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妖書案,究竟有多妖?_風聞
历史教师王汉周-历史教师王汉周官方账号-对历史不感兴趣的人,都关注了2022-03-07 13:39
作者| 清歌向暖
來源| 歷史教師王漢周

萬曆皇帝像
01
萬曆皇帝朱翊鈞,明代皇帝裏最宅的一個。
一輩子就出過兩次故宮:一次是去天壇拉練,一次是被人裝在棺材裏抬出去。
天天窩在宮裏,還不喜歡上朝,也悶得慌。
所以平時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看看書,經常讓司禮監的太監們出宮替他買書。
太監們也沒什麼文化水平,不會選,就照着圖書銷量排行榜上擼就是了。
萬曆十八年(1590年),時任山西按察使的呂坤寫成了一本《閨範圖説》。
和以往晦澀難懂的純文字描述相比,此書圖文並茂,深入淺出,十分貼心。
堪稱當年圖書暢銷榜的No.1.
這樣,《閨範圖説》就被帶進了宮。
萬曆一看,哎呦不錯哦,就順手把書給了鄭貴妃。
鄭貴妃一看,也覺得這書不錯,但她玩出了點新花樣。
她在原書的基礎上,增加了12個人的篇幅,以漢代明德皇后開篇,鄭貴妃本人為終篇,還親自為這本書加寫了序文。
夾帶私貨不要緊,之後又自己掏錢,在萬曆二十三年時重新刊印了第二版。
這下就出事了……
02
因為有人把這兩本書混為一談了。
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五月,呂坤(《閨範圖説》的作者)此時已經在朝擔任刑部侍郎。
呂坤上了一封《天下安危疏》(亦稱《憂危疏》),請求皇帝節省日常花銷,停止橫徵暴斂,以安定天下。
這種奏疏,朱翊鈞平時收到的沒有一千也有五百,但這次卻引發了一場史詩級的罵戰。
吏科給事中戴士衡首先上疏彈劾呂坤,説他先寫了一本《閨範圖説》,現在又上了一本《憂危疏》,這是包藏禍心,純粹為了討好鄭貴妃,意在結納宮闈。
為什麼戴士衡會把《閨範圖説》和《憂危疏》聯繫在一起呢?
因為不久之前,萬曆居住的乾清宮和王皇后居住的坤寧宮先後大火,皇宮裏也開始節省開支。
戴士衡把宮裏節儉開支的情況和呂坤勸萬曆節省費用這兩件事結合起來,又見街頭巷尾都是掛名呂坤的《閨範圖説》,上面還有鄭貴妃的序言,這不是結納宮闈,圖謀不軌是什麼?
03
明代後宮有刊刻書籍的先例:
朱元璋的皇后馬氏曾經刊刻《女誡》;
朱棣的徐皇后刊刻有《古今烈女傳》和《內訓》;
朱厚熜的生母蔣太后有《女訓》;
就連萬曆他媽李太后也出版過《女鑑》。
這些都是講教化婦女的。
但眼尖的看官一定發現了一點不一樣的地方——
上面舉例的這些人都有皇后身份,只有鄭貴妃的身份目前還夠不上。
在戴士衡看來,鄭貴妃自從皇三子朱常洵降生之後,無一不在圖謀讓自己兒子當太子。
她的這種行為僅僅只是刻書嗎?
這明明是為了自己當皇后在進行前期的宣傳造勢啊。
呂坤確實冤枉,他原來的書被鄭貴妃改頭換面,這件事他一點兒都不知道,現在説他企圖“結納宮闈”,簡直是莫名其妙。
立即上疏為自己辯護。
呂坤的原書萬曆也是看過的,整件事又牽扯到了鄭貴妃,所以萬曆打算裝聾作啞,矇混過關。
但天不遂人願……
04
就在大家都快淡忘這個事兒的時候,有一個自稱“燕山朱東吉”的人跳出來,專門為《閨範圖説》寫了一篇《憂危竑議》,以傳單的形式在京城廣為流傳。
妖書案是明代萬曆年間的一樁疑案,妖書第一次出現,其標題就是《憂危竑議》。
沒錯,就是“燕山朱東吉”寫的這篇。
從標題“憂危竑議”可以看出,意思是在呂坤所上《憂危疏》的基礎上竑大其説。
因為《憂危疏》裏,呂坤把皇帝治理天下要注意的問題基本都提到了,唯獨對當朝太子的看法一個字也沒寫。
那這《憂危竑議》就專門來談一談這個問題。
文中專門討論歷代嫡庶廢立事件,影射“國本”問題。
朱東吉説,呂坤在開頭即已寫明,明德皇后當初以貴人身份進宮,又沒有嫡子,最後以鄭貴妃結尾,這就表明,如果以後鄭貴妃當了皇后,那也是有事例在先,是有據可依的。而呂坤之所以這麼寫,是因為他受了鄭貴妃的好處,鄭貴妃送給他五十兩銀子、四匹彩幣,還有五個內侍在場親眼所見。
(“曰:呂先生自辨精矣,明德無子,故以取之?若進中宮,偶然相類,彼誠何心哉?且彼時大內被災,中宮減膳,以妃進後,事機將成,呂乘此時進亦值其會耳!或曰:五十寶鏹、四匹彩幣,十目所視,胡為而來?”)
最後結尾處又稱呂坤與外戚鄭承恩、户部侍郎張養蒙,山西巡撫魏允貞等九人結黨,依附鄭貴妃。
此文一出,立即引起了軒然大波。
黃泥掉進了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
呂坤有苦説不出。
他怕再被別有心機的人牽扯進別的什麼黑料裏,趕緊尋了個年老有病的由頭,致仕回家。
05
現在回頭看,“燕山朱東吉”應該是個化名。
這裏的朱,是明朝的的國姓;東,指的是東宮,吉,則是吉人天相。
朱東吉到底是誰呢?
答案是不知道。
不過,吏科給事中戴士衡和全椒知縣樊玉衡,這兩個人的嫌疑最大。
戴士衡就不用説了,之前彈劾呂坤,他跳得最歡,整倒呂坤,他是直接受益人;
而樊玉衡在之前請求冊立太子的奏疏裏,寫有“皇上不慈,皇長子不孝,皇貴妃不智”。
同時,戴士衡和樊玉衡兩人是同年關係。
但萬曆皇帝不想把事情鬧大,便下旨説之前的《閨範圖説》是他賜給鄭貴妃的,因為書裏的立意和親媽李太后的《女鑑》一書差不多,多看多學有益身心。
然後下令逮捕戴士衡和樊玉衡兩人,經過東廠的嚴刑拷掠,兩人承認《憂危竑議》是自己所寫。
便以“結黨造書,妄指宮禁,干擾大典,惑世誣人”的罪名將兩人謫戍廣東。
(背鍋)
就這樣,第一次妖書案被萬曆輕描淡寫地對付過去了。
06
既然説成第一次妖書案,肯定就有第二次。
萬曆朝中期,大臣們基本都上過同一話題的奏疏:早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
萬曆就配合着朝臣們搞起了拉鋸戰,你們讓我立我偏不立。
在朝臣們看來,不管皇帝自己怎麼想,就憑着遲遲不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那肯定就是想立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
期間費了多少口水真是一言難盡,鬧得朝野上下烏煙瘴氣。
直到萬曆二十九年(1601),萬曆到親媽李太后那裏問安,李太后在閒聊時問:兒子,為什麼那麼久都不立我大孫子當太子?
萬曆一時沒過腦子,脱口而出:“他不過就是個宮女生的。”
李太后大怒:“別忘了,你也是宮女生的!哼!”
而緊跟着,又發生了一件事。
有一次,萬曆病得很厲害,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枕在王皇后的手臂上。
王皇后臉上的淚痕還沒幹。
再一打聽鄭貴妃,她居然趁萬曆病的時候,私下裏神神秘秘地幹着什麼事。
大概就是見不得人的事,萬曆因此覺得鄭貴妃有些不靠譜了。
文秉《先撥志始》載:神廟始專寵鄭貴妃而疏孝端。辛丑年,聖躬抱病甚篤,瞑眩逾時而醒,則所枕者,孝端手肱也,且面有戚容,淚痕猶濕。及偵鄭貴妃,則竊密有所指揮。然宮中事秘,外廷勿詳也。神廟由此藴怒貴妃。
於是,萬曆二十九年八月,朱翊鈞不想鬧了,他採納了內閣大學士沈一貫的意見,舉行了冊立太子大典。
朝野上下,歡聲雷動。
只有一個人不高興。
當然就是鄭貴妃了。
她跑去和萬曆大鬧了一場,還玩起了絕食。
萬曆又開始動搖,要求內閣把冊立太子的時間給改一改。
但沈一貫也和萬曆頂上了,他堅決不同意改期。
最終,冊立大典於萬曆二十九年十月十五按時舉行。
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被封為福王。

明光宗朱常洛畫像
07
朱常洛雖然當上了太子,但日子並不好過。
萬曆還是不喜歡他。
鄭貴妃依然對太子位虎視眈眈,隨時想要踹台子換人。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第二次妖書案爆發。
萬曆三十一年(1603)十一月十一日,一大清早。
內閣大學士朱賡在家門口發現了一份題為“國本攸關”的揭帖,小標題為——“續憂危竑議”。

內容大意就是,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和四川道御史喬應甲,寫了個新聞稿子,報道了鄭福成的一次採訪。
鄭福成,依然是個化名——
鄭,指鄭貴妃;
福,指福王朱常洵;
成,就是成功的成。
矛頭直指鄭貴妃,説她在預謀廢太子,然後再冊立自己的兒子福王為太子。
不僅如此,裏面還有朱賡的戲份,説萬曆立朱常洛為皇太子是出於無奈,過一段時間肯定會換人,不信你看內閣大學士朱賡,“賡”與“更”同音,所謂“朱更”不就是要換掉太子的意思嗎?
內閣大學士沈一貫也赫然名列《續憂危竑議》中。
鄭福成説沈一貫是二五仔,雖然他之前上疏請求立太子,但他其實是個反裝忠。
08
萬曆得知此事後,震怒,立即下令東廠、錦衣衞以及五城巡捕衙門進行全城大搜捕,“務得造書主名”。
但大家都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着手辦案。
第二次妖書案和第一次不同的地方在於,第一次妖書案中,大家起碼還知道書是呂坤寫的。
這一次,雖然《續憂危竑議》後面註明作者是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和四川道御史喬應甲,但這種一次勾連上兩個內閣大學士,捅了天的妖書,誰會吃多了署上自己的真名?
肯定是被人整了。
所以萬曆並沒有把項應祥和喬應甲怎麼樣,讓他們好好上班,不要多想。
至於內閣大學士朱賡和沈一貫,因為名列妖書之中,除了立即上疏為自己辯護外,為了避嫌,他們倆不得不待罪在家。
但沈一貫腦子轉的很快,為了改變自己被動挨打的局面,立刻進行有罪推論,現在內閣僅有三位閣臣,倒有兩個在家。
那現在唯一剩下的那一個,不是顯而易見的幕後黑手嗎?
於是,沈一貫叫來了自己的親信給事中錢夢皋,指使其上疏告發內閣次輔沈鯉和禮部右侍郎郭正域互相勾結,炮製妖書。
多説一句,沈一貫是東林黨最大的反對派——浙黨的領頭羊。
當時妖書案內閣三學士,只有沈鯉和東林黨有關係。
之所以拖郭正域下水,原因有三:
1、郭正域是東林黨;
2、他是沈鯉的學生;
3、禮部右侍郎這個位置,是一個很容易入閣的職位。
錢夢皋的奏疏很奏效,剛上完疏,郭正域一家就被捕了。
沈一貫對皇帝的心思拿捏的很準確,誰是幕後指使者其實不是很重要,萬曆不喜歡折騰,像上次一樣把事情快速平掉就好。
要的只是一隻替罪羊,所以沈一貫這一手正好渾水摸魚。
至此,妖書案2.0版已經正式脱離了太子是否會被更換的範疇,逐漸演變成一場排除異己的黨爭。

09
錦衣衞在抓捕郭正域一家的時候,又在他的住處同時抓獲一個和尚達觀;一個琴士鍾澄;一個醫生沈令譽。
錢夢皋也再接再厲,繼續揭發奸黨。
(臣夢皋言:沈令譽,郭氏之食客,當亟訊奸黨,治正域罪。次輔沈鯉屢為奸人緩頰,舉朝曰大變,彼曰小事;舉朝曰當捕,彼曰可容;所上揭有震動人心,虧損聖德等語。回互隱伏,意欲何為?”疏入,中外大駭。)
沈一貫和錢夢皋的如意算盤打得很響——只要這些人中有一個承認自己和妖書有關,那沈鯉就不要想再翻身了!
同時案子也能交差。
但結果卻讓他們倆大失所望。
一番嚴刑逼供,達觀和尚更是被栲掠致死,這些人就是不吐口,絕不承認郭正域和《續憂危竑議》有一毛錢關聯。
這下白玩了,線索又斷了。
萬曆沒耐心了,把審案的三法司和東廠的人全叫去大罵一通,指定他們限期破案。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正經查案,找不着人犯;胡亂攀扯,線索又斷了。
於是案子開始向娛樂化發展了。
就在妖書案發第十天,東廠彙報上一個重大發現。
他們抓住了一個名叫皦生彩的可疑男子,據他供稱,他哥哥皦生光有重大作案嫌疑。
10
皦生光,原先是順天府的生員,但是沒一點讀書人的樣子,是個老成的詐騙犯,一貫擅長捏造謠言,刊刻假書。
北京西城有一位開印鋪的富商包繼志,曾經聘請皦生光代纂詩集,皦生光卻故意在詩集中留了一首:
五色龍文炤碧天,讖書特地擁祥煙。
定知鄭主乘黃屋,願獻金錢壽御前。
包繼志沒注意這首詩有問題,就刊刻了詩集,而皦生光卻等詩集大賣的時候託人訛詐包繼志,説他詩集中“鄭主乘黃屋”一句,是暗示鄭貴妃要為自己的兒子奪取皇位。
包繼志只好破財消災。
而皦生光並未滿足,又在詩集里加上了一句“皇長子危乎哉”,然後拿着詩集繼續訛詐鄭貴妃的哥哥鄭國泰,鄭國泰也只好拿錢了事。
(《明史·陳矩傳》載:“生光者,京師無賴人也,嘗偽作富商包繼志詩,有「鄭主乘黃屋」之句,以脅國泰及繼志金,故人疑而捕之。”)
11
有嫌疑犯就好説了,皦生光被立即拘捕到案,當場驗證筆跡,又發現和《續憂危竑議》類似。
這就沒跑了,妖書案的主謀就是他!
可是,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皦生光是幹過幾次詐騙的事情,不過明明他的水平就是一句“鄭主乘黃屋”,他是怎麼知道這麼多的官場宮闈秘事,還把這些事都説的有鼻子有眼兒,創作出《續憂危竑議》的呢?
他一個人又是如何在一夜之間把《續憂危竑議》散滿全京城而不留任何蛛絲馬跡的呢?
不過沒人在意這些問題,大家現在只有一個目標——早日結案。
然後該撈錢的繼續撈錢,該曠工的繼續曠工。
最終,皦生光被判凌遲處死,家屬發配邊疆充軍。
12
其實兩次妖書案看似沒什麼關聯,但兩次的處理結果,都使同一個人得利。
誰呢?
朱常洛。
兩次妖書案都和爭國本相關,而每次鄭貴妃都惹的一身騷,全都要靠朱翊鈞出面平事。
朱常洛自己還沒嫌疑,只需要找個角落躲起來吃瓜就好了。
朱常洛是不是大BOSS呢?
哈哈哈,腦洞開的太大了。
ps:
老王個人也懷疑萬曆。
理由有三:
1、
朱翊鈞把這個妖書放出來,也可能有看看朝廷裏對太子是個什麼想法的意思。
反正裁判權在他手上。
他想查就查,他不想查就不查。
2、
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和四川道御史喬應甲,這兩個人是沒有明確的站隊的。
不屬於朝廷的任何一派。
所以這個東西才有可能是萬曆造的。
如果是別人造的話,肯定會寫上反對黨的名字。
比如説東林黨,就會寫上浙黨的名字。
萬曆本身對朝廷各個黨派有些什麼人基本上是清楚的。
萬曆造這個東西,只是讓朝臣們自己拿着刀鬥。
順便給內閣那幫人摻點沙子。
3、
第一次妖書案的戴士衡不就倒黴了嗎?
但第二次妖書案,兩個“作者”卻成了吃瓜羣眾。
萬曆叫東廠抓了那麼多的人,但這兩個“作者”他一個都沒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