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樹生之有無談治史的道德與良心_風聞
牛戈-微观军事历史爱好者。公众号:牛戈文草2022-02-23 08:01
某平台中有一個問答,“《八佰》中,四行倉庫的守軍為什麼要綁着炸彈手榴彈往下跳,這和直接丟下去有什麼區別?”回答者踴躍,筆者也參與其中。

下面是我的回答:
很多人都在糾結如何破這個盾牌方陣,可你們為什麼就不糾結一下歷史上有沒有這個方陣呢?
盾牌方陣,陳樹生,都是歷史上根本就不存在的虛構。
要問為什麼虛構出這麼一個荒謬的情節出來,因為有人願意相信,因為能煽情,而只要有人信又能煽情就有人願意買票去看,有人看就能換取票房收益,所以才有了這有違史實也有悖常理的胡説八道。
還甭説電影了,你就看本問中作答的,不是照樣有人堅持説陳樹生真有其人?為什麼這麼説,一種可能是無知,即他真的是這麼認為的。因為只憑在網絡暴文中抄來洗去,而從來跟原始的第一手史料不沾邊,在騙人的同時捎帶着把自己也給騙了;還有一種則是為了流量。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打了愛國牌,能煽情,就有人點贊,就能產生流量,而怎麼能產生流量就怎麼胡説八道。在這點上,自媒體和影視作品一個德性。
作為普通的讀者,人家的研究方向或興趣愛好不在這上面,茶餘飯後打開手機瀏覽一下歷史網頁,或帶老婆孩子去電影院看個電影,純粹就是個消遣。狗血的劇情好看、煽情,點個贊或叫聲好,無可厚非。但作為在客觀上對大眾有引導責任的影視編導和自媒體作者,要求就不一樣了,即你得講道德,講責任。在此想問一問,你們創作時除了想賺錢,是不是從來也不摸自己的良心?

我為什麼堅持認為陳樹生其人其事是虛構的,這是我在某問中的作答:
我覺得吧,既然要討論歷史問題,就老老實實討論歷史問題,用不着高喊那些愛國的煽情的口號。治史,不是應該怎樣不應該怎樣的問題,不是感情的問題,不能想當然,而是你得有依據,得用史料説話才行。當然這史料也要進行甄別去偽存真才行,最起碼的,它得是個史料才行。
(一)
如今網上關於陳樹生的故事太多太多,隨便一搜就能裝滿兩大籮筐,可我無數次地問過那些發文的作家,出處何在?迄今沒有一個人給予有效的回答。
關於孤軍的歷史,總共就那麼四天,總共就那麼一營人,總共就那麼幾場戰鬥,謝晉元、楊瑞符、上官志標等已經記述得那麼詳細,當年朝野大小媒體淘金子似的淘了那麼多遍,八百壯士那點事兒已經十分的清楚,沒有什麼再挖的餘地了。
陳樹生,虛構的。
在我質問陳樹生其人其事的史料出處時,他們反問:你能拿出沒有陳樹生的史料嗎?並進而言道:對於陳樹生其人其事,謝晉元、楊瑞符等沒説有,可也沒説沒有呀?
這麼多年與國粉纏鬥,什麼樣的流氓文痞我都見過。説實在的,我既然敢較這個真兒,就不怕抬這個槓。
1937年11月1日,也就是孤軍撤出四行倉庫的第二天,楊瑞符因腿部受傷住進了醫院,在醫院裏,當記者問到在四天的戰鬥中表現最突出的有哪些時,楊回答:“那天投彈炸死許多敵人的是排長殷求成乾的,他因未用棍子打電筒,被敵擊傷了右手……我們對官兵,只求能達到任務,這次堅守的都很有決心,誰派到任務,誰都可以達到。殷排長機會好,所以表現好……”他想了想又説:“還有一位上官連長和湯醫官,因為移防時都在他處,直到二十八日才經過許多堅苦視死如歸地趕來,鑽進了四行倉庫,與大家決心共存亡,都是很可佩服的。另外還有第三連陳排幾個弟兄,在敵人堵門來攻時,他們在敵機槍猛射中英勇奮戰,爬在地上弄了一臉灰,起來擦擦眼,又向敵還擊,待敵機槍又射,又隱蔽到地上,這樣更番苦戰的精神,都很不可多得。”
看到沒有,表現最突出的都在這了。如果真有陳樹生這樣的人和事,在一羣記者的追問下,他把上述那樣的三件事都説了,會將這最能彰顯國軍英武的驚天壯舉忽略不表嗎?
這就好比張三問李四,你家最好的交通工具是什麼,李四回答説是一輛三輪摩托車。他沒説有轎車,可也沒説沒有轎車,那他家到底是有轎車還是沒有轎車呢?
對於這個問題,只要腦袋沒讓驢踢過,是個人就不會搞錯吧?
(二)
事情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後,突然冒出一個陳樹生抱彈跳樓的情節,而且據説這還是出自孤軍老兵之口,這怎麼解釋呢?
和對待檔案史料一樣,對於口述史料,也有一個去偽存真的問題。如今有的老兵的證言與八十年前的老兵的説法截然相左,信哪個不信哪個,就是一個去偽存真的問題。
我信八十年前謝晉元、楊瑞符他們的,不信那些新冒出來的。原因很簡單,那麼多年過去了都沒人説過有抱彈跳樓這麼檔子事,改開後突然冒出來,你信嗎?反正我不信。而且我猜這又是孫春龍式的一幫人背後操縱的結果。
那會不會有孤軍官兵當年不知道的戰鬥情景,或雖然知道但當年不想説,或知道也想説卻沒處去説,只好等到半個多世紀以後再説的情況呢?
如果孤軍這四百多人是分散戰鬥的,分散後幾十年沒有再相聚,因而互相不知道彼此的戰鬥經過有可能;如果這抱着手榴彈與敵同歸於盡是一個見不得人的事,説出來有損國軍形象,不想説而故意隱瞞有可能;如果當年孤軍從沒有接觸過媒體,也從沒有上峯組織過對戰鬥的總結,官兵們知道也想説卻沒處去説有可能。但事實卻是,這四百多人始終就集中在一棟樓內戰鬥,彼此之間誰的一句話、一個小動作都瞭如指掌;抱手榴彈與敵同歸於盡不是見不得人的事,而恰恰是一個需要大書特書給予飄揚的事兒;孤軍結束四行倉庫的戰鬥撤入租界,不僅是成建制有組織的,而且有大量的中外媒體跟蹤採訪報道,報道連篇累牘,鋪天蓋地,點點滴滴都已經被挖得底兒透,哪裏還會有等到半個多世紀後再説的道理。
如果真有抱手榴彈與敵同歸於盡這樣振奮人心鬥志的壯舉,謝晉元、楊瑞符等可不可能一個字不提?當年那麼多大小媒體可不可能一個字不提?這麼多年國民黨官方可不可能一個字不提?
誰不信你就去找找看。
(三)
我這人有一個最讓人生厭生恨的地方,即對於網文中表現的歷史上的人與事,總要追問其出處,對於陳樹生其人其事也不例外。終於有一天,還真就有人挖出了寶料,1937年11月出版的《八百好漢死守閘北》中,有綁彈跳樓的描述。淞滬抗戰還在進行或剛剛結束時公開出版的東西,這難道還不是信史嗎?
未必。
趙景深所著大鼓唱詞《八百好漢死守閘北》中,的確有壯士綁彈跳樓與鬼子同歸於盡的情節:
廿八清晨敵軍在河畔打旗語,
急忙把他的部隊邀。
我軍中一兵瞥見拚一死,
手榴子彈縛在腰,
突由六樓往下躍,
一陣青煙,敵我一同煙火消。
該書文圖並茂,極通俗,還寫明是經過了孤軍營長楊瑞符的審校。實際上,同一年出版的祖池所著特寫《孤軍八百》中,也有類似的情節。
但是,由此即認定抱彈跳樓的真實性還早了點。先不説四行倉庫距蘇州河畔百十來米,沒有武俠片中那樣的神功跳不過去,即使有那樣的神功,就此認定也不行。治史有治史的規矩,即對於到手的所有史料,都必須得經過鑑別、比對,還必須得做出取捨,因為剜到籃子裏的未必都是菜。面對這與謝晉元、楊瑞符等截然不同的兩種説法,你仍然要選擇信一個不信一個。而這取捨用什麼標準,是以史料的含金量為標準,還是以對自己的觀點是否有利為標準,又往往是檢驗一個治史者學術修養與品德修養的很好的試金石。
自媒體中有很多人是堅信趙景深等的説法而無視謝晉元等的説法的,比如著名流量大V薩沙,就極力推崇趙景深《八百好漢死守閘北》中的説法,而隻字不提該説法與《孤軍奮鬥四日記》中的矛盾之處。
正相反,我仍然相信謝晉元、楊瑞符、上官志標的。因為謝晉元等是孤軍官長,是四行戰鬥的親歷者,《孤軍奮鬥四日記》《四行倉庫堅守記》等是其記下的戰鬥實錄,而趙景深、祖池等是以筆桿子吃飯的文學家,宣傳家,《八百好漢死守閘北》《孤軍八百》等是其創作的文學藝術作品。文藝作品在四行戰鬥的史實考據中,根本就算不得史料,沒資格作為依據被採用,就好比不能用《穆桂英掛帥》去考證宋遼戰史;就好比不能用《三國演義》去否定《三國志》。這和它是啥時候出版的沒關係。
又有聲音質問我:趙景深的文章是經過楊瑞符審校的,這該怎麼解釋呢?難道説是楊與趙串通起來作假嗎?
這個問題,你去問你的大學語文老師,他會告訴你審校文學作品與審校作戰日誌有怎樣的不同。如果你受過高等教育的話。

我絲毫沒有否定趙景深及所創作的《八百好漢死守閘北》等文藝作品的意思。八百壯士身綁手榴彈跳入敵羣是虛構,但虛構有錯嗎?沒錯。小説、話劇、詩歌、鼓詞、電影等藝術載體,從喚起民眾,鼓舞鬥志的意願出發,適當虛構與誇張,只要切合劇情,塑造出陳樹生或張樹生或李樹生這樣的英雄形象,沒毛病。楊瑞符等孤軍官兵認可這樣的創作,人民羣眾需要這樣的藝術形象。
但藝術與歷史必須要分開來説才行,不能因為在藝術作品中允許這樣表現,就把它當成信史,這是兩碼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