功案例,目前均已無法搜到。

據瞭解,深信服所提供的產品均為按年付費,費用與網絡帶寬、終端數量有關。
假設一家公司的帶寬是100M,需監測的終端數量為200個,在只使用上網行為管理系統的情況下,3年的費用僅為4萬元,可見資本家監控打工人的成本有多麼低廉。
據深信服的銷售人員所説,客户購買其產品時,一般都會被建議要告知員工,因為員工有知情權。但是在現實當中,這種軟件的安裝基本都不會告知員工。
可以説,在冰冷的公司網管監控系統面前,每一個坐在電腦面前的打工人,似乎都在“裸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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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打工人紛紛表示震驚之餘,其實資本家監控打工人的事情,早已不新鮮了。
去年11月16日,國美的一份處罰員工的通報,在網上廣為流傳。
通報內容大致是,公司部分員工在辦公區域從事與工作無關之事,如玩遊戲、聊天、聽歌、購物等。
如果説通報到這種程度倒也正常,但是讓大家震驚的是,國美這份通報的細緻程度已經遠超一般的處罰通報:
其中非但點出員工姓名、所屬部門、樓層工位,還將員工“非工作流量信息”全抖露了出來,包括誰用了什麼APP、用了多少流量,全部都仔仔細細地標了出了來。

因此這則處罰通報的流出,立即引發了公眾對企業監控員工是否侵犯隱私權的爭議。
對員工網絡行跡的追蹤讓人不寒而慄,但還有更可怕的。
對有些資本家來説,用上班時間刷視頻、逛淘寶這種“公然摸魚”行為是對其赤裸裸的挑釁,讓其忍無可忍;但對有些資本家來説,只要你坐在座位上幹活慢了點兒、少了點兒,那你就得捲鋪蓋走人。
此前有網友曾爆料,一家設計院以“鼠標點擊次數和鍵盤敲擊次數”來監控設計師,並以此為依據,來判斷員工是否摸魚……
最終,這家設計院開除了這位“一天點擊鼠標次數不足1000次”的員工。
從下圖中的統計界面可以看到,這名被監控的設計師鼠標每個鍵點擊多少次,鍵盤敲擊多少次,甚至是鼠標位置和軟件運行時間,通通都被老闆盡收眼底。

表面勤奮私下摸魚這套,已然是此路不通。
那我工作時好好工作,但沒事打個盹、有事出去外面抽個煙總行吧?
那不行,資本家付給你8小時工資,你不幹滿8小時怎麼行(當然,真只讓你幹8小時的,那還真是“良心資本家”了)?為了對付你不讓你在工位上睡覺,或者沒事出去外面亂溜達,他們有的是辦法。
2020年11月,浙江某科技公司就給每個員工安設了智能坐墊,美其名曰“為了收集心跳、呼吸、坐姿以及疲勞度等數據”,實際上員工何時離開工位、何時情緒激動,HR通過坐墊都瞭解得一清二楚。

甚至有員工被人力問話:你為什麼每天上午10:00到10:30都不在工位上?
除了這種智能坐墊兒,市場上還有各種幫助資本家監控打工人的時興玩意兒。
2020年12月,某車企基地辦公室的員工桌位下方被曝安裝了許多人體紅外傳感器,美其名曰“為了便於員工預約會議室,更好地滿足共享辦公”,實際上傳感器可通過智能算法判斷工位上是否有人,以及員工使用工位的時長……
你什麼時候不在崗,有多長時間不在崗,HR一清二楚。
人有三急,離崗上個廁所總可以吧,但你想用如廁來進行“分時摸魚”那就甭想了,在衞生間安裝計時器和信號干擾器,在坑位上待個十分鐘怕不是有人就要來敲門了……

何止是大廠員工。各地的環衞工之前都曾享受過“AI監視”的待遇。2019年,南京、成都、杭州多地的環衞工都配備了智能手環。
該手環美其名曰“為了保障環衞工的安全和健康”,實際上能夠對環衞工精準定位,若環衞工在原地停留休息20分鐘以上,手錶就會自動發出“加油”的提醒,像不像一副催人幹活的“手銬”?
在以上這些新聞之下,有很多人感慨,中國的資本家真是惡毒沒人性啊,不把打工人的最後一滴血榨乾不罷休,看看人家國外的資本家,崇尚自由,要比中國的資本家人道多了。

呵呵,説這話的人還真是天真,天下烏鴉一般黑,放眼全世界,把人工智能和大數據應用於榨乾打工人最後一滴血的資本家,都不在少數。
我們上面提到的網絡監控、鼠標點擊統計、智能坐墊等一系列玩法,“認祖歸宗”那都得去找“國際大廠”。早在此之前,美國最大的互聯網線上零售商——亞馬遜,就構建了一套AI系統,來追蹤每一個物流倉儲部門的工作效率。
一旦有人離崗時間太長,AI會自動生成解僱指令,根本不需要人類參與。

亞馬遜關於此AI系統的內部文件
該系統還會追蹤發貨倉庫的揀貨工人們的工作速度,規定員工必須每小時包裝120件商品。
在這個系統的統計和淘汰之下,亞馬遜真的用該系統解僱了900多名員工。
很多亞馬遜員工坦言,因為擔心上廁所浪費時間,害怕“摸魚”時間超過限制被解僱,他們都不敢在工作時間上廁所。有些英國倉庫工人怕廁所距離太遠、來回時間太長,只好在過道或者車間格子裏用塑料瓶解決排泄問題。

在AI系統的“工作效率統計”和“末尾淘汰制”的壓迫之下,人類最基本的尊嚴都得不到保障。
無獨有偶。就在去年,俄羅斯一家遊戲支付服務公司也直接用AI算法開除了150名員工。
老闆給這批“不幸”的打工人發的解僱郵件是這麼寫的:
“您收到這封電子郵件是因為我的大數據團隊分析了你在Jira、Confluence、Gmail、聊天、文檔、儀表板中的活動,已經將你標記為不敬業且效率低下的員工。換句話説,當你在辦公時,你並不總是在工作。”

只要你有摸魚行為,AI系統分分鐘可以監測得到,並且及時反饋給老闆,在這種工作環境下,哪個打工人不感到瑟瑟發抖?
“人工智能,能治工人”,現在看來,這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話了。
作為打工人的我們,現如今不僅要擔心被AI取代,還要擔心一舉一動都被AI監視……
好嘛,還沒等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推翻資本家,全世界的資本家就早早出手,開始AI監控打工人了,着實是讓人細思極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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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番輿論聲中,有一部分人,認為企業給員工付錢,就有權對員工進行監控。


還有人認為,公司監控員工的行為本身沒有錯,錯的是因為上了招聘網站就開除員工的HR。

對於以上這些觀點,請恕烏鴉實在不敢苟同。
為什麼?因為靠這種監控訂立出來的“規矩”,本身就未必合理,甚至應該説,很可能是不合理的。
眼下就有活生生的先例擺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被監控的打工人的未來。
2020年,《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裏》一文爆火,外賣員被算法的各種算計和折磨,讓大家對困於算法裏的外賣小哥產生一種深深的同情。

隨着科技的發展,算法的精進,外賣小哥的配送時間根據算法精確地計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壓縮。
從顧客下單的那一秒起,系統便開始根據騎手的順路性、位置、方向等決定派哪一位騎手接單,接單之後,系統會在數萬條路線規劃可能中完成萬單對萬人的秒級求解,規劃出最優配送方案,和最快的配送時間。
但這種算法,其匹配準則的第一要義,就是“快”。算法一般基於直線距離來預測配送時間長短,但實際送餐路線往往需要繞路,還要等紅綠燈,很有可能系統顯示五公里,但外賣員要開七公里。
有些地方不方便逆行,為了快,算法會引導你逆行;有些過街天橋不允許電動車上去,但為了快,系統導航會讓你從天橋過去;有些路上有圍牆,為了快,系統會讓你直接穿牆過去……
並且,在程序的設定裏,沒有糟糕的天氣,沒有差勁的路況,也沒有意外的發生,但是這些情況在現實中往往都無法避免。

算法把每一個騎手的潛能和速度挖掘到最大限度,餐飲的配送時間越來越短,系統用這種遊戲化的評估方式,將很多騎手卷進了一個無法停歇的循環。
這對於締造者來説,是值得稱頌的進步,是AI智能算法深度學習能力的體現,但對於實踐技術進步的外賣員而言,這卻是瘋狂且要命的。
在系統的設置中,超時是不被允許的,一旦發生,便意味着差評、收入降低,甚至被淘汰。曾有外賣騎手説,送外賣就是與死神賽跑,和交警較勁,和紅燈做朋友。

但是對於資本家來説,使用這個系統的目的到了——系統會依據導航計算出的送餐距離和時間支付配送費,路程短了,時間少了,既為外賣平台黏住了更多的用户,還壓縮了配送成本。
同樣,對於打工人來説,AI監控系統一旦普遍化,就會為剝削提供更加普遍和合理的解釋。
隨着監控系統在各個企業中的普及,資本家對打工人的監視習慣進一步加深,一切工作都將被“算法化”。
公司裏最努力的小A今天點了鼠標1萬下,鍵盤敲了10萬下,那麼在老闆眼中,其他鼠標沒有點到1萬下的員工是不是就有偷懶嫌疑?
公司裏最不愛動的小B一天只上了一次廁所,剩下時間都沒有離開座位,那麼從智能坐墊看到統計結果的老闆,是不是就可以認為,所有員工都應該向小B看齊,去兩次以上廁所的員工都是在“帶薪摸魚”?
監控系統的全網追蹤和嚴密監視,無疑給每一個打工人打造了一個無形的監獄,所有的勞動過程都將從主動創造變為被動的管制和約束。

法國哲學家福柯曾提出過一種“全景監獄”理論,描述了一種環形建築空間,其四周被分成多個囚室,中間是一座瞭望塔,監視者站在塔上即可監視囚犯,囚犯看不到監視人,心中卻認為其在場,就會不自覺地接受外在的控制並約束自己的行為。
在“全景監獄”場景中,觀看是一種權力,被觀看的人只能選擇服從管制,進而演變成自律性約束,最終導致自閉。
而如今如果任由某些監控系統橫行發展,對打工人進行過度管理,那麼職場人的生活也許就會變成活生生的“全景監獄”。

常常有人問,為什麼科技這麼發達,我們還這麼累?
而答案很有可能是:我們這麼累,正是因為科技這麼發達。
列寧曾説:在資本主義社會里,技術和科學的進步意味着榨取血汗藝術的進步。回看此言可謂字字珠璣。
這個語境裏,“技術無罪”實在是一句正確的廢話,如果技術必然是由剝削者掌握,它本身有沒有罪,還有意義嗎?
參考資料:
人物: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裏
IT時報:聯網就被全監控,打工人哪有匿名吐槽的權利?
數字力場:上班摸魚,絕於AI監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