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中的烏克蘭人：“我們沒有時間哭”_風聞

“我們沒有時間哭。”2月26日，來自烏克蘭的莉迪亞這樣告訴我。“每天都有很多烏克蘭人來我的公寓，我們交換信息，討論局勢，一起看報道或者視頻，討論以後會發生什麼。有很多關於戰爭和軍隊的笑話，你知道蛇島的事情了？每個人都在笑，沒有時間哭。”

那是戰爭爆發的第三天，三天前的2月24日，俄羅斯總統普京以“俄羅斯感覺受到了威脅”為由，向烏克蘭全境發動了軍事入侵，這個過去八年裏斷斷續續出現在國際新聞裏的東歐國家，轉眼之間成了全球注意力的最焦點。

過去幾年，莉迪亞一直在北京讀書，和全世界的所有普通人一樣，這場戰爭也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24日）整整一天我們都在問自己，這怎麼能發生在二十一世紀？”

2月24日在普京發表那次敵意濃厚演説的同時，包括首都基輔在內的烏克蘭多個城市遭到了猛烈空襲。那是當地時間凌晨四點，城市仍在睡夢之中，因炮火而血流滿面的平民照片立即傳遍了全球社交媒體。同天稍晚時候，烏克蘭南部城市敖德薩外島“蛇島”上的13名守島邊防士兵，在幾乎沒有能夠自衞的武器的情況下，向要求他們投降的俄軍軍艦大喊“去你媽的”，隨後遭俄軍炮擊並就此與外界失聯*，讓24日的俄烏戰爭呈現出一種極不平衡的基本態勢：一邊是用導彈説話的俄羅斯，另一邊是悲壯的烏克蘭。

但自24日晚間，基輔市內部署的防空系統面對又一輪俄軍導彈空襲展開全面應對後，局勢開始發生微妙變化，事前各方預測中的“閃電戰”並未實現，相反卻在多個城市或居民點發展成了拉鋸戰。截至發稿，圍繞東部重鎮哈爾科夫的強攻已經進入第三天，基輔市郊的赫斯托梅利機場陷入持續激烈爭奪，而烏克蘭政府仍然表示，至今為止俄羅斯軍隊沒有控制任何一個主要城市。

● 24日晚-25日凌晨的基輔 / 網絡

莉迪亞的心態也在發生改變：“我希望能做點什麼。”她告訴我。

避難所與防空警報

莉迪亞來自烏克蘭中部城市切爾卡瑟，這是一座位於第聶伯河畔的小城，距離北方的首都基輔不遠，從地圖上看恰在烏克蘭國土的正中央。戰爭開始以後，烏克蘭全境都遭遇空襲炮擊，但俄軍的陸軍攻勢目前僅在北、東、南三個方向獲得了極為有限的進展，距離切爾卡瑟還有相當距離。

● 切爾卡瑟岸邊的第聶伯河 / 受訪者提供

這讓當地人的生活維持了基本的秩序，大部分人仍在繼續上班，正常工作，如果遭遇空襲警報，再尋找附近的防空掩體暫避。

但即使如此，切爾卡瑟仍然在為近在眼前的戰爭做準備。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2月25日簽署了全國動員令，宣佈給志願參軍的任何公民提供槍支和裝備，莉迪亞告訴我，在得知切爾卡瑟警察局打開大門，向普通人發放槍支的時候她非常非常驚訝，“我沒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過去人民和警察互相提防，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們知道在一些重點的目標附近會部署很多軍隊，比如馬裏烏波爾，敖德薩，赫爾松，還有基輔，當然。”她説，“但是我們這樣的地方，切爾卡瑟這樣的小城，恐怕不會有很多軍隊來保護它。這就需要我們自己保護自己。人民就是軍隊。”

相信“現在不一樣了”的還有居住在首都基輔郊區的納扎爾，他的家距離赫斯托梅利機場不遠，這是戰爭開始的幾天裏基輔戰鬥最為激烈的地方，爆炸和交戰聲近在咫尺。

“社區裏大約還有25%的人留下。”納扎爾説，“為了安全，留下的人建立了輪值制度，晚上會進行一些巡邏。”在他所在的基輔郊外社區，房子帶有私人的地下室，他承認這一點非常有幫助，讓他們可以一直留在家中。在基輔市區，防空警報每天都在拉響，地鐵已經被改造成了臨時的避難所，大多數人不得不在各種避難所中勉強過夜。

● 空襲期間基輔的地鐵站通道 / 受訪者提供

但除此之外，生活甚至仍在正常繼續。莉迪亞告訴我，因為俄軍一開始並沒有完全破壞民用設施，而在相關領域工作的烏克蘭人也一直堅守崗位，烏克蘭國內水電、燃氣、網絡都還大致正常，她也得以一直依靠手機和家人保持聯繫。戰爭爆發以後，烏克蘭國內電信通訊商已經做出決定，不再因為任何人拖欠繳費而中斷其服務，在零星的幾次關於信號塔等地面基礎設施的爭奪當中，烏軍也很快重新確保了控制權。

自2014年起長駐烏克蘭的戰爭記者Nolan Peterson在推特上説，基輔市民適應戰爭的能力幾乎不可思議，“昨晚和今天早上，在防空掩體裏，他們唱生日歌，孩子們玩耍，偶爾會聽到有人唱烏克蘭國歌，並在他們的手機上看澤連斯基更新了沒有……”他在2月26日發出的一條推特中寫道，“他們分享睡覺的地方，排隊拿食物，分發毯子、枕頭和水。沒有人説要做這些事，僅僅是自發的共同決定。”

納扎爾認同了這一觀察，“驚恐只持續了最初大約三個小時，”他説，“隨後我們察覺到一些讓你可以冷靜下來的信號，開始安排我們每天的安全問題。情緒就發生了變化。”納扎爾接受採訪的時候基輔剛剛傍晚，俄軍的新一輪激烈攻勢又已經開始，他表示自己並不害怕，“我們已經在理論上準備了很久，然後在情緒上也很快就準備好了……現在有對敵人的憤怒，也為我們的軍隊感到巨大的驕傲，也感到有一點兒惱火，因為我們做不了什麼，沒法幫助他們戰鬥。”

儘管外面炮火、機槍和導彈聲音不絕，但全家人已經習慣了這一切，幾個孩子仍然繼續在自家充作防空掩體的地下室裏玩，“順便咒罵普京”，納扎爾告訴我。24日空襲開始的時候，他是在清晨六點左右被叫醒，此後“每一天都很吵，我們距離赫斯托梅利機場太近了”。

戰爭，和過去八年

“我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納扎爾説，指的是終於有一天面臨與俄羅斯之間的全面戰爭，儘管他立即又補充，“也一直希望我是弄錯了。”

24日清晨叫醒他的那句話是“快起來，開始了”，從社交媒體上看，在烏克蘭很多人都是被同一句話喚醒的——它甚至並不需要主語。

● 過去幾天基輔的地鐵通道內 / 受訪者提供

至於是從哪裏得到了這樣的預感，他表示很難清晰解釋。“這是一種浮動在空氣裏的感覺。每個人都説俄羅斯會把他們的升級舉動止步於那些暫時被佔領的領土（作者注：“暫時被佔領土”，烏克蘭用於指代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兩個武裝分子控制區以及克里米亞半島），但在水面下，每個人又都在等待着全面戰爭的爆發。”

而對遠在北京的莉迪亞來説，戰爭的爆發直到現在仍是一件十分難以相信的事情，“我不知道這樣的事情怎麼會發生在2022年，怎麼會發生在我的家鄉。”儘管同樣不止一次地考慮過如果局勢惡化將會怎麼樣，但正如過去幾天裏一次又一次被震驚的世界一樣，沒有太多人想到兩個國家之間的戰爭會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來臨。

“你能想象嗎？我在這裏，然後收到媽媽發來的消息，説他們現在在地窖裏坐着，很安全……我的家人在陰冷無光的地窖裏，頭上是空襲和導彈？”莉迪亞問我。

但面對我“現在重看2014年廣場革命，是否仍然覺得值得”的問題，莉迪亞用雙手撐着自己的額頭，點了點頭。

從地圖上看，切爾卡瑟恰在烏克蘭東西兩側“向西——向東”張力的中心，也是兩種意見、兩種立場的拉鋸地帶，這裏的人們與東部烏克蘭人一樣經歷過蘇聯時代不遺餘力的俄化政策和解體後來自俄羅斯的強大抓握力，但在更早之前，又同西部一樣曾試圖以民兵游擊隊的形式抵抗蘇聯鐵腕。直到2012年前後，莉迪亞家裏仍然很少談論國家政治，也很少提及與俄羅斯的關係問題，但隨着政治浪潮的興起，轉變似乎是自然而然的。

● 2013年底，烏克蘭全境爆發要求繼續與歐盟協議的抗議集會，成為此後與俄羅斯之間八年危機的開端 / 網絡

2013年11月，在反對時任總統亞努科維奇放棄歐盟協議而爆發抗議浪潮當時，莉迪亞正在基輔讀書，和她的同學們一起參加了當時的抗議。她回憶，當時在切爾卡瑟同樣爆發了本地人的抗議集會，人們圍在市政廳門前，這樣的浪潮最初開始於西部，隨後逐漸向東蔓延。

納扎爾同樣參與了2013-2014年的廣場革命，對他來説，與俄羅斯的關係惡化幾乎是難以避免的，“普京想要新蘇聯，我們想要獨立國家，這裏沒有太多空間能用於談判。”他説。

但如何看待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二選一”題目？莉迪亞回答説，她覺得西方國家如今既令人失望，又效率低下，而烏克蘭會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保護自己的國土。

納扎爾説，他認為西方僅僅是“另一條路”的象徵物，“我們花了很多時間來討論誰應當是最緊密的盟友，俄羅斯，還是‘另一條路-西方’，現在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現在我的感覺跟那個時候（2014年）很接近：團結、尊嚴、並且還想要做更多。”納扎爾説。

仍不確定的未來

納扎爾已經遞交了希望參軍的註冊申請，但直到目前仍未收到召喚：“那個隊伍排了超過一百人。”他指的是在他家附近的那個接收參軍申請的註冊站，“他們説‘請回家吧，我們現在沒有足夠的武器了’。”他知道西方國家正在向烏克蘭援助大量武器，但“想用它們的人總是比武器本身多”。

同樣在排長隊的還有醫院的獻血窗口，“我老婆去了醫院，想給傷員獻血，”納扎爾説，“那裏的人也説讓她回家，他們一天之內採了400袋血，已經太多了。”

● 烏克蘭網絡上用蛇島邊防士兵留下的句子製作的圖片，“俄羅斯船，去你媽的” / 受訪者提供

莉迪亞也有朋友已經參軍，2月27日烏克蘭國防部發布的數據顯示，自2月25日澤連斯基簽署總動員令以來，烏克蘭預備役軍人已經增加到了37000人以上，“今天志願兵就會補充到前線上，”莉迪亞説，指的是2月26日，“會有更多人蔘加戰鬥，替換最早參加的軍人，讓他們休息。”

她也想過回國，但如今在戰火和疫情的疊加下，這條路上的現實困難似乎無法解決：“我想我需要首先飛到波蘭，然後想辦法進去（烏克蘭），但我怎麼進去呢？在所有交通都在往外的時候？”

聯合國提供的最新數據顯示，自戰爭爆發到今天（2月28日）的五天裏，已有超過36萬烏克蘭人離開國境，進入波蘭匈牙利等國，莉迪亞最好的朋友恰好和自己母親在2月23日從斯里蘭卡結束度假返回國內，如今她們也不得不再一次踏上旅途，向國家西部撤離。

面對我“未來的計劃是什麼”的問題，莉迪亞承認，儘管做過很多設想和推演，但她眼下並沒有確定的計劃，“事情變化太快了，我不知道。”

納扎爾則拒絕設想“如果基輔陷落”，“他們（指俄羅斯）沒有足夠的軍隊，”他説，他和家人依然住在基輔自己家中。

直到發稿，俄羅斯在烏克蘭的戰事仍然呈現膠着，俄軍的進攻戰果寥寥，雙方之間的談判則在一系列相反的矛盾信息中顯得撲朔迷離，而普京又在27日晚間發出了“核威懾部隊進入戰備”的威脅。未來仍然存在於巨大的不確定性之中，無論是烏克蘭、俄羅斯，還是整個世界。

*注：截至目前，蛇島13名邊防軍士兵的生死仍未最終確定，烏克蘭邊境管理局在2月26日稱“相信他們可能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