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在人間裝修過，根本不配和我談人生_風聞

從德國回來，我去了一次新裝修的家，看到洗手間新裝的磚，頓時就有點崩潰了。那是一種我最討厭的説不出到底什麼顏色的磚，灰中帶點咖，咖中帶點水泥味。

裝修前，我跟設計師説了無數次，請不要給我這種不清爽的顏色，我喜歡乾淨的顏色，不要黃得有點污糟的，也不要灰得有點曖昧的。

噢，發飈的時候我想起來，我已經把這個設計師給開了。

如果説今年有什麼人生滑鐵盧，那一定遇見了她。

買房不算什麼，因為買房就是一錘子買賣，但裝修，裝修真的讓我恍然大悟，在無數人眼中，我就是一個缺乏社會經驗，沒有任何實幹能力的蠢貨。

整件事要從兩三個月前開始，那還是春夏之交，我剛剛決定開始弄房子。朋友好心介紹給我一個設計師，大概是知道這裏面江湖水深，她打包票説：我這個朋友，絕對不會拿回扣的，她做事非常踏實。

早就聽聞設計師愛拿回扣的業界黑幕，我琢磨這個選擇似乎也還不錯。於是跟這個叫小陶的設計師，開始了初步見面。設計師管在家裏的會面，叫做去現場。

她去了現場，看了房子，我們聊了幾次後確定，只做一部分硬裝改動，整體靠軟裝提升。然後她説第一步，是帶我去傢俱市場，熟悉一下市場行情，看看具體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價格，她才能好報價。我認為相當有道理，因為買房也是這樣，你去市場上先轉一圈，才知道自己的理想和現實差多少。在傢俱城裏，我們陸陸續續看了十幾萬的餐桌，二十幾萬的落地燈，三十幾萬的工作台。小陶誠懇地説：她給以前的客户買的都是這些東西，你看，這個意大利xxx的燈，我買過，這個xxx牌子的牀，我也買過。但是我們不需要買這樣的東西啦，只是帶你看看款式啦。

我隱隱覺得有點不對頭，有種“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勁頭。好好一個做豪宅裝修的設計師，今天竟然淪落到了我手上？當時我就有種工薪階層男子，相親相到豪闊白富美的感覺，似乎不怎麼合適。

但人家又表現得這麼親切，她説她不介意，她一定會好好做這個案子。

懷着一種有點莫名的心情，我們開始了合作。那是一個説話很温柔的女生，每次我都有點害怕我的大嗓門會不會驚動了她。她有一種我身上沒有的東西，一種柔順的內斂，特別喜歡在瓷磚和麪料上挑挑揀揀。我一次次地誇讚她：你對這些太有耐心了。

她也反誇我：就像你對詞語也會很挑剔對不對？

對啊！我頓時覺得這應該是個值得信任的設計師吧，我們一路聊了幾乎兩噸的話，有關我需要一個什麼樣的房子。聊到我都累了，小陳提出一個意見説：有效果圖嗎？我對這些沒概念。

對哦，聊那麼半天，要是有個圖，那就方便了，一眼望之喜歡不喜歡。

“好的好的，我這幾天也一直在想圖的事，我回去整理一下給你們捋出來。”

這是一開始的討圖。我奇怪的是，這個“好的好的”之後，什麼都沒發生過。她好像把這些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然後裝修已經緊鑼密鼓地進行了，第一步把該敲的都敲了，只做局部小改動，最大的翻新是牆面。第二步是挑瓷磚，挑櫥櫃款式，挑衞浴櫃，各種定製傢俱的款式。

這時我發現我喜歡的東西，一個白色的書櫃放上去，小陶總是説：這個有點太白了，太簡單，太沒有設計感。一個白色沙發，她也不喜歡：這個不耐髒，不好打理。一種白色的帶點花紋的瓷磚，她説不行，太醜了。

那你的想法是什麼樣的，你倒是出個圖給我看啊。

沒有圖，我們依然在傢俱建材城裏逛到天荒地老，聽着她對一些東西評論到：這個不行，顏色太深，那個不行，質感太差。

這時是8月份，我們一家馬上要開始浩浩蕩蕩的出遊。於是小陶説，她要把店裏所有的瓷磚都挑一遍，直到最滿意的出現。

太負責了，我放心地出國了。

出國回來了，小陳再次陷入困惑：沒有圖，我完全沒概念。

這時我也困惑了，我們聊來聊去，老是都在聊感覺，這個感覺對不對，那個感覺行不行，那到底是個什麼樣？不就是因為我想象不出來，所以才找個設計師的嗎？

我再次出發要圖。

再次收到了同樣的回覆：“好的好的，這幾天也一直想着這個事呢，我已經在跟畫圖的人碰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作為一個設計師她不會畫圖？這不就跟短跑運動員沒有腿一樣嗎？

這時我再也不想打開那一長串一長串的語音了。

社會終於教會了我一個重要的經驗，那些喜歡工作用長語音的人，基本是沒有工作能力的人。

老是在嗯嗯啊啊囉嗦個沒完，噢，對了，我的設計師是這麼跟我説的，她的語言能力不強，經常出現不知道該怎麼説的場景，饒是如此，她還是堅持給我發了無數條語音，裏面充滿了她正在想辦法，正在跟別人碰，她打算要怎麼做，咱們不用那種，咱們要用這種。

我沒聽明白，但是我們好像已經走到了這步。就像很多人不知道為什麼要結婚，也一起瞎湊合過了十幾年。

9月，在德國紐倫堡一個閣樓裏，我跟助理説：你看，我要的房子就是這麼簡單的。

我助理説：你怎麼還沒弄好，你把效果圖給我看看。

我特麼，沒有啊！

那是我最後一次要圖，小陶親切地説，圖已經有了，但她想跟畫圖的人調整一下，把傢俱的具體款式放進去。

噢，沒事，你把現成的趕緊發我看看。

她沒有，她又開始發大段語音，讓我不耐煩地下了個通牒。

到底什麼時候能看到效果圖？

這週末吧。

這週末確定能看到嗎？

是的，應該差不多。

結果自然不出所料，週一沒有圖，週二也沒有圖。

我開始覺得匪夷所思，為什麼呢？不管有沒有，總要交代一下吧。

沒有任何回應。我想起大姚曾經跟我説過她一個同事，人是個好人，態度非常好，找他做事，有求必應，“好的好的”，但致命弱點是，“好的好的”之後，什麼都沒有了。

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人？

小陶是我的第一次。“好的好的，我早就已經開始想了”，“嗯嗯，馬上就好了”，“我已經開始慢慢在做了”…… 她給我畫了那麼多大餅，然後帶着我吃了無數的西北風。

週四那天，我從德國準備回國，這回我決定徹底攤牌：沒辦法再繼續合作，溝通成本太高，沒有圖根本沒法繼續。錢的話，你覺得怎麼樣？

説起錢，因為是朋友，柔弱的小陶，沒有主動提，但她旁敲側擊，委婉地跟我訴過苦，關於她的合作伙伴如何欺負她，不給她錢，她也不好意思問人家要，這樣的故事講出兩三個後，我體內的直男徹底爆發了。

我心想，好慘一女的，怎麼能不給錢呢？立刻轉賬一萬塊，作為頭款設計費，讓小陶查收。

她再次説到：我就是不知道該怎麼提錢的事，真的，我都覺得這個錢無所謂，我只想把活幹好。

這時我心中恨不得給自己頒個獎狀，看，我是多麼好的業主啊。

人類自從吃飽飯後，就在想方設法讓自己變得高尚，善良。

很顯然，我是吃得太飽了。沒收到任何一張效果圖，一萬塊已經給出去了。

在攤牌説沒辦法合作後，小陶忽然説了非常令我震驚的話，她説：我心裏一直很想做好，就可能越想做好越有點慌，就是後面不給我錢，我也想把圖和後面幫你做好，明天圖先給你看吧。

這時我體內的好人又復活了，你看把人姑娘給逼的，都不要錢也要證明自己能做好。

回國的飛機上，助理安慰我：明天看到圖就好啦。

週五到上海，我等到凌晨12點。

我已經不想再像她媽一樣催她了，只是在等待一個奇蹟的發生，説好不給錢也要證明自己工作能力的圖，最後依然沒有來。

我的天吶，世界上竟然真有這種人？

大姚和小姚，在一家烤肉店聽完我的故事後，同時沉默。

我這時已經不是懷疑這個設計師，而是懷疑我自己：我是不是傻？我肯定是個傻大個對不對？

她們同時點了點頭。

這件事情最大的打擊，不是你碰到一個騙子，是這個騙子讓你產生了自我懷疑，你能傻到啥樣，才能被騙成這樣？

後來我又去了一趟裝修中的房子，看着那些靠感覺做出來的東西。

實不相瞞，完全配得上南京人愛説的髒話：醜得一逼。

你説人要是不搞一趟裝修，怎麼可能成長得起來？

以後誰沒在人間裝修過，就不配跟我談人生。

發於2019.9.23

作者｜毛利，作家，《Vista看天下》長期撰稿人，公眾號“和毛利午餐”主理人，著有《結婚練習生》《全職爸爸》《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等作品，寫出多篇10w+，感謝全網讀者信任，歡迎加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