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民族、語言:從烏克蘭的歷史文化特點看俄烏衝突_風聞
编号4042-2022-03-01 09:26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作者 劉顯忠】
近日來俄烏衝突陰雲密佈,全世界都在密切關注。俄烏衝突的發生既有複雜的國際背景,也有國內因素,是與烏克蘭的歷史文化特點有聯繫的。衝突的進程本身現在撲朔迷離,信息混亂,惟願戰火儘快平息。
本文想介紹一些烏克蘭的歷史文化情況,以深化對當今俄烏衝突的認識。
烏克蘭的歷史變遷:地緣政治合力形成的國家
烏克蘭作為一個真正獨立的主權國家出現在世界版圖上是在蘇聯解體之後。現在烏克蘭的面積為603700平方公里,如果把俄羅斯也算作歐洲國家,那麼烏克蘭的面積在歐洲僅次於俄羅斯居第二位,素有“歐洲糧倉”之稱。
烏克蘭的人口按2013年的統計是4500多萬,2021年統計不算克里米亞地區是4158萬人,其中烏克蘭俄羅斯族人占人口總數的17.3%。

烏克蘭基輔獨立廣場
當今的烏克蘭地區曾因地緣政治變化經歷了極為複雜和矛盾的政治整合進程。實際上當今的烏克蘭歷史是彼此很少聯繫的一些地方歷史的總和,是受異族影響的接合部和交匯點地區的歷史。
基輔羅斯是俄羅斯和烏克蘭的共同源頭。“基輔羅斯”是19世紀學者們創造的一個術語,用以表示9到13世紀以基輔為中心的政治實體。12世紀基輔大公名存實亡,基輔羅斯歷史上統一國家的時代終結,羅斯分裂成許多公國。正是基輔的崩潰和蒙古的入侵,催生了烏克蘭和俄羅斯,也使烏克蘭和俄羅斯走上了不同的發展道路。
烏克蘭及俄羅斯都脱胎於基輔羅斯,雙方的王朝傳承都來自基輔。當今的俄羅斯是以莫斯科為中心在東北羅斯發展起來的,而烏克蘭民族的發源地則是從基輔中分裂出來的加利西亞-沃倫公國。蒙古人到來後,弗拉基米爾的王公和加利西亞的王公都屈從於蒙古的統治。
14世紀40年代隨着蒙古的衰落及其家族血脈的斷絕,加利西亞-沃倫成了波蘭和立陶宛爭奪的對象。14世紀立陶宛獲得了大部分基輔羅斯的土地,基輔城1363年歸入立陶宛統治。波蘭於1349年佔領加利西亞和利沃夫。立陶宛大公國不僅成了基輔羅斯的強大繼承者,也成為大部分烏克蘭土地的統治者。
1569年波蘭王國和立陶宛大公國通過盧布林聯合建立波蘭—立陶宛聯邦。立陶宛正式把基輔地區、切爾尼戈夫地區、波多利耶及其他地區劃歸波蘭。烏克蘭地區處於立陶宛統治時,立陶宛被羅斯同化,教會斯拉夫語甚至成了立陶宛大公國官方通用語言。
烏克蘭成為波蘭的一部分後,羅斯文化再也無法與拉丁化影響和波蘭語相抗衡。1648年鮑格丹·赫梅利尼茨基領導的哥薩克反波蘭起義對烏克蘭的疆域變化產生了重要影響。1654年1月簽訂了《佩列亞斯拉夫條約》,從此開始了俄國與烏克蘭糾纏不清的關係。為落實佩列亞斯拉夫和約,俄波鬥爭又持續了13年。
在俄波爭奪烏克蘭的戰爭中,烏克蘭的哥薩克人不斷變換陣營,每次改變陣營都會失去更多的主權。最後1667年俄波之間簽訂《安德魯索沃停戰協定》,只有第聶伯河左岸原基輔省的部分及第聶伯河右岸基輔周圍不大的一塊地方轉歸莫斯科。赫梅利尼茨基“國家”的所有其餘的右岸部分,近一百年間仍處於波蘭的控制之下。
爭奪烏克蘭的,當時不只是俄國和波蘭,還有土耳其。1672年10月,波蘭國王在不能對土耳其入侵進行有效抵抗的情況下,同奧斯曼帝國簽訂了《布恰奇和約》。該條約把右岸烏克蘭分成了三部分:波多利耶(布格河和德涅斯特河左岸地區)土耳其佔有;布拉茨拉夫地區(現在的文尼察州的一部分和赫梅利尼茨基州的一部分)和基輔南部地區處於土耳其的附庸右岸哥薩克蓋特曼多羅申科(П.Д.Дорошенко)掌控;右岸烏克蘭的其他地區歸波蘭。
在軍事上被削弱的波蘭還要另外每年支付2.2萬茲羅提的賠款。1686年5月6日,為了共同抗擊土耳其,俄波兩國締結《永久和約》,不只是東部烏克蘭,原先規定退還給波蘭的基輔及其毗鄰地區也永久歸屬俄國。波蘭獲得經濟上的補償,俄國結束同土耳其和克里米亞的和平關係。
1699年1月29日反土同盟與土耳其在塞爾維亞的卡爾洛維茨簽訂《卡爾洛維茨和約》,在該和約框架下,波蘭收回了《布恰奇和約》喪失的土地,其中包括波多利耶和右岸烏克蘭的其他部分。18世紀末,由於內部的政治經濟深刻危機和外部新強鄰出現,曾為中歐大國的波蘭從歐洲政治版圖上消失了。
波蘭的消失影響到西烏克蘭的命運。1772年俄普奧對波蘭的第一次瓜分,烏克蘭的加利西亞的大部分,包括利沃夫和波多利耶、沃倫的一部分併入奧地利。1792年俄普兩國對波蘭的瓜分,俄國得到了德魯亞—平斯克—茲布魯齊一線以東的烏克蘭和白俄羅斯地區以及立陶宛的一部分,即明斯克省、維爾諾省、基輔省、布拉茨拉夫省、波多利耶省、沃倫省的東部和立托夫斯克—佈列斯特省的一部分。1795年對波蘭的第三次瓜分時,俄國獲得了沃倫的西部。

衞星地圖上的烏克蘭
1667年的《安德魯索沃停戰協定》和1686年的俄波《永久和約》,從法律上確定了東烏克蘭、基輔市及其毗鄰地區、扎波羅熱地區歸屬俄國。而對波蘭的三次瓜分,使右岸烏克蘭分屬兩個國家,大部分地區歸屬俄國,一小部分歸了奧地利。
不過當時爭奪的烏克蘭地區並不包括斯洛博達烏克蘭、新俄羅斯地區及後來的克里米亞。《佩列亞斯拉夫條約》和後來的俄烏條約都不涉及這些地區。斯洛博烏克蘭從17世紀開始就受俄國直接管轄。新俄羅斯歷史上是俄羅斯帝國擴張的結果。克里米亞1954年才劃入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
一戰中俄國的失敗及十月革命,為烏克蘭提供了在帝國廢墟上建立自己國家的機會。但由於傳統的地區均勢被打破,烏克蘭地區成了各種勢力的角逐場所,既有烏克蘭自身爭取獨立的活動,也有白軍、紅軍、波蘭、德國在該地區的爭奪。
相關國家都從各自的利益來考慮烏克蘭問題。各方鬥爭、妥協的最後結果是,一戰前烏克蘭地區分屬於俄羅斯帝國和奧匈帝國兩國,一戰後,則分屬於四個國家:蘇維埃俄國獲得了烏克蘭的大部分,波蘭獲得了加利西亞和從前曾屬於俄國的沃倫的部分地區,捷克斯洛伐克獲得了喀爾巴阡羅斯,羅馬尼亞獲得了比薩拉比亞和布科維納。只是在
1939—1945年間,蘇聯通過各種手段把境內45萬平方公里的烏克蘭地區與分散在波蘭、捷克斯洛伐克和羅馬尼亞的不到15萬平方公里的烏克蘭區域合到了一起。
多個世紀以來烏克蘭人第一次統一在了一個國家組織境內。從聯合國誕生之日起烏克蘭就是聯合國成員國之一,1991年獨立。
不同歷史編織的地域輪廓:從“小俄羅斯”到頓巴斯
當今烏克蘭的幾大地區有着不同的歷史與文化特點,這是烏克蘭很多政治家都承認的。
亞努科維奇早在2004年12月就指出烏克蘭似乎兼備“三個文化—經濟區域:歐洲的文化經濟區域、歐亞的文化經濟區域和內陸海的文化經濟區域”。這三個區域指的是西烏克蘭、東烏克蘭以及國家的南部地區(克里米亞和黑海的北部沿岸地區)。庫奇馬在其《烏克蘭不是俄羅斯》一書中也説:“烏克蘭就像由輪廓很清晰的平等的歷史地區編織成的。
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面貌,你無法把它們糾纏在一起。對於漠不關心的人和仇敵來説,這是用布頭拼湊的被子;對愛烏克蘭的人而言,這是充滿了深刻涵義和美的圖案。”這都説明了烏克蘭歷史文化的複雜性。

烏克蘭四大區域,圖片來自基輔社會學國際研究所。轉引自王方,《政治傳播的營銷策略——以2019年烏克蘭總統大選為例》。
中部烏克蘭:烏克蘭民族國家的基礎
以基輔為中心的烏克蘭或稱“小俄羅斯”,是赫梅爾尼茨基建立哥薩克國家的地區,是烏克蘭的核心地區。在第聶伯河的右岸以日托米爾州、文尼察州、基輔州和基洛沃格勒州為代表,在第聶伯河的左岸以契爾尼哥夫州和波爾塔瓦州為代表。古羅斯的歷史中心基輔、契爾尼哥夫、佩列亞斯拉夫都在這裏。
作為一個地區、民族及國家的烏克蘭正是在右岸和左岸這個範圍內逐漸形成的。這裏實際上是烏克蘭民族國家的基礎。小俄羅斯之所以是烏克蘭最重要的地區,還因為烏克蘭歷史上的重大事件都發生在這個地區。比如正是在這裏展開了1648-1653年反對波蘭統治的民族解放戰爭,在這裏簽訂了佩列亞斯拉夫烏俄合併條約。1667年的《安德魯索沃停戰協定》和1686年的《永久和約》及三次瓜分波蘭後,小俄羅斯成了俄國的組成部分。
這裏曾發生過哥薩克頭目之間爭奪蓋特曼領導權的鬥爭、左岸和右岸蓋特曼之間的鬥爭,一方面是哥薩克與土耳其人、韃靼人、波蘭人之間的鬥爭,另一方面是哥薩克和俄羅斯軍隊之間的鬥爭。1917年俄國革命及內戰期間,由М.格魯舍夫斯基、В.温尼琴科、С.彼得留拉及他們的擁護者在1917年初—1918年建立的中央拉達、烏克蘭國、烏克蘭人民共和國等國家機關和國家組織,也都發生在這個地區。
也正因此庫奇馬稱烏克蘭中部地區是“傳統的烏克蘭母體”,認為無論是作為立陶宛的組成部分,還是後來作為波蘭的組成部分,中部烏克蘭都是保存獨特的烏克蘭制度的中心。
斯洛博達烏克蘭:俄國的歷史地區
斯洛博達烏克蘭也是烏克蘭的重要部分,它包括當今烏克蘭版圖上的如下地區:哈爾科夫州、蘇梅州、頓涅茨克州的一部分(到巴赫穆特卡河)和盧甘斯克州的一部分(到艾達爾河)。

斯洛博達
斯洛博達烏克蘭實際上是俄國的歷史地區:這是俄國的邊境地區,而不是波蘭的邊境地區。除了上述的烏克蘭各州外,現在俄羅斯的別爾哥羅德州的大部分和相鄰的庫爾斯克州南部地區及沃羅涅日州西南地區歷史上都屬於這一地區。
17世紀初俄國和波蘭共和國之間的邊界要比伊久姆、哈爾科夫、蘇梅或雷爾斯克這些城市靠西很多。頓涅茨河的整個流域都在俄國境內,沃爾斯克拉河、普肖爾河和蘇拉河的上游也屬於俄羅斯國家。俄國農民以及來自波蘭共和國的烏克蘭人早在16世紀就逃到這片沒有開發的邊境地區。有公職的俄國人也在這裏落户定居。隨後不斷有農民和哥薩克從波蘭共和國來到這裏。
這個地區是作為俄國的邊境地區發展的。早在17世紀中期,這裏就建起了奧斯特羅戈日斯克團、阿赫特爾卡團、蘇梅團和哈爾科夫團,後來又建了伊久姆團。這些軍團構成了別爾哥羅德防線,從南部保衞俄羅斯甚至波蘭免遭克里米亞汗國軍隊的襲擊。在沙皇俄國進行省制改革時期,1764年在斯洛博達烏克蘭地區設立了斯洛博達烏克蘭省。
在19世紀中葉,在進行新的行政區劃時,哈爾科夫省成了單獨的地區。但所有這些地區都是按南俄地區的邏輯發展。哈爾科夫是作為俄羅斯城市發展起來的。1805年在哈爾科夫建立大學,是俄國的第四所大學。到20世紀初哈爾科夫成了該地區的工商業中心,這裏有大的鐵路樞紐。1917年俄國革命期間,烏克蘭的第一個蘇維埃政府正是在哈爾科夫成立的。此後,城市和州的政權幾次易手。只是到1919年底,蘇維埃政權才在哈爾科夫、在斯洛博達烏克蘭、然後在全烏克蘭牢固地建立起來。
也正因為如此,1934年前它一直是烏克蘭的首府。哈爾科夫是烏克蘭的俄羅斯文化中心。它是烏克蘭所有城市中“最具俄羅斯特色”的城市,最靠近俄羅斯邊界的城市(距俄羅斯邊界30公里)。
新俄羅斯地區:移民聚集之地
新俄羅斯地區也是烏克蘭的重要地區。新俄羅斯歷史上是沙皇俄國擴張的結果。它主要指併入俄國的黑海北岸地區。這些地區在併入俄國前大部分實際上是無人居住的草原——“荒野”。克里米亞汗國的部隊和土耳其蘇丹的軍隊經過這裏對羅斯和東歐國家進行經常性的襲擊。
在幾次戰爭之後——根據1739年、1774年、1791年和1812年與土耳其簽訂的和約的結果歸入了俄國。它當時包括赫爾松省、葉卡捷琳諾斯拉夫(現在的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省、塔夫利達省(包括克里米亞半島和黑海北岸的部分地區)、比薩拉比亞省以及庫班地區。這些地區併入俄國後,新俄羅斯當局開始向新俄羅斯移民,移民來源主要是烏克蘭族人及俄羅斯人、希臘人、猶太人和德意志人。以前的荒地,俄羅斯政府不僅分配給自己宮廷的高官或俄羅斯貴族,也把其分配給“各種身份”的人。
這是俄羅斯唯一可以出現猶太人土地所有者的部分。僅赫爾松和葉卡捷林諾斯拉夫省,1880年代前夕就有大約40個猶太人土地所有者羣落。克里米亞半島也屬於新俄羅斯,但它與新俄羅斯的其他地方不同。新俄羅斯的其他部分在十月革命後都成了蘇聯的烏克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的組成部分。
而克里米亞半島在1921年10月18日根據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的決議,組建了以辛菲羅波爾為首府的克里米亞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屬於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這是蘇聯少有的幾個不是以民族名稱而是以地名建立的自治體。從1991年12月1日起克里米亞成為獨立烏克蘭的組成部分。
1992年2月26日克里米亞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改名為克里米亞共和國,1992年5月5日宣佈國家的獨立地位。1995年3月17日烏克蘭最高拉達廢除了克里米亞共和國憲法和總統職位。1998年12月23日克里米亞新憲法生效,克里米亞共和國改稱克里米亞自治共和國,是烏克蘭的組成部分。
“鬧獨立”的頓涅茨克:老工業區的困境
頓涅茨克地區即頓巴斯,頓巴斯是頓涅茨克盆地(Донецкий бассейн)的複合詞。大頓巴斯包括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州以及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和羅斯托夫州。頓巴斯則包括頓涅茨克的北部(不包括亞速海沿岸)和盧甘斯克南部(不包括斯洛博達地區的北部)。

烏克蘭東部頓涅茨克
該地區在很長一段時期一直是個人煙稀少的邊疆區,頓河哥薩克和扎波羅熱哥薩克在這一帶定居。亞速海沿岸的大部分都無人居住。19世紀中期後隨着鐵路的修建,煤炭的開採量急劇上升,這裏才逐漸發展起來。僅1870—1879年十年間,煤炭開採量增長了1倍——從一年50萬噸增加到了100萬噸。
克里沃羅格鐵礦區的發現為整個地區的發展提供了強大的推動力。這裏對鐵礦石的首次開採開始於1881年,而1884年連接克里沃羅日耶和頓巴斯的第一條鐵路通車。正是這些地區成了俄羅斯最大的冶金中心,開採量超過了俄羅斯冶金業的發祥地——烏拉爾。到1913年,頓巴斯每年開採大約2500萬噸煤和600多萬噸鐵礦石,冶煉出300萬噸生鐵,這佔俄國煤和生鐵總產量的70%左右。
頓巴斯是“礦都”,產業工人集中,在蘇聯及當今烏克蘭的政治和經濟生活中都有極為重要的影響。蘇聯解體後,由於烏克蘭的軍工體系急劇衰退,冶金工業成為90年代和21世紀初烏克蘭最有利可圖的領域。在這段時間,全國超過半數的工業產值都來自東部的四個州——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扎波羅熱、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這些地區擁有豐富的鐵礦和煤礦,是烏克蘭最主要的出口商品和鋼材的產地。烏克蘭國內生產總值不少於70%是東部州創造的,而大約40%來自頓涅茨克州和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
在人均收入上,頓涅茨克等區域仍然是烏克蘭最富有的區域,遠比加里西亞富有得多。1989-1991年該地區礦工的罷工在蘇聯解體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1993年波及頓巴斯的大罷工最終成了烏克蘭第一任總統列昂尼德·克拉夫丘克在1994年總統大選中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
頓巴斯作為老工業區的主要問題本質上並不是民族問題,而是經濟問題,是如何改善工人的狀況問題。1970年代下半期開始石油和天然氣成為全世界的主要能源,1989-1991年頓巴斯礦工的罷工實際上是煤炭領域危機的一種反應,根本沒有考慮獨立。
但這次罷工與當時的民族運動結合在一起,最終加速了蘇聯的解體。解體前後頓巴斯的抗議在很大程度上實際上是對當局不能改變其狀況的不滿。礦工曾對蘇聯當局失望,但對獨立後的幾個政府總理都出現腐敗醜聞的烏克蘭更失望,這是它們要加入俄羅斯的一個重要原因。
西烏克蘭:蕭條的西部
西烏克蘭,這也是烏克蘭的重要地區。它與頓涅茨克地區是烏克蘭的東西兩極。西烏克蘭歷史上叫加利西亞(或加利奇納、加利奇),面積近15萬平方公里,主要包括現在的沃倫州、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州、利沃夫州、羅夫諾州和捷爾諾波爾州,從廣義上講還包括曾屬於捷克斯洛伐克的外喀爾巴阡州和曾屬於羅馬尼亞的切爾諾夫策州。
加利西亞幾百年來一直都脱離烏克蘭的其他地區而獨立存在,與烏克蘭的主要部分斷絕了聯繫。18世紀末,俄國通過三次瓜分波蘭把白俄羅斯的全部和烏克蘭的大部分據為己有。而烏克蘭的加利西亞的大部分(包括利沃夫和波多利耶、沃倫的一部分)為奧地利所有。在1815年的維也納會議上,東加利西亞,即西烏克蘭土地給奧地利作補償。
俄羅斯帝國和奧匈帝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垮台,為烏克蘭的自由發展創造了條件。從1917年到1920年有數個自稱為獨立烏克蘭國家的政治實體登上歷史舞台。但在當時革命、戰爭和內戰不斷的環境下,由於各種政治力量互相爭奪,烏克蘭的獨立運動夭折,沒有建立獨立的烏克蘭國家,烏克蘭的大部分地區成了蘇聯的一個加盟共和國。
西烏克蘭的大部分都處於波蘭境內。而外喀爾巴阡州,即烏戈爾羅斯地區,自中世紀便在匈牙利的統治之下,後來成了哈布斯堡帝國匈牙利部分的領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成了捷克斯洛伐克的一部分。而布科維納地區,過去也為哈布斯堡帝國所有。
該地區民族成分複雜但烏克蘭人佔據大多數。北部較烏克蘭化,南部更羅馬尼亞化一些。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布科維納整個劃入羅馬尼亞境內。西烏克蘭,除沃倫部分地區外,其他地區從來都沒有成為過俄羅斯帝國的組成部分。只是在1939-1945年間,這些地區才與烏克蘭的其他部分合併到一起。

1916 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奧地利囚犯在加利西亞被俄國人分揀。
西烏克蘭也是城市人口佔優勢,但這裏工業不發達,無論是在波蘭—立陶宛共和國、奧匈帝國還是在波蘭、捷克斯洛伐克或羅馬尼亞境內,它都不是這些國家的經濟發達地區。如今這個地區仍是烏克蘭經濟落後、蕭條的部分。
在烏克蘭工業總量中,西烏克蘭的份額僅6%略多一些。西烏克蘭每個州的外資僅為外資總額的1%。如果整個烏克蘭每個城市居民工業生產總量指數為100,那麼2003-2005年這個指數在扎波羅熱州為184,在頓涅茨克州和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州各為172,而在利沃夫州為47,外喀爾巴阡州為43,捷爾諾波爾州為32,切爾諾夫策州則為24。
語言、民族、文化:多元的公民羣體與不同的政治取向
烏克蘭的各個地區在歷史上曾長期分屬於不同的國家,各個地區都有各自不同的歷史特點,這也導致了烏克蘭各個地區民族文化成份極為不純,缺少民族文化上的真正認同。正如有的學者所説的:“實際上烏克蘭在某種意義上比俄羅斯還要俄羅斯。如果説在俄羅斯俄羅斯人形成了明顯居優勢的民族文化羣體,那麼在烏克蘭任何一個羣體都沒有形成這種優勢,這使局勢變得更為複雜。”
烏克蘭也像現在的俄羅斯聯邦一樣,是在俄羅斯帝國和蘇聯都有根源的更為鮮明的多民族國家。從民族文化角度來看,烏克蘭可以清晰地劃分為三個人數大致相等的國家公民羣體。
第一個羣體,是母語是烏克蘭語、是在烏克蘭文化的觀念和價值觀薰陶下成長起來的烏克蘭族人。實際上西烏克蘭的所有居民以及共和國中部地區的大多數農業居民都屬於這一羣體。
第二個羣體是從童年就説俄語、受的是俄羅斯文化教育的烏克蘭族人。這部分主要居住在第聶伯河沿岸的城市,以及斯洛博達烏克蘭(Слободская Украина)和波列西耶的村鎮。
第三個羣體是俄語是母語,世界觀是在俄羅斯文化基礎上形成的俄羅斯族人。就政治取向來看,籠統地講,西烏克蘭居民支持烏克蘭融入歐洲和西方的組織,其中包括北約,而反對烏克蘭和俄羅斯一起參加任何一體化集團,支持自由市場經濟和政治改革,主張限制國家對經濟的干涉。
而東部和部分南部居民保留了蘇聯政治文化的特點,在獨立初年反對市場改革,擁護國家對大工業的監督。東部居民大多數主張與俄羅斯緊密合作或一體化,主張宣佈俄語為第二國語,堅決反對烏克蘭加入北約。
具體地説,根據2001年的人口普查,在哈爾科夫州幾乎25.6%的居民是俄羅斯族。而對絕大多數當地居民來説,俄語是母語。無論在蘇聯解體期間還是在解體後,在斯洛博達烏克蘭的選民中民族運動都不像基輔、特別是利沃夫或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那樣受選民歡迎。一般親俄情緒在斯洛博達烏克蘭佔優勢。哈爾科夫的絕大部分居民都是知識分子,這些人希望更好地生活和工作,但不對獨立問題着迷。

烏克蘭哈爾科夫
頓涅茨克地區城市人口佔優勢——佔邊疆區總人口的40%到50%。在烏克蘭南部和東部城市居住的主要是工廠工人(人口的70—90%)。工人階級如此集中的現象在沙皇俄國的任何一個其他省都沒有。
1996年頓涅茨克州和盧甘斯克州居住着800多萬人,這裏的人口密度在烏克蘭是最大的。根據2001年的人口普查,這兩個州俄羅斯族人達39%。而頓涅茨克地區65%的居民不分民族都認為俄語是母語。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的居民不是俄羅斯移民,而是邊疆區的原住民。因為這裏俄語居民多,所以在這裏推行烏克蘭化無論是蘇聯的斯大林時期還是蘇聯解體後都很困難。
也正因為如此,烏克蘭民族主義在這裏沒有市場。新俄羅斯地區由於是靠烏克蘭族人及俄羅斯族人、希臘族人、猶太族人和德意志族人的移民發展起來的,因此這裏民族混雜。在新俄羅斯,民族主義思想從來都不流行。在俄國內戰期間,在烏克蘭的新俄羅斯部分最著名的人物不是彼得留拉或鄧尼金將軍,而是在烏克蘭南部草原建立了無政府主義共和國的涅斯托爾·馬赫諾。
這種情況在敖德薩也非常典型。從18世紀末敖德薩建立時起,它就是一個烏克蘭族人不太多的人口混雜的城市,是個世界主義的城市,在那裏説的主要是俄語。根據普遍的看法,這裏居主導地位的是猶太人,但決不是帶有宗教情緒的猶太居民。敖德薩為俄國及蘇聯提供了一批猶太族傑出作家、作曲家、演員。在新俄羅斯,俄語是當地俄羅斯人及烏克蘭人的家庭語言,同時也是學校語言和社會生活語言。
在這些地區俄語和烏克蘭語並行推廣,對絕大多數居民而言也同樣是日常語言。新俄羅斯居民本身所固有的烏克蘭認同要比中部烏克蘭地區的居民少得多。絕大多數新俄羅斯人不認為“俄羅斯自我意識”和“烏克蘭自我意識”之間及兩種文化之間存在根本性區別。蘇聯時期的烏克蘭化政策,如果對共和國中部地區來説,是對自己文化的某種迴歸,那麼對蘇維埃烏克蘭的南部和東部而言它是異文化的強加。這裏的人們可能也不喜歡烏克蘭國家,但他們從來不會不理智地冒險去進行反對它的任何革命。
新俄羅斯的克里米亞在1783年併入俄國時,半島上的主要居民是克里米亞韃靼人。後來由於沙皇政府排擠韃靼人使大量韃靼人遷移到土耳其,俄羅斯族人、烏克蘭族人及其他民族的人口大量湧入,俄羅斯人十月革命前就在這裏佔了多數。根據2001年全烏克蘭人口普查的資料,如今烏克蘭居住着130多個民族和不同宗教文化的代表。克里米亞是烏克蘭最多民族的地區,根據烏克蘭國家民族和移民事務委員會的資料,在該地區居住的民族超過125個,80多個民族羣體,其中俄羅斯族人為58.5%,烏克蘭族人佔24.4%,克里米亞韃靼族人為12.1%。
克里米亞是烏克蘭所遇到的大多數民族問題和地緣政治問題的交匯點。這裏有強烈的親俄情緒,基輔依靠克里米亞韃靼人對抗親俄情緒,但也導致了克里米亞韃靼人的不合法聯合、建立大國民議會、要求承認克里米亞為韃靼人的共和國、擅自侵佔土地等新問題。
烏克蘭的加利西亞地區長期脱離烏克蘭主體部分而獨立存在。從文化傳統上看,它處於歐洲文化和價值體系中。而且這裏的每個地區——加利西亞、沃倫、布科維納、外巴爾喀阡都有着自己的不同歷史。因此這些地區不但受俄羅斯文化的影響小,就是烏克蘭文化在這裏也影響不大。
按羅伊·麥德維傑夫的説法,加利西亞實際上不僅不瞭解普希金的作品,也不瞭解塔拉斯·舍甫琴柯的作品。這一地區由於納入蘇聯的時間晚,受蘇聯的共產主義影響也不是很大,也“並不像其他地區那樣很樂意、很投入地建設共產主義”。在這裏烏克蘭民族主義比較受歡迎,特別是在利沃夫或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克。
如何對待俄羅斯文化?建構烏克蘭認同的困境與角力
獨立主權的烏克蘭是從蘇聯國內政治形勢演化的結果中誕生的,而不是全民族經過艱難的統一斗爭獲得,加之前面所説的烏克蘭歷史文化的複雜性,烏克蘭獲得獨立後的民族思想“並沒有形成”。一名研究者指出:“作為時代的反映、作為普通人都能接受的思考方法的烏克蘭民族文化至今還沒有形成。我們這裏目前還沒有像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捷克那樣,既沒有出現自己的哈謝克,也沒有出現自己的恰佩克。”

哈爾科夫城市街道
由於烏克蘭各個地區的巨大差別,“有相當多的東西可以使烏克蘭的各個區域分離”。正因為如此,烏克蘭獨立後,如何保證國家的統一和領土完整,建立烏克蘭政治民族,成了烏克蘭獨立後面臨的主要問題之一。把國家變成聯邦制國家的聲音一直存在,關於俄語地位的爭論也長期存在。
政治家採取了各種方式力求建立一種強大的烏克蘭認同,都沒有達到預期的結果。烏克蘭民族主義者反對俄羅斯文化和烏克蘭文化共存,把兩者完全對立起來,但並沒有把發展烏克蘭文化作為自己的優先任務,而是把排擠俄語和俄羅斯文化,使烏克蘭和俄羅斯脱離關係作為自己的目標。
這種方式既不利於烏克蘭民族文化的發展,還會引起很多新矛盾。烏克蘭與俄羅斯畢竟在一個屋檐下共處了三百多年,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烏克蘭長期以來主要通過俄語瞭解世界文化財富,烏克蘭的文化也是通過俄語傳播的。實際上俄羅斯文化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説是烏克蘭文化的一部分,“拒絕這份遺產烏克蘭歷史和烏克蘭文化就像荒漠一樣”。
按一位學者的説法:“否定俄語和文化會使烏克蘭文化本身變得更貧困,使其喪失不可能完全為倉促編造的神話所取代的真正的歷史根源。”烏克蘭在蘇聯時期儘管通過各種方式完成了烏克蘭領土的統一,但烏克蘭並不是內部文化-語言的統一體。各地因歷史原因,對烏克蘭的認同程度不同。從烏克蘭的民族解放運動史來看,克里米亞和新俄羅斯地區是其缺席者,解放運動幾乎沒有它們的參與。
在烏克蘭這樣的歷史文化複雜的區域,要構建新的國家認同取決於政治家的智慧,是對烏克蘭政府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的一個考驗。烏克蘭前總統庫奇馬多年前的態度現在看來還是有道理的:“我們不應堅持親俄或親西方的方針和價值觀,而應堅持本民族的方針和價值觀。
我們應該意識到,烏克蘭既是一個歐洲國家,同時也是一個同原蘇聯各加盟共和國親密相處、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國家,至今同它們還有着特殊的關係。我們走向西方,不脱離東方,在這兩位一體中,藴藏着我們發展前景的巨大潛力。”烏克蘭需要西方,“這是國家的標準,走向世界文明的通途”,而需要俄羅斯和其他獨聯體國家,是因為“我們的大部分歷史、文化和純粹的人際聯繫把我們同它們聯繫在一起。
我們有着相似的問題,而這意味着,可能存在解決這些問題的相似道路”,“烏克蘭所有政治家越早明白企圖中斷同俄羅斯的血緣親密關係是無意義的和愚蠢的,俄羅斯所有政治家越早明白企圖以某種方式吞併烏克蘭是無前途的和危險的,我們兩國人民生活的新時代就越早開始”。基辛格在2014年3月15日曾在《華盛頓郵報》實際上説的也是這個意思:“烏克蘭問題經常被擺成攤牌的姿態,烏克蘭是加入東方還是西方?但是,如果烏克蘭想要生存和繁榮,它就不能成為任何一方對抗另一方的前哨——它應該成為兩者之間的橋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