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突逆轉? 俄烏兩國特有的一種思維, 決定下半場命運|文化縱橫_風聞
文化纵横-《文化纵横》杂志官方账号-2022-02-28 21:37
高程 | 中國社會科學院
遲有悔 (編寫) | 文化縱橫新媒體
【導讀】震驚世界的俄烏衝突,今天終於迎來對談。俄烏談判怎麼談、會談什麼、能否達到和解止戰的效果,各方都拭目以待。根據此前的公開表態,雙方在底線問題上都互不相讓,其中的矛盾癥結,實際上早自烏克蘭問題成為一個問題開始,就已經埋下了。俄烏矛盾為何始終解不開?下一步局勢如何發展?俄烏危機如何影響21世紀的世界秩序想象?《文化縱橫》近日就此專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高程研究員。
俄羅斯和烏克蘭為什麼相互不服?高程首先揭示了**兩個當事國看待彼此的特有思維。俄烏兩國有着特殊的歷史文化淵源,如果僅從規範的主權國家角度或國際法角度來看,難以穿透這場危機的內在邏輯。在俄羅斯看來,烏克蘭問題根本不是一個國際問題,而是一個後蘇聯時代獨聯體內部的問題;烏克蘭也不完全基於主權國家觀念看待俄羅斯,烏、俄歷史上絕大多數時期都成一體,但烏克蘭從文明中心到邊緣附庸的地位轉變,也使其文化心理朝着“反俄羅斯”方向發展。**然而,儘管烏克蘭在國際法意義上是一個主權國家,但其至今都沒能成為一個政治上具備主權國家成熟性的行為體。這或許是烏克蘭悲劇的歷史根源。
關於下一步的局勢走向,高程認為,俄美之間,或俄羅斯與北約之間,不會爆發直接軍事衝突;歐洲對俄羅斯的制裁與孤立更多是被動的,俄歐關係陡然緊張,但基本盤尚未遭到根本破壞;而最大的輸家,則是烏克蘭自己。高程也指出,以“勢力範圍”為核心概念的傳統地緣政治範式正出現迴歸態勢。從這個角度分析,**就是美國對蘇聯遏制政策的制定者喬治·凱南,也認為“擴大北約將是整個後冷戰時代美國政策中最致命的錯誤”。**歐美陣營批判大國勢力範圍的“政治正確性”,避而不談基於大國實力的地緣邏輯,完全漠視俄羅斯的安全關切,這也是導致俄烏之戰的一個深層根源。
本文為文化縱橫新媒體“國際觀察”專欄特稿,原題為《俄烏衝突的深層根源與新“勢力範圍”之爭》,僅代表受訪人觀點,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俄烏衝突的深層根源與新“勢力範圍”之爭
**********▍**********當事國思維:俄羅斯和烏克蘭為何相互不服?
《文化縱橫》:烏克蘭危機變成今天這個局面,超出很多人的預料。現有的分析很多,主要偏重於地緣政治、大國關係等分析,此前您的文章《烏克蘭危機陰影下的大國關係》(點擊標題可讀)就有詳細論述。但更多人好奇的是,烏克蘭和俄羅斯走到這一步,雙方到底是怎麼想的?普京的電視講話已有大量篇幅論述。對此,您怎麼看?如果我們從當事國角度切入,是什麼樣的思維邏輯促成了他們的行動?
高程:俄烏兩國存在長期的歷史糾葛。**對俄羅斯來説,烏克蘭確實非常特殊。****首先,****從歷史上看,整個俄羅斯帝國的發源就在基輔,當時叫基輔羅斯公國,羅斯是俄羅斯,基輔就是烏克蘭。**當然,這不是現在的國家烏克蘭,而是以基輔為中心,一直到第聶伯河以西的部分。至於現在烏克蘭的西部,以利沃夫為中心的區域,原來是波蘭的領土。現在的烏東,也就是第聶伯河以東,包括現在普京宣佈承認獨立的兩個州,以及哈爾科夫州、敖德薩州等地區,歷史上屬於俄羅斯的範圍,大部分是俄語區,俄族裔佔很大的比例。
歷史上,烏克蘭從未形成一個獨立的王國,絕大多數時期“基輔羅斯”是一體的。俄羅斯與烏克蘭作為兩個獨立民族國家,是後來蘇聯建立聯邦的時候,人為製造導致的結果,二者在種族、文化和宗教上幾乎沒有區別。
其次,從地緣戰略上來説,在俄羅斯的整個戰略思想中,它周邊的國家,特別是前蘇聯國家,被認為是其最核心的戰略緩衝地帶。當然,按今天的國際關係思維,很多人覺得所謂的戰略緩衝區不重要,但是在俄羅斯的軍事戰略和國家安全戰略中,這種觀念被視為至關重要。俄羅斯有着對世界秩序的獨特想象:俄羅斯在核心,往外是獨聯體國家(其中核心的是白、烏、哈,最邊緣的是波羅的海三國,摩爾多瓦、格魯吉亞和中亞其他幾個國家則處於中間),再往外是俄羅斯的其他盟友。
**尤其是對於烏克蘭和白俄羅斯這兩個東斯拉夫國家,俄羅斯很多時候並不以國際體系中的主權國家視角來看待。**之前北約東擴到東歐和波羅的海三國,俄羅斯保持了忍耐,但在俄羅斯看來,北約絕不能擴張到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等核心地帶。從俄羅斯的地緣角度來説,這種對文化和軍事戰略緩衝帶的高度敏感性,是根深蒂固的。
特別是烏東部分,俄羅斯主張,是當年蘇聯時期俄羅斯饋贈給烏克蘭的。但那時候俄烏是一家,同屬一個主權國家,蘇聯解體之後,俄羅斯實際上承認烏東地區(包括克里米亞)屬於烏克蘭,普京和俄羅斯人將其視為給烏克蘭的“嫁妝”。但在俄羅斯的觀念裏,承認烏東地區主權從屬烏克蘭的前提是俄烏一家。而現在烏克蘭倒向西方了,特別是在自2014年烏克蘭危機以來,其政權實際上某種程度上已成為西方的傀儡,這意味着,原來俄羅斯承認烏東地區主權從屬的前提已經不復存在。
所以**從俄羅斯的角度看待烏克蘭問題,它根本不認為這是一個國際問題,而更像是一個後蘇聯時代獨聯體內部的問題。**當年蘇聯解體時,俄羅斯某種程度上是把獨聯體國家構想為一個鬆散的邦聯,或者介於聯邦和邦聯之間性質的同盟。但後來俄羅斯實力衰退,加上北約東擴,這一構想落空了。這是蘇聯解體後俄羅斯人的一個心結。所以,從俄羅斯的角度看,它要解決的,其實是前蘇聯空間內的問題。在俄羅斯的思維裏,普京如果能收復故土,那麼他在俄羅斯歷史上的地位,將成為僅次於彼得大帝、葉卡捷琳娜二世(或許還有斯大林)的千古一帝。所以,俄烏危機的內在邏輯,如果僅從規範的主權國家角度或國際法角度切入,很難解釋。俄羅斯對烏克蘭的這些固有觀念和對待方式,與它對前蘇聯空間之外的其他國家很不一樣。
另一方面,**從烏克蘭的角度來説,它也不完全是出於主權國家的理念在看俄羅斯。**在基輔羅斯的歷史上,烏克蘭曾是文明中心,羅斯反而比較邊緣,因為當時的羅斯靠近東部,相對更為蠻荒。但羅斯人的擴張性很強,軍事崛起之後,雙方力量對比發生變化,中心逐漸轉移到了羅斯那邊。所以,與白俄羅斯等傳統的斯拉夫勢力範圍相比,烏克蘭其實並不太服俄羅斯,認為最初它才是基輔羅斯文明發源的中心。
通俗一點説,烏克蘭覺得跟俄羅斯是孿生兄弟,本來烏克蘭是大哥,後來卻變成小弟,而且在後來的歷史過程中,烏克蘭整個民族的精華被俄羅斯吸收了(俄羅斯歷史上很多精英人物其實都是烏克蘭族裔),以至於一步步成為俄羅斯的附屬。這種文化心態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烏克蘭從依賴俄羅斯,到後來逐漸變成反俄羅斯先鋒——但這並不是一種成熟的民族國家意義上的獨立自主意識。
**事實上,這也是很多前蘇聯國家的悲劇。**烏克蘭之所以走到今天,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它不是一個政治上具備主權國家成熟性的行為體,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認同觀念——因為烏克蘭幾百年來都不具備民族國家的要素,經人為塑造後解體“被”變成一個主權國家,也不過30年光景,實際上缺乏一個主權國家所應具備的民族國家認同和成熟行為模式,表現在行事思維上就是民意的極端性強,極端之間的轉換也很快。一個鮮明的例子是,我們看到今天烏克蘭的反俄情緒高漲,但就在不久前,2014年烏克蘭危機爆發前,一項民意調查問及哪個國家最能夠代表未來國際秩序的樣板時,當時壓倒性的民意認為是俄羅斯。
局勢前瞻:下一步會發生哪些連鎖反應?
《文化縱橫》:過去一週,形勢變化極快。據媒體報道,今天俄烏開始談判。對下一步的局勢發展,您怎麼看?後續會有哪些連鎖反應?
**高程:**這次事件,從本質上來説,是俄羅斯對於北約多年東擴的一次劇烈反彈,與此同時,普京也有意修復原蘇聯空間中俄羅斯的核心利益地帶,特別是親俄族裔佔主導或者俄羅斯影響力佔主導的周邊地區。
西方陣營的反應總體來説比較剋制。我的基本判斷是:不會爆發俄羅斯和美國之間或者俄羅斯和北約之間的直接軍事衝突。北約、美國不會為烏克蘭的分裂進行軍事背書,歐洲當然更不會,但歐美肯定會採取更嚴厲的制裁,政治上孤立俄羅斯,經濟上壓制俄羅斯。
通過這件事,美國不僅可以遏制俄羅斯,也進一步疏離了俄歐關係。現在這個效果實際上已經達到了,美國完全沒有必要訴諸武力,而且即便是經濟制裁,成本主要也是由歐洲承擔,不是由美國承擔。所以在這件事上,美國其實沒有成本,而最大的輸家則是烏克蘭。
歐洲在這個事情上的分歧會加大。在俄羅斯問題上,歐洲其實一直比較分裂,傳統的歐陸國家,比如説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在對俄問題上一直堅持和談。普京宣佈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獨立之後,馬克龍還在斡旋。歐洲以法國為首的大國,有戰略自主的意圖,這也是美國不能接受的。當然,歐洲在對俄問題上也有鷹派,比如英國、波蘭、波羅的海三國,這次事件會激起它們的仇俄升級,形成對歐陸大國戰略自主的掣肘。總體來説,歐洲對俄羅斯的制裁與孤立,更多是被動的。從中長期看,俄烏關係不會對俄歐關係的基本盤造成特別大的破壞。
變局透視:傳統國際關係範式的迴歸
《文化縱橫》:您也提到了“緩衝區”“勢力範圍”等政治話語。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曾提出,“‘勢力範圍’的概念在21世紀沒有立足之地。”美國參議院桑德斯則以兩百年來的門羅主義作為證據,指出美國拒不考慮俄羅斯的安全訴求、堅持不接受“勢力範圍”原則是虛偽的。您如何看待圍繞烏克蘭危機的“勢力範圍”之爭?
**高程:**傳統的地緣政治觀念主要基於19世紀歐洲的大國均勢理論,強調大國以實力原則擁有“勢力範圍”和戰略緩衝地帶,這種國際關係範式在冷戰後一度被認為已經過時。蘇聯解體後,俄羅斯前十幾年極度虛弱,所以在美國作為單級霸主塑造的新自由主義國際秩序中,除了美國可以在全球擁有聯盟體系和勢力範圍,其它國家都不具有這樣的能力和國際合法性。
蘇聯解體後,美國一步步蠶食原蘇聯的空間和勢力範圍,通過政治滲透和顏色革命,控制俄羅斯周邊獨聯體國家政權。當俄羅斯還處於實力恢復期時,對美國的進攻性戰略採取了忍耐態度。**但隨着實力恢復,俄羅斯開始質疑美國主導的單邊國際秩序,而且憑藉外交獨立和軍事自助,經營起周邊勢力範圍,這就突破了除美國之外的大國不得有勢力範圍的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在普京政府和多數俄羅斯人看來,美國的行為完全漠視俄羅斯的安全關切,和俄羅斯作為地區大國對周邊勢力範圍的政治訴求,不斷擠壓和削弱俄羅斯的生存發展空間。當美國和北約的觸角深入俄羅斯地緣安全的中心地帶,俄羅斯絕不允許給美國任何機會,將烏克蘭打造為遏制俄羅斯的軍事橋頭堡。
隨着俄羅斯實力的恢復,中國等新興大國的崛起,地緣政治範式出現迴歸態勢,這是不以美國自由主義建制派精英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由主義民主陣營不肯承認基於大國實力的地緣邏輯,糾結於大國勢力範圍的“政治正確性”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美國與具有軍事自助能力的全球和地區大國之間的矛盾。
如何理解“勢力範圍”?從進攻性角度來説,可以理解為大國沙文主義的體現,但從防禦性角度而言,其實也是大國對自身安全利益的考量。“勢力範圍”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是一個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與此同時,不能簡單地以手段是否強硬,來判斷一個國家是戰略進攻還是戰略防禦。俄羅斯拒絕美國把軍事力量推到自家門口,試圖製造戰略緩衝地帶,就俄美之間而言,這是針對美國壓力的一種戰略防禦;而美國跨越大西洋,把軍事力量投送到距離自己十萬八千里的國家門口,由此針對其他大國,這是真正的戰略進攻。
此外,談及地緣政治或者勢力範圍,大多數人往往侷限於大國視角。但實際上,被視為勢力範圍的那些中等國家或小國,也有各自的利益考量,有的甚至可以充分利用翹板作用實現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比如越南、朝鮮和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