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五“外交部湖南五七幹校50週年”回訪(六)_風聞
外交官说事儿-外交官说事儿官方账号-让更多人了解有血、有肉、有情怀的中国外交官2022-02-28 10:05
作者:孟京生 外交部第一代外交人員的子女,父母都是1950年調入外交部的幹部。
蓋房
光湖南幹校的幹部和家屬就有1200多人。這麼多人到一個窮鄉僻壤的農村辦個農場式的五七幹校,衣食住行是個大問題。其中,最難辦的是住房的問題。
吃飯的問題尚好解決,早一個多月來打前站的和從東北五常轉過來的先期人馬已經把食堂建好,後來抵達的幹部及家屬不至於餓肚子、吃不飽。衣服個人自備也不是什麼事,每人離開北京時四季的穿着都準備了不少。唯獨住宿的問題可不是一下子能解決安排好的。
湖南幹校的校部在距虎踞鎮兩公里遠的原虎踞茶場。此地原來是個勞改農場,大大小小有幾十間房子,也有豬圈、菜地什麼的。但仍然無力接納一千多幹部及家屬,特別是家屬中,上有七八十的老者,下有吃奶的嬰兒,不好辦吶!
幹校解決住房和用房問題主要是利用原有房屋,自己蓋和租住農民屋的方式。
最難的時期是初到時,校部茶場生產車間騰出來,架上大通鋪,大人孩子都在一起。當時幹校的規定,夫妻各隨各連,住集體宿舍。有子女的,男孩跟爸,女孩跟媽,不予照顧。只有家有老人和嬰兒的才有所照顧安排。外交部中雙職工的現象特別多,兩口子按自己歸屬的連隊可能居住在不同的點,夫妻生活別想了。這種情況後來有所改變,初到的時候比較嚴重。應該説幹校還是盡了很大的努力來安頓,儘快租住農民的房屋,解決了很多家庭拖家帶口的不便。幹校自己也蓋了一些房子。
由於住房緊張,幹校把新落成的豬圈收拾整理了一下,安排了十幾二十來個人住了進去,基本都是比較年輕的幹部,好像沒有女同志。
雖然住豬圈聽上去有點兒膈應,但住在裏面還不算太差。説是豬圈,其實是豬棚,全封閉的,有房頂、牆壁、門窗,每個圈之間有磚砌的隔斷,水泥鋪地,有燈光照明,幾乎就是現代豬場的雛形。首先是能遮風避雨,其次是比住茶場大廠房大通鋪的個人空間要大一些,也不髒不臭,就是有點黑暗,牆上的窗户比較小,採光不足,因為這不是為人設計的。住人的時候,豬棚里加設了幾盞燈供照明用。
這種情形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很快就把住户安排到別的地方去了。雖然是住豬圈,但我覺得這算不上歧視和迫害,只是臨時應急的無奈之舉,住人之前豬圈沒有養過豬,全新的。


校部小樓
校部有座兩層的小樓,作為校部的場所。2019年我們回訪時,小樓還在。茶場已是一片廢墟,當年的茶樹也沒有了,山坡上的地都荒着。
幹校校部距虎踞鎮大約一二公里遠。這地方原來是一個勞改農場,是比較偏僻的地方。原有的房屋遠不能滿足幹校的實際需要。幹校初期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安頓好來這裏的五七戰士和家屬、解決住房和輔助用房的事情。從東北並轉過來的連隊,編為基建一連和基建二連,立竿見影地修建了大公共廁所、浴室。浴室雖然沒有熱水,但人們總算有個地方可以洗澡了。
機務連在幹校邊上蓋了車庫、修車棚、油庫。
蓋房子少不了磚瓦沙石、木料、玻璃、水泥這些東西。

茶廠近景
原來茶場的老房子也蓋得特別簡陋,紅磚砌起來,木料作檁,釘上椽子就直接鋪瓦,是南方當地那種半圓的手工燒製的灰色泥瓦。頂棚就是一張葦蓆,夏天不防熱,冬天不保暖,有些頂棚都壞了,頭頂上直接就是瓦。從我的牀頭斜着看,有一處可以看到天的光亮。房子外面都有一個廊子,廊子前有一個環繞房子的泄水溝。
新聞司,禮賓司所在的六連,住的就是新蓋的房子。這種房子特別潮濕。
我在基建一連常常跟車去拉磚。磚廠不太遠,是當地公社自己的。紅土燒的磚質量特別差,有很多像酥餑餑似的,一碰就碎,也有許多燒得變形的磚。

每個跟車的人發一把磚夾子,一夾子可以夾五塊磚。手套都是自備,沒有手套幹活會磨手。幾個人裝一車磚也挺累的,所以去裝車的通常是比較年輕的人。
基建一連的年輕人還是挺多的,光來自翻譯隊的就有十幾個,大多二十多歲、三十出頭。這些人都是外交部的寶貝,塞爾維亞語、丹麥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各種小語種都有,大都是國家選了又選、挑了又挑,派到外國留學回來的年輕人。小語種外語無法在中國學,必須到外國當地學幾年才成,全中國也找不出這樣的語言人才。英語、俄語、法語的翻譯也有。在幹校他們的業務都荒了。
外交部翻譯室是英、法、俄、日語專業人才的天下。主要的外事活動由翻譯室派人當翻譯。翻譯隊有點兒人才儲備的意思。我記得跟我媽住一屋的兩個女同志,一個是丹麥語,一個是塞爾維亞語,都是特小的語種,平時不大用得上。學小語種的翻譯人才很難有用武之地,也就沒有什麼出頭之日了,挺可惜的。

東方紅鐵牛55拖拉機
磚頭運回來,在家的老弱病殘也來一起幫着卸車,把磚頭碼垛整齊。
拉沙子比較辛苦。坐大拖拉機——鐵牛55到江邊,把車後倒在平坦的沙灘上,然後用鐵鍬挖河裏的沙子,裝在竹簸箕裏,用扁擔挑到拖拉機那兒裝車。帶水的濕沙子特別沉,壓得肩膀疼,必須得用墊肩才成。那個年代搞基建的少,還可以到江邊自己隨便挖沙子且質量好,不用花錢。
幹校自己蓋房子用的都是自己制的水泥瓦。我們基建一連有兩台手工制瓦機。先把表面有塗油的鋼模放在機器上,把水泥和沙子按一定比例和好,放入制瓦機,手工砸實,推拉抹平,再撒些幹水泥面,往回拉一下手柄磨光,一塊水泥瓦就製成了。然後就去晾曬,其間要灑水,以防裂。

由於都是知識分子幹活兒,制瓦效率比較低,殘次品特別多,好在也沒有人追究什麼責任。
幹校用的水泥型號都是200號的。我幹活兒後才知道水泥是分號的,號級不同,水泥收乾的速度不一樣。那會兒聽説最高級別的水泥是800號的,乾的速度特快。問大人,那我們為什麼不買800號的呢?有長者答曰,價錢貴很多,買不起。
幹校用的木材基本上是當地的杉木,這種樹木生長期短,且直順。再有就是竹子,劈開後可以有很多用途。校部小樓前就有一個木工房,有幹校自己的木工,也有請來的當地的木匠。
幹校自己蓋了多少排住人的宿舍,記不清了。
五七幹校不光光是知識分子幹部,還有一些拿得起來的工匠。外交部總務司下屬有個基建處,該處下面聚集着一羣能工巧匠。他們除了修繕部裏的一些建築,還擔負着國外使館的內部修繕、裝修的工作。中國駐外所有使館都有一間保密室,用於開秘密會議、商議重要事情。這是為了政治安全、外交保密,特別是在敵情嚴重的非友好國家。保密室的內部裝修比較特別,一般設在地下室,加橡膠層、鉛板等。這些活兒都是外交部派出的工匠乾的。
外交部還有建築工程師呢,專門拿着圖紙對使館的每一根柱子、房梁、邊邊角角,防止被人安裝竊聽裝置。在友好國家也一樣,警惕性必須有。我國駐外使館被檢查出來安裝竊聽裝置的,前前後後得有幾十起,馬虎不得,得有專業建築師和電子專家對付才成。

中國駐澳大利亞使館
90年代,中國駐澳大利亞新建的大使館落成。澳洲情報機構和美國中央情報局合作,在中國使館裏某個地方加裝了一道水泥梁,內裝了一套監聽竊聽設備。使館啓用時未發現,大概在一兩年後,建築專家拿着圖紙維修時才發現。順着查,結果發現附近有個地下室是監聽站,人都跑了,後證實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人直接管理的。後來中國政府還提出抗議照會。


90年代,中國駐澳大利亞使館內發現的竊聽設備。
還有我在江西時,陪我爸在上高縣醫院住院,同病房有個幹校的劉師傅是瓦工的頭兒,那時已經有60多歲了。他是祖傳的瓦工手藝,修建過好多古建築。當年修建釣魚台國賓館時,他是現場的總指揮,對釣魚台國賓館每一棟樓怎麼蓋的瞭如指掌。他給我講了好多蓋房子的故事,現在都忘光了。
到五七幹校後,劉師傅再次大顯身手,幹校蓋房子技術上怎麼搞都聽他的。因為年歲大了,幹校領導不讓他上房了,但他還總是上去幹活,示範指揮。劉師傅在房頂上行走如履平地,一輩子的功夫,一般人可比不了,大師一級的工匠。
機務連
機務連是在校部院子外面的空場上,維修汽車、拖拉機,油庫都在這裏。機務連的司機個個武藝高強,技術過硬,什麼車都能開。他們全都是見過大場面的主兒,出過國,給各種首長開過車,是外交部在編的工作人員。“文革”前,司機師傅統歸總務司交通科管理。機務連其他的人員大都來自釣魚台。

機務連給我印象深刻的師傅有孫大聖,本名叫什麼不知道,幹校的人都直呼他“大聖”,消瘦,精明愛説,喜玩笑,人緣好,開車外出時誰託辦事從不拒絕。
天津的老張,解放前就學徒開大巴了,一輩子兢兢業業,沒有什麼問題,運動來了,清查“五一六”時,一時想不開,割腕自殺,未成。後來為安全考慮就不讓老張開車了。
老武——武乃明,在幹校開那輛南京卡車,半禿頭,在好幾個不同的使館幹過。

開拖拉機的大個子王海寬,1米9的大個。
1970年春末,幹校買了一批竹子作為建材。竹子是編好了竹排,從洣江上游放下來的,就停放在四排房下面不遠的洣江邊上。上游下大雨,發大水了,把幹校的竹排給衝散了一些,有些給衝跑了。

幹校年輕力壯會水的都去江邊撈竹子去了。我那時在基建一連,也跟着去了。這活兒挺危險的,散竹順流而下,一會兒一根,速度挺快的,且在渾濁的江水中時隱時現,要是不小心被五六米長的大傢伙撞了頭,八成就得去見河神了。我當時興奮無比,要下水撈竹子,被大人們給制止了。撈上來的竹子,幹校的人幾個人抬一根上岸。青綠的竹子泡足了水,特別沉。
王海寬虎背熊腰,從水裏拖了一根竹子,扛上肩膀,從我身邊經過,沒走幾步,腳下一打滑,“叭”的一聲摔倒在地,肩上的竹子重重地砸在身上,受了內傷,之後在幹校養了好一陣子。看來幹什麼都得是安全第一。
還有個開鐵牛的女司機,偏胖挺壯的。
我們經常跟車去江邊挖沙子,裝車運回幹校蓋房子用,有時候去拉磚和木料什麼的。機務連是最繁忙的部門。我跟車多次,知道了規矩是司機只管開車,裝完貨的檢查和卸貨時,司機只管打開車廂車斗的把手,還有就是交接拉貨交貨的單據,剩下的活兒歸跟車的人幹。跟車的人幹活時,司機坐在一旁抽煙,歇着。
機務連的人員主要是由工勤人員組成。
茶場
五七幹校不是以學為主的學校,而是以農場形式存在的,以機關幹部為主的改造思想的基地。各點按營的編制,下轄單位是連。稱呼上用軍事術語,所有的幹部職工都稱“五七戰士”,實際上是半軍事狀況。雖然從事農業生產,但是不以生產效益為考核結果,不是自負盈虧的生產經營單位。國家幹部下放到五七幹校,工資待遇不變,按北京的標準照發。在幹校“五七戰士”從事政治運動,“清隊”、抓“五一六”;開展政治學習,改造世界觀。這一項任務遠重於從事農業生產。

“五七戰士”開展政治學習的場景
幹校從事的農業生產主要是經營茶園。茶園就在幹校後面的紅土山坡上,一直伸延到北邊的洣江邊上,大概有一百多畝的樣子。我們到茶場時,茶場的茶樹大概有三四年的樹齡,尚矮小,一叢一叢的隨着山坡很整齊地排列着。茶樹高的也就一米左右,齊腰,矮的也就過膝蓋,屬於未成年的茶樹,但已可以採摘了。茶樹以前是勞改犯種植管理的,搞得挺好。外交部幹校來了,由“五七戰士”學着做茶工。
開春了,茶工們用剪刀把茶樹的頂部鉸成半圓形,以利茶樹長出更多的新芽。當時的茶樹尚小,不足以剪成球狀,也就是剪平了而已。剪下來的老枝老葉送回茶場,放在大炒鍋裏炒,殺青,簡單晾曬後烘乾,製成茶磚,然後賣到西藏、內蒙古的牧區去。牧民用茶磚做奶茶,從茶磚上敲下一塊,放在銅鍋裏煮,加上些羊奶和一點點鹽。茶磚勁兒大,專門去肚子裏的油脂,特別難喝,一般漢人喝不來,忒衝,沒有聽説漢人有用茶磚沏茶喝的。

磚茶
剪下過冬的茶樹頂就等着發出新芽,來年採摘。期間,還要給茶樹施一次肥,用專用的寬鐵鈎在茶樹根部刨開土,施肥後再掩蓋上,目的是使茶樹發芽時有足夠的養分。剃過頭的茶樹很快就發出新芽。
採茶在新芽長到一芽一葉時開始,等兩三天後採到茶園另一頭,茶葉就長成一芽二葉或一芽三葉了。真是春時不等人呀!採茶要求是一芽二葉,茶葉比較嫩,又有一定的體積、重量。一芽一葉雖然好,但產量少,轉眼間就長出二葉、三葉來了。之後茶葉的品質就下降了,不值錢了。人們喝茶都喜歡喝嫩尖兒泡出來的茶。

第一茬採過後,第二茬又長出來了。人們又得調過頭來接着採,採完第二茬後,第三茬基本就不採了,採了也賣不出價錢了。節氣到了,茶葉就沒有嫩尖兒了。人們常説的明前茶,是指清明前採的第一茬嫩茶,品質好過清明之後的茶。
茶葉的特性決定了幹校“五七戰士”的勞累程度,大家爭分奪秒,把茶葉採回來。採茶時每個人發一個竹簍子,採下來的茶葉放入其中,然後集中起來,用籮筐挑回茶場製作車間處理。

由於茶樹太矮,採茶時老得彎着腰,一會兒就累了。加上外交部的幹部都是些知識分子,沒有勞動經驗,笨手笨腳的,幹活兒比較慢。同時又是南方的梅雨季節,汗水、雨水、泥濘、疲勞諸因素疊加,確實挺辛苦的。
還有一件事也影響到採茶的進度。老孫的兒子孫大偉,七八歲的一個小孩子,跟着他媽媽去茶園被蛇給咬了,沒死,但給大家提了個醒。這是個偶發事件,沒有第二起被蛇咬的事件發生。

廢棄的茶廠內景
幹校最大的建築就是茶場廠房了。靠西頭的隔間,支了幾口最大號的鐵鍋,就是大食堂做飯的那種鍋,用於炒茶,殺青(就是脱水)。之後就是烘乾、揉捻。廠房裏有烘乾機、揉捻機,還有好多大號的竹笸籮,用於晾曬茶葉。製茶的工藝並不複雜,不難,畢竟是初級農產品,不需要什麼特殊加工。
生產茶葉還有一道工序是加花,就是將茉莉花與茶葉混合,增加茶葉的香味兒。幹校茶場自己沒有種茉莉花,所以幹校茶場的茶葉是不加花的。好茶通常都不加花。幹校生產的茶葉在市場上賣11塊錢一斤,1970年這個價格還真是挺貴的。
外交部湖南幹校的經濟收入主要依靠茶場生產的茶葉。如果從經濟效益核算收入與支出比,肯定是負數。一千多號人,老老少少從北京出發,浩浩蕩蕩,光路費、安置費就少不了。好在五七幹校不是自負盈虧的經濟核算單位,它注重的是政治方面的因素,開銷是由國家撥款支出的。具體幹校茶場生產了多少茶葉、賣了多少,校部應該有個賬目記錄,現在無從查找。

茶廠廠房全景,此時已荒廢。
2019年11月我們回訪時,茶場的大廠房還在,但已是一片廢墟。廠房前後長着一米多高的野草,後面的茶園也沒有了,一片荒蕪景象。

荒蕪的茶園
聽當地的陪同人士介紹,外交部幹校撤後,這裏成為安置下鄉知青的地方。知青是株洲的,他們在此又幹了十幾年。現在當地有打算要把此地改造成一個旅遊景點,搞一個什麼“大使長廊”。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或好項目。
五七幹校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大多數幹部對五七幹校的記憶是噩夢般的,去幹校是迫不得已的,高壓政治下的運動給人們精神上造成的痛苦是巨大的。雖然湖南幹校先後出了近百位大使,那也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人們對五七幹校政治運動整人的事記憶猶新,或者説深埋心底。當然也不排除當年春風得意的人對幹校有深厚的感情,有某種留戀。大多數幹部在後來的日子裏都不怎麼願意提及五七幹校的日子,因為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灰暗記憶。
- 未完待續 -
文字 | 孟京生(孟小五)
編輯 | 外交官説事兒 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