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猝死尋常的行業,領着1600的月薪_風聞
首席人物观-首席人物观官方账号-纵观TMT风云人物,读懂时代商业逻辑2022-02-24 08:43

作者|小滿
編輯|江嶽
一條生命的去世,能改變一家公司或者一個行業前行的速度嗎?
持肯定答案的人,或許並不多。
2月,字節跳動一位28歲的程序員,猝死在公司健身房。眾人扼腕嘆息,討論着他為之服務過的這台高速運轉的機器,如何高效又高壓。
但熱度一過,他的名字再被提及,大概就要等到類似事件再度發生之時。除此之外,一切如常。流量的齒輪只會暫時卡頓,而不會就此降速甚至停歇。
也是2月,一位26歲的設計師,猝死在上海的出租屋裏。他供職的單位上海尤安設計,是建築行業知名的設計公司,但與巨頭字節跳動比起來,名氣顯然不夠。這條死訊,甚至沒有引起太持久的廣泛討論。
業內人似乎也聽慣了這樣的消息。“我們設計院,每年猝死幾個都很正常”,在深圳某建築設計研究院工作的徐文若告訴首席人物觀,行業從未因此而發生改變。
改變的只有個人。
房地產行業的不景氣,把上下游產業也捲進了不確定之中。前段時間,萬科董事長鬱亮在年會上喊出了“黑鐵時代”的口號,強調萬科要節衣縮食,進入戰時氛圍。
在這個“要麼死,要麼活”的存亡時刻裏,行業動盪之下的諸多個體,也正在面臨着人生的巨大抉擇。以建築設計院為例,這個高度依附房地產的產業,截至2019年歲末,從業人數已達到219.14萬人。
在城鎮化快速推進的40年裏,大大小小的建築設計院經歷過燈火通明、通宵達旦的忙碌。從手繪圖紙到CAD軟件,建築設計師們和時間賽跑,用一張張方案圖和工程圖繪就都市的遼闊天際線。
如今,一切都慢了下來。
大年初七,徐文若接到了設計院的降薪通知,她難以接受:“以前是5000多的基本工資,現在直接降到只有1000多,公司接不到項目,其實就是變相逼我們主動離職。”
但暫時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她也只能以“摸魚”對抗。每天下午5點半,她都會準時下班,到家繼續投簡歷。
比降薪更讓她難受的,是看不到未來的希望。被問到對未來的打算,她想了想,還是答道:
“不知道。”
01
一個女孩的哭
從2018年6月畢業算起,徐文若進入這家公司已經近四年了。
這四年裏,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場景,莫過於幾次午夜加班時的崩潰大哭。
“凌晨兩三點,大家都下班了,我就會一邊哭一邊罵,然後還一邊畫着圖。”
不知從何時起,徐文若的內心似乎積壓着許多的委屈。

圖:《我,到點下班》劇照
從小在北方城市長大的她,一直嚮往着南方的温暖氣候,臨近畢業時,她一口氣向海南的建築設計院投去四五份簡歷,結果都石沉大海。
當深圳的設計院發來面試邀請時,她內心狂喜,HR當時承諾她第一年的年薪不會低於15萬,而且會根據個人績效的情況進行獎勵。
“那個時候就感覺是充滿了鬥志和熱情,甚至還準備在深圳買房,哈哈哈。”
説到“深圳買房”這幾個詞時,徐文若自然帶着嘲笑的語氣。當初信誓旦旦的夢想,如今看來似乎更像是一個年少無知的笑話。
“深圳的房價你知道要多高嗎?我已經準備回老家考公務員了。”
在深圳四年,徐文若的朋友很少,每天兩點一線的工作生活,佔據了她大部分的精力。
她住在公司提供的單元樓宿舍裏,每天都要面臨和室友搶廁所和搶洗澡的尷尬,租金還持續上漲,最開始免費,後來漲到每月300元,再到如今的1200元。
不斷被蠶食的“公司福利”,也預示着建築行業的危機在逐漸加深。
“本該這個月10號發工資,到現在還沒發,現在連一千塊錢都發不出來了。房地產去年沒錢了,好幾個項目都是遲遲不給結款,領導就説現在非常困難。”
降薪通知發出後,離職潮並沒有如領導所願地到來,徐文若説現在組裏,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提出離職。

“可能有的人就是還想在這個行業熬下去,可能有的人就是想轉行,但是現在也不知道應該去哪兒,趁這段時間再想想清楚。”
徐文若已經決定好了,最遲年底之前就回家,只是現在她也不知道自己還在等什麼,可能是想等這個寒冷的冬天快點過去。
回憶起這段工作經歷,徐文若説工作到第二年時候,自己加班時哭得最厲害:“因為畫不完,熬通宵一個接一個,還是畫不完,心態直接就崩了。”
到了第三年的時候,徐文若就已經不怎麼哭了,因為麻木了。
關於“哭”的記憶,在徐文若的生命裏可以延伸很久,哭得最傷心的一次,或許就是高考填志願的那個晚上。
她想去別的城市,父母不準;她想上農林類大學,父母也不準。
2014年的夏天,房地產行業餘温未退,出於對未來前景的考慮,父母幫她選了一個建築類的院校。
建築學沒有錄取,預示被調劑到給排水專業,此後的八年間,徐文若就一直在CAD上的密密麻麻的各種管道、排線打交道。

“現在每天打開CAD的圖紙,都會有種想吐的感覺。”
想盡快逃離這個行業的徐文若,又和父母通了一次電話,但得到的建議只是:
“就説當初誰能想到,建築行業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既然你已經在這行了,那就繼續好好幹下去吧。”
02
丟失的圖紙
春節開工第一天,遭受打擊的人還有蔣麗慧。
打開電腦;看到桌面上遍佈的陌生圖標,蔣麗慧意識到有人動過自己電腦了。
這些新下載的程序都是一些恢復數據備份的軟件,當打開CAD查看操作記錄之後,她徹底傻了。
“圖紙被人偷了!”

就在一個月前,有位前同事找來,説想給蔣麗慧一個私活,三個小別墅的改造圖,報酬3000元。
考慮再三,她答應了下來。
這意味着每天下班後,蔣麗慧都要加班來做這三個改造圖,雖然工作量不算太大,但前後也做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
與蔣麗慧勤勤懇懇的合作態度不同,對方一直未按事先規定時間打款,直至正式交圖當天,依然找藉口拖延結款。
最終,蔣麗慧決定不給對方交圖,將圖紙拷貝到U盤後帶走,順便將電腦中的源文檔進行了刪除。
誰也不會想到,對方趁着春節假期溜進了公司,將蔣麗慧的圖紙數據恢復後全部私自帶走。
至今,蔣麗慧未能收到一分錢的報酬。
“這是我工作以來,遇到過最噁心的一件事情,我有時候都不願提起這件事,説到它就像一個蒼蠅飛進了喉嚨。”
因為懼怕高強度的工作節奏,2019年本科畢業後,蔣麗慧先是備戰了一年的考研,未果,才輾轉進入這家事務所。

工作不多,每天基本都會晚上9點前下班;工資不高,每個月固定工資只有3000多。
為了住得離公司近一點,蔣麗慧每個月要承擔高達1700元的房租,“基本上我媽都會給提前付了,説起來還有點不好意思,讀這麼多年的書,誰能想到現在是這個樣子。”
建築學的學制是五年,在實行學分制的普通高校裏,這就意味更多的時間成本和更加昂貴的學費。
“一般專業的學分100個,每個學分一百塊,總共就是一萬多塊錢的學費,建築學課程多,就有200多個學分,總共兩萬多的學費,當時每個學期都比別人多交很多錢。”
至今,蔣麗慧還記得開學第一堂課的情景,那堂課叫《建築初步》。
全新的專業教室,全新的人生階段,老師讓每個同學都説説自己未來的規劃和夢想。
輪到蔣麗慧説的時候,她暢想了這個行業無限美好的未來,還特別提到了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的名字,那是她中學時就開始傾慕的偶像。
作為日本最負盛名的建築師之一,安藤忠雄年輕時當過拳擊手,也開過卡車,後來自主遊學歐洲、美國等學習建築設計,於1995年獲得建築界最高獎普利茲克獎。

“上大學的時候,確實會幻想自己未來也能成為建築大師,但工作後每天的想法就是畫圖、報建。安藤離我太遙遠了,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甲方趕緊定方案,希望項目獎金趕緊發下來。有那些閒時間,還不如多看看《建築規範》,考個證書。”
現實就像一個巨大的沼澤,將一個個美麗的夢想拖入深淵,越是掙扎,陷得越深。
對蔣麗慧來説,曾經那些理想已經變得無比遙遠,在這個沒有年終獎的新年裏,原本被寄予希望的3000塊錢外快,最終也因人心的莫測而徹底泡湯。
“每天都很枯燥,就是畫圖,加上大行業週期調整,實在找不到堅持下去的理由了,可能年底之前就會轉行吧。”
作為蔣麗慧的同學兼同事,崔志傑對於“辭職”“轉行”之類的詞眼早已免疫了。
他説:
“我跟小蔣散夥飯都吃了多少次了,去年就説了一定要離職,每年都這樣,今年就真的能離職嗎?”
03
我們的未來
古希臘神話中,這樣描述“黑鐵時代”。
第五個時代,即最後一代人生活的黑鐵時代,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人們都不斷地被憂愁和沉重的勞作所折磨。
正義女神身披白袍與人類作別,飛回了巍峨的奧林匹斯山,只為人類留下無力抵禦的深重災難。
2022年,國考人數史無前例地突破了200萬,報錄比達到了68:1。
考研人數更是連續7年上漲,已經達到了457萬,這近乎是整個新西蘭國家人口的總數。
同樣是2022年,大學畢業生預計將達到1076萬人,這也是史上高校應屆生首次突破1000萬人大關。
對於當下的年輕人來説,就連想要參與內卷的門檻,都變得越來越高。
人類社會的經濟運作規律,如同大自然的四季交替般不斷輪迴,有萬象更新的春天,就會有萬物凋零的嚴冬。
很多人在不知不覺間,就已赤腳走進了雪地之中。
劉澤陽每天都會早早出門,遇到出圖的緊張週期,基本都會加班到凌晨甚至通宵,有一次被碰到的鄰居問道是不是在上夜班?
他想了想回答説,自己上的是日夜班。
劉澤陽所在的設計公司以“服務”著稱,一旦晚交圖或者甲方不滿意,都會有人前去請客吃飯賠罪,所以在市場上能夠接到更多的項目。
而更多的項目意味着更多的加班,在建築設計行業裏,時不時有人猝死,早已不是什麼罕見的新聞了。

張凡珍已經離職一年了。
原本準備專心考公的她,突然接到了前公司的電話,希望她回去幫忙再幹一個工程,對方當時允諾會替她繳納社保,提供相應的工資和項目獎金。
當她放棄了大半年的複習時間,認認真真地跟完了這個項目,最後,她卻被告知“非常抱歉,這個項目就是沒有獎金了。”
春節後,張凡珍的大學室友齊蕾,特意向公司請了一週的年假。
她帶着厚厚的簡歷,在上海開始了一天兩面的瘋狂日程。
室內設計師、銀行理財經理、人事行政專員……基本上得到的所有面試邀請,她都會帶着簡歷去看一看。
“工作這幾年,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我真的知道我不想要什麼了。”

她説自己極度厭倦了面對每天電腦,無休止畫圖的乏味生活,“我要去見不同的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意料之中,張凡珍去年的國考成績並不理想。
她發現建築學專業能報的崗位,也只有外交部和中央辦公廳,“以後還能咋辦,畫圖是不可能畫圖,接下來就繼續準備省考吧。”
劉澤陽已經適應了設計院的高強度工作,“有時候不加班,七八點下班回家後,就覺得還有些空虛,不知道要乾點啥。”
最近,蔣麗慧又和崔志傑約了一頓散夥飯,“就是藉着準備散夥的名義,一起去吃吃喝喝。”
春天的痕跡正在大地復甦,但對於建築設計行業中的年輕人,這是一個看不到盡頭的凜冬。
在推遲13天之後,徐文若終於收到了1月份工資:1600元。在深圳,這隻夠支付一頓日料,或者在商場買下一件不知名品牌的新款風衣。

就這樣,年輕人被留在了寒冬。
圖片來源於網絡,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