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講：被西方制裁，是怎樣一種體驗_風聞

大家好，我是在觀網陪您看世界的谷智軒。本週，俄羅斯總統普京宣佈承認烏東兩地區獨立，隨後俄軍閃電般挺進烏克蘭。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聞風而動，紛紛提出各種“制裁”。這“制裁”對俄羅斯來説早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從十月革命的時候，它就一直“享受”這個待遇，可以説，被制裁的時間，絕對比不被制裁的時間長。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後，西方對俄製裁全面升級，稱之為“經濟封鎖”也不為過。本期《軒講》就來聊一聊，這些年來，俄羅斯在西方制裁之下，獲得了怎樣的體驗；西方國家的制裁，到底是不是“紙老虎”。

2014年以來，美國、歐盟找各種理由，持續制裁俄羅斯。俄羅斯的經濟，被上了一道“緊箍咒”，最慘時GDP接近“腰斬”，至今未能恢復到制裁前的水平。但看看這兩天的新聞，俄羅斯不但有力氣對烏克蘭“出拳”，還大有分分鐘把“二毛”捶趴的架勢。這恰恰證明，美歐當初制裁的主要目標，沒能實現。在分析當前局勢前，我們先梳理下過去八年，俄羅斯遭受制裁的來龍去脈。

奧巴馬時期，美國製裁的特點，一是圍繞金融領域，二是搞漸進施壓。2014年克里米亞公投，烏東地區自行宣佈獨立，爆發代理人戰爭。美國藉機制裁俄羅斯，對象為數十名高官，17家能源和國防領域的國企，以及各大主要銀行。歐盟呢，則停止分享石油開採技術。這套“組合拳”下來，俄羅斯的“金餑餑”——能源行業，捱了一記結實的拳頭：企業融資渠道嚴重受限，無法擴大投資、更新技術，還背上了沉重的債務。

美國當時的制裁，有三個目標：首先，迫使俄羅斯把克里米亞“吐出來”，其次，增加俄羅斯干預烏克蘭的成本，第三，促使俄羅斯統治集團出現分裂。美國人清楚，俄羅斯能源行業寡頭當道，高度依賴歐洲融資。所以，美方制裁搞“精確打擊”，希望迫使俄羅斯精英讓步。然而，制裁的後果不可控，俄羅斯民眾在生活受到影響之後，把怨氣“精確發泄”到了美國頭上。俄羅斯越是被制裁，普京的支持率就越高，一年內，從60%衝到了近90%。而奧巴馬政府不敢搞軍事施壓，僅憑金融制裁一項，不足以逼俄羅斯“吐出”克里米亞。歐盟為了買天然氣，也給自己留後路。這第一波制裁，除了噁心俄羅斯的經濟外，沒有實現任何既定目標。

到特朗普時期，美國製裁不再限於金融領域，也不顧及什麼面子，我願稱之為“撒嬌式”制裁。起點是奧巴馬任期末尾的“通俄門”調查，美國大規模驅逐俄羅斯外交官，俄羅斯對等回應，兩國關係顯著惡化。特朗普為了在國會面前“自證清白”，變本加厲地驅趕俄外交官，制裁軍火企業。美方在金融領域更進一步，禁止美國銀行購買俄羅斯國債，掐斷國際金融組織的對俄援助。

在實體貿易環節，制裁也升級了，拳頭首次揮向了俄羅斯石油公司（Rosneft）的子公司。這其實有美國自己的的小九九。特朗普任內，美國憑頁岩氣，坐上頭號石油生產國的交椅，成為俄羅斯的競爭對手。所以，特朗普政府的制裁，不僅是出於外交爭端和制度自信，還加入了“恰飯之爭”，想吞掉俄羅斯的石油出口份額。百萬漕工，衣食所繫，確實是“有你沒我”。俄羅斯認識到，與美國談判解除制裁，越來越不現實。於是，雙方陷入對等制裁的惡性循環。

但正是從2016年開始，俄羅斯經濟轉為正增長，通脹也降至歷史最低。這幾年，俄羅斯苦練反制裁的“內功”，包括進口替代、扶持中小企業，積攢外匯，加強與中國的貿易合作等等。美國製裁對俄羅斯經濟的打擊，出現了邊際效益遞減。截至2019年，俄GDP恢復到制裁前的七成。另一方面，特朗普搞“美國優先”，對歐盟“小弟”吹鼻子瞪眼，成功搞砸了美歐關係。在制裁俄羅斯的問題上，德國甚至公開唱反調。特朗普在位四年，美國六次大規模製裁俄羅斯，歐盟只有兩次，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動作，主要是維持既有制裁。歐盟是俄羅斯約一半出口的目的地，美歐若無法形成合力，對俄製裁的效果必然大打折扣。

下面，我們就來捋一捋，美歐的多年制裁，究竟對俄羅斯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制裁是國家對外政策工具中的一種，其他類似的，還有談判、聯盟、定點清除、戰爭、公共外交等等。我這裏先挖一個坑，我們在籌劃一個“外交工具箱”系列，準備給大家講講，國傢俱體有哪些外交工具可以用，歷史上又是怎麼使用它們的，有興趣的小夥伴，可以在公屏上扣1。再説一句，我們沒有挖坑不填啊，之前的都在準備中，有合適的機會就播出。

言歸正傳，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裏講過，“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我們也可以這麼説，制裁也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制裁的基本邏輯，是通過對一國經濟造成破壞，迫使對方做出政治上的妥協。所以，觀察制裁的效果，我們可以從受制裁國的經濟損失，和政策變更，兩個角度來看。

先説經濟損失。上面講了，西方從金融、技術、國防工業、貿易、人員等方面，對俄羅斯採取了全方位的經濟制裁，而俄羅斯呢，也有針對性地採取了反制裁措施。那麼，制裁對俄羅斯經濟的影響，就是制裁與反制裁共同作用的結果。先來看幾個宏觀經濟數據，2014-2016年，俄羅斯GDP大幅下滑，從2.3萬億美元的歷史最高值，降到了2009年以來的最低值1.3萬億，幾乎腰斬。其他主要經濟指標， 都在同一時間段，出現了大幅波動。

俄羅斯經濟情況的驟變，一部分是制裁的直接結果，一部分與國際油價下降、盧布貶值有關。當然，油價和匯率的變化，乃至市場環境的整體惡化，本身也是和這場危機，脱不開關係的。根據俄羅斯自己的説法，2014-2017三年，制裁造成的直接損失，大概在1700-3000億美元這個區間，能源出口損失在4000億美元左右。三年內，流入俄羅斯的資本，損失了2800億美元，其中俄羅斯銀行的外債，長期債務從1050億美元，下降到550億美元，短債從274億，降至189億，都掉了將近一半。

由此可見，至少在西方加碼制裁的初期，這些制裁，確實給俄羅斯經濟，造成了沉重打擊。那麼俄羅斯的反制措施，有沒有改變這種局面呢？俄羅斯通過“進口替代”戰略，對國內的供應鏈進行重新佈局，又改變了出口結構，調整了出口產品的種類和貿易對象。概括一下，就是夯實內循環，優化外循環。客觀上講，這套措施是有效果的，17年之後，俄羅斯經濟增長開始由負轉正，開始逼近危機前的水平。

不過我們要知道，在短時間內調整一個國家的經濟結構，哪怕是由一個強有力的政府來執行，難度都是非常大的，尤其是要動外循環，因為這還得其他國家的配合才成。俄羅斯的進口替代戰略，雖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基本上都沒有達到預定的目標，在部分領域，計劃和現實的落差還比較大。比如輕工業和醫學領域，俄政府本來計劃到2018年，進口產品的市場份額，分別降到44%和33%，結果當年只做到78.3%和73%。在商品結構方面，礦產品從2014年佔出口總額的70%，回落又上升，到2018年只降了5個百分點。其他主要貿易產品，比如化工產品、金屬、寶石、機械設備等，變化都不大。俄羅斯的主要貿易伙伴和各自的份額，和2014年相比，基本沒發生什麼變化，除了烏克蘭已不在名單之中。我知道，很多小夥伴都對中俄貿易寄予厚望。但實際上，雖然中俄貿易確實在漲，佔兩國總貿易量的比重，卻變化不大。中俄貿易佔中國對外貿易的比重，基本穩定在2%左右；佔俄羅斯對外貿易的18%左右，每年平均漲幅不到1%，2021年還下降了0.4個百分點。所以，這幾年中俄貿易，其實沒有我們想象中的“更密切”。貿易額漲了，更多是因為，兩國對外貿易量整體在往上漲。

總而言之，短期內，俄羅斯在調整經濟的內外兩個循環上，能做到的，還是比較有限的。雖然俄經濟能在制裁的枷鎖裏喘口氣，重新開始增長，但離掙脱枷鎖，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且，經濟復甦，只是“止損”，而非挽回了損失。我們在考慮某個歷史事件的影響的時候，經常要使用“what if”法：如果沒有2014年後的這一系列制裁，俄羅斯今天能發展到什麼水平？有學者就通過一些辦法，模擬了這樣一種“反事實”的情境，測算出來，如果沒有制裁，俄羅斯的GDP要比現在的情況高大約10%。當然，這個數字只能作為參考，但它至少給了我們一個直觀感受——哪怕俄羅斯全力反擊，它還是失去了那麼多。

另一方面，俄羅斯為了經濟上“轉危為安”，還付出了其他代價。首先，為了應對制裁，俄羅斯在政治體制上進一步集權。這種集權，首先體現在經濟事務上，比如設立進口替代委員會和產業基金，來執行“進口替代”政策，再比如建設經濟特區，進行各種改革實驗，等等。另一方面，集權也體現在了安全事務上。普京早在第二任期，就開始藉助強力部門整肅寡頭，賦予了強力部門，在國家治理中，更大的作用。在與美歐的“經濟戰”中，強力部門也沒有缺席。國防工業，本就是俄羅斯進口替代戰略中的重中之重，而擁有1500家企業、200萬員工、佔3%GDP的國防工業綜合體，更是直接下場，參與了民用領域的進口替代。普京要求，2020年前，俄國防工業綜合體生產的民用產品產值，不低於總產值的 17%，2025 年前不低於 30% ，2030 年前不低於 50% 。這種“以軍促民”的策略，再加上國防開支本身的高速上漲，使得俄羅斯的國家資源，進一步向強力部門傾斜。強力部門出身的精英，不但大權在握，還控制了大量的國家戰略財富，除了普京，幾乎無人可以制衡。這無疑給俄羅斯的未來，埋下了隱患。

其次，為了保增長，俄羅斯在民生上犧牲良多。政府花了大量預算，用來應對外部威脅、維持內部團結、調整發展路線，在別的地方，能用的錢自然就少了。2015-2017年的俄聯邦預算案中，國防支出大幅增長，國家安全和政府管理支出基本維持不變，社會政策支出所佔比重下降了10%，國民經濟和教育支出分別下降38%、34%，醫療、文化和住房則分別下降了54%、62%和85%。從不同支出的排序上，我們就能發現，克里米亞危機後，俄羅斯政策重心的變化。危機後，俄羅斯民眾的實際可支配收入持續下降，國內食品，則因為對西方實行食品禁運，而價格飛漲。而那些反制裁措施，又降低了政府進行二次分配、提供社會救濟的能力，讓通脹壓力和收入減少，百分之一百地轉化成了生活質量的下降。有那時候在俄羅斯生活過的小夥伴，歡迎在評論區分享你的感受。

一頭是因為內憂外患而大權在握、賺得盆滿缽滿的精英，一頭是切身體會經濟衰退之威、苦制裁久矣的百姓，貧富分化加大，社會矛盾加劇，幾乎是必然的事。

那麼，既然制裁造成了這麼大的損失，那這樣的代價，有沒有讓俄羅斯在政治上妥協呢？其實，如今的局面已經説明了一切。俄羅斯雖然傷筋動骨，但從統治集團到普通民眾，仍然一條心，一點沒有把克里米亞吐出來的意思，還寧可再挨幾輪制裁，也要把烏克蘭給打服。美歐的制裁，根本沒有瓦解俄羅斯捍衞安全紅線的決心和能力。從這個角度來講，這些制裁的政治目標，至少有一半沒有實現。

而另一半，我們就要換個角度，來看這次的俄烏之爭。這次戰爭，表面上是俄烏衝突，實質上是俄羅斯與北約的博弈。去年12月，在蘇聯解體30週年的時候，普京在記者會上説，“我們被騙了，他們厚顏無恥地欺騙了我們，北約東擴了五次”。這個“騙”，指的是蘇聯解體前，戈爾巴喬夫曾得到了北約不會東擴的承諾。現在北約的作為，顯然是違背了承諾。北約東擴五次，就是“騙”俄羅斯五次。但我們就要反問了，為什麼俄羅斯會被“騙”了五次以後，才在第六次的時候，作出反擊？要知道，這五次中，有四次是發生在普京執政期間，更有兩次，是發生在克里米亞危機之後。這背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俄羅斯知道，反擊的代價是巨大的。這個代價，除了軍事衝突直接造成的損失之外，更在於西方的制裁和封鎖，對俄羅斯經濟造成的長遠影響。2014年危機之後，俄羅斯更直接地體會到了這種影響，所以才接連容忍了北約在2017年和2020年的兩次東擴。可以説，正是經濟制裁，讓俄羅斯不斷妥協、一退再退，最後在烏克蘭問題上退無可退，演變成現今這個局面。從這個角度來説，西方的制裁，確實起到了改變俄羅斯行為的作用。

最後來講點我們的私貨。前面我們都在回顧過去，現在就來展望一下未來。這一波制裁，會給俄羅斯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呢？首先，既然俄羅斯已經直接對烏克蘭動手，那麼這波制裁，應該會比2014年以來的那些，更進一步。之前留的一些缺口，比如俄羅斯的主權債務，俄銀行在美國的資產，俄羅斯對歐洲的油氣出口，國際金融交易系統swift的使用資格，某些被西方壟斷的關鍵技術，等等，都可能被堵上，徹底將俄羅斯排除在國際供應鏈和資本市場之外。

不過，雖然制裁會更嚴厲，但今日的俄羅斯，也不同往昔。“進口替代”政策的效果，會隨着時間的增長而加強。近年來，俄羅斯逐步擴大黃金和外匯儲備，並把外匯儲備大量轉為歐元，同時增加海外投資，抗風險能力大大增強。隨着中俄間天然氣管道不斷建成，中俄貿易也即將真正發力。根據2014年和今年冬奧期間新籤的中俄油氣供銷合同，未來俄羅斯對中國天然氣出口，將達到千億立方米的級別，相當於對整個歐洲天然氣出口的總量。就在本週，我國海關總署出了個公告，允許俄羅斯全境小麥進口。雖然現在，小麥只佔俄羅斯外貿的不到2%，但怎麼説呢——這只是個開始。

另外，和2014年那時候不同，彼時國際油價大跌，再加上制裁，那就是兩重debuff疊加，對俄羅斯經濟傷害翻倍。而現在，世界主要經濟體通脹壓力都很大，國際油價處在上升區間，且因為這輪烏克蘭危機，正一路飆升。這對俄羅斯來説，可以説是一層buff，能在一定程度上，中和制裁的作用。

總之，雖然西方陣營會使出更兇殘的手段，但效果未必會超過以前那些制裁。而隨着俄羅斯經濟內外循環的不斷優化，外部制裁的效果會此長彼消。從長期來看，趁現在這個時機，一勞永逸地解決烏克蘭問題、終止北約東擴，得到的利益，或許值得俄羅斯去承受這樣的損失。

那麼，俄羅斯和北約，或者説美國的這幾輪經濟博弈，對我們來説，有什麼借鑑意義呢？我認為，最重要的一條，是“未雨綢繆”。西方的制裁，也不是“紙老虎”。從俄羅斯的案例來看，哪怕是對於大國來説，美國製裁的威力也是巨大的。俄羅斯採取的一系列反制措施，對“止損”是有效果的，可是從“減損”的角度來説，還不夠。而越是依賴對外貿易、國際資本和國際供應鏈，制裁的影響可能就越大。對於對外依存度高的國家來説，受到制裁之後，再去做出改變，很可能為時已晚，經濟已然揹負上了“不可承受之重”。所以，在受到制裁之前，提前佈局，要比套上枷鎖之後，再勉力改變、艱難求生，明智許多。

如今，我國經濟已經深度融入全球生產體系，未來也很有可能出現遭受西方制裁的情境。一旦我們被制裁，供應鏈斷裂，資金、技術被封鎖，物資供應出現缺口，都極有可能發生。為了避開俄羅斯走過的彎路，我國從政府到企業，都必須未雨綢繆，做好應對。只有這樣，才能在那一天真的來臨時，最大程度減少對經濟、民生的衝擊，保證民族復興之路不被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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