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光了臉,才拍出一部神作_風聞
影探-影探官方账号-美日韩剧资深鉴赏员,电影专业老司机2022-03-08 18:38
作者| 甜茶
來源| 影探
當戰爭可以被直播**,似乎已離我們夠近。**
於是我看到一種迫切——
想在手中握好答案,以便在巨大的對立與撕裂中確定敵人與盟友。
戰爭片作為論據前所未有地被需要了。
當形形色色的戰爭片再次被撿拾重閲。
卻沒有人願提它。
對,它太難講清。
但,它是我戰爭觀的構成,是我價值觀觀的補給。
是無可替代也不能替代的神作——
《我的團長我的團》
2009.3.5

或許,再沒有這樣的戰爭劇。
僅此一部。
實為孤品。
它的評分,從8.3分漲至9.5分,創造華語劇壇最高分貝逆襲。
它的觀眾,曾合力為它寫了一本書,《“團長”之後的追尋》。
它的死忠,將它做成動畫或連載漫畫……


更深層次。
膽識、氣魄、格局,不是稀罕物,擰巴、分裂、糾結,才是它獨屬的氣質。
我慶幸且遺憾——
《團長》之後再無《團長》。
>>>> 丟魂
不會再有。
這般頹喪,“不該”出現於熒幕,面對觀眾。
以致開播時,遭到專家痛批。

1941年,全面抗戰爆發後的第十個年頭。
九·一八,一·二八,七·七,八·一三,東北,華東,華中,華北,綿延幾千裏覆蓋大半個中國的版圖。
一丟再丟。
逃了再逃。
千年未有之潰敗。
川軍、粵軍、桂軍、東北軍、西北軍……嫡系或雜牌,失了家園,沒了親人,丟了武器,窩在虛構的滇西小鎮禪達苟活。
唯一剩的,只有鄉音。

潰兵不如寇,流兵即為賊。
屢敗的潰兵,猥瑣的流兵。
劇中主角們共用一個名字——
炮灰。
什麼德性?
為了偷百姓的粉條,磨着嘴皮子慷慨激昂:
你們在圍攻一個軍人
不光是一軍人 還是一愛國軍人
不光是一愛國軍人 還是一打仗的愛國軍人
不光是一打仗的愛國軍人 還是一跟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

怒目而視,鼻孔直瞪。
脱光褲子給人看腿上的負傷,説這是勳章。
説自己連隊拼光一整個日本小隊,説自己拿着燃燒瓶炸了敵人坦克。
假的。
其實緊要關頭燃燒瓶沒點着,自己腿上的傷是裝死時被日本兵刺的。

這就是孟煩了(liao ,張譯飾)。
學生時代有當兵夢,滿腦子想着要抗擊日寇向前衝。
一致對外那會,他參加遊行,對面大棒子一掄,褲子都給嚇尿了。
等到真當了兵,眼前是炮彈炸出來的熱氣,身後卻是颼颼的涼風。
好嘛,就剩他一個人衝,其他人都躲戰壕裏樂呵呢。
後來,他也不衝了。
誰衝第一個誰壯士,誰衝第二個誰烈士。
再後來,他成連副。
最拿手的本事,是做陣前動員,煽呼新兵衝前頭。



熱血,涼了。
壯志,熄了。
他是所有潰兵的殘影,是萬丈豪情的餘燼。
是熒幕上,稀少到甚至要絕跡的軍人側寫。
孟煩了覺得,倘若五年前,他心中自有“少年中國”在,可五年的敗仗,讓他變成了年輕又蒼老的男人。
他不想活,又不願死。
一次次往家裏寄遺書,像尋求安慰的小孩。
自尊挫骨揚灰。
自欺才可苟且。
上峯虞嘯卿(邢佳棟飾)認為:
仗打成這樣
中國軍人再無無辜之人


現時的中國軍人怕是都應該去死。
死了,死了太多。
劇尾戰爭原型松山血戰,國軍傷亡7763人(陣亡四千人),日軍傷亡1250人。
傷亡比例達6:1。
整個抗戰時期,中國軍隊傷亡380萬人,日軍傷亡78萬人。
傷亡比例近5:1。
因為大部分國人擅長的是耕種而非打仗。
我們有幾百個你不喊趴下
就不會趴下的鄉下大哥
並且總覺得再跑多兩步就能跑贏炮彈



面對敵人的坦克,提着槍上去捅上去踹。
蚍蜉撼樹,白白送死。
對,國難當頭,豈能坐視。
可也想知道,誰又能回答:
我們到底要有多大的傷亡才能勝利呢

於是。
只要與戰爭共存夠久。
不僅能坐視還能酣睡。
這一層,《團長》講的是國民性:
不拉屎,會憋死我們
不吃飯,活七八天
不喝水,活五六天
不睡覺,活四五天
瑣事養我們也要我們的命
家國淪喪,我們倒已經活了六七年

屍臭浸透骨頭,僥倖鑽進腦裏。
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
我在對岸被打的全軍盡墨
可是一看到日軍開始修防線
我們就想,哎呀,能過幾天安生日子了
想安逸想到不要命的地步

只剩五個字——
全民族虛弱。
洋務救國,敗了,戊戌變法,敗了……
孟煩了萎了,炮灰們都萎了。
他們擰巴,一會兒熱血沸騰,想上戰場殺鬼子去,一會兒覺得這可不行,小爺我死了怎麼辦。
心裏想着,要是有人帶着他們往前衝,誰都別猜忌誰,該有多好。
他們失去了軟弱,卻沒有變得堅強。

魂全丟了。
而團長龍文章(段奕宏飾)就是那個招魂的人。

>>>>招魂
《士兵突擊》播出爆火後,大家期待原班人馬再度合作。
2007年,編劇蘭曉龍與導演康洪雷去到滇緬邊境的松山。
往山裏走,有塊兩平方米的無名墓碑。
底下埋了八千人。
看到時,蘭曉龍説他整個人都傻了,腦袋轟地一下炸開。
他在旁邊躺了許久,説不清情緒,但認定了要寫的東西——
中國遠征軍。

寫完後大病一場,抽出魂交給龍文章做幡。
龍文章用這幡去招魂。
他招孟煩了的魂,招炮灰們的魂,招未竟之志的魂。
沒人講得清龍文章老家在哪,他會説各種方言。
他像橫空出世,一路走過中國版圖上的瘡口,在叢林裏撿死人的衣服軍章冒充團長,帶着這羣無頭炮灰去找丟失的魂。
龍文章望着天,告訴炮灰:
英國鬼説他們死於傲慢和狹隘
中國鬼説他們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

他捏碎炮灰們的安逸。
南天門一戰,假扮團長,煽動所有要逃的人回頭迎戰,死了千名戰士。
故意放日本兵在村中逃竄,就為讓所有人時時刻刻警惕,又死了村民。
「雖然錯誤,仍然正確。」

他看起來太像好戰分子。
現時的中國軍人怕是都應該去死。
龍文章卻回:“我不認識該死的人。”
所以唯有他承認,他欠死去之人一千座墳。
他是無根之人,視國土為有根之地。

他必定被詆譭又被依賴,被背叛又被擁護。
他流着淚想找懂他的那個人。
可他也必定孤獨。
我很想把命交給你
那是件多麼省心的事
只要你別把它當成路邊的馬糞

這樣的人,要有堅不可摧的信念:
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什麼樣子?
炮火不該取代炊煙,屬於自己的家園能種田,想娶回家的姑娘不該做土娼,讀過書的人不用渾渾噩噩做兵痞,為國捐軀者應該擺進祠堂受人敬仰……
這部劇講透了。
講透了中國為什麼被逼得差點亡國,又為什麼沒有亡。
它是要讓你看到遍地灰燼,也讓你看到灰燼下的潔白。
明知道死,我們還在想勝利
明知道輸,我們還在想勝利

>>>>歸魂
蘭曉龍是加繆、魯迅、塞萬提斯的混合體。
他讓孟煩了言不由衷,九曲迴腸。
讓龍文章認出為虛偽所做的詭辯。
當孟煩了看着父親,那個昔日打了敗仗就説舉國貪生怕死,南京淪陷就絕食三天的讀書人,如今成了日偽保長。
子勢要與父決裂。
龍文章卻諷刺道:
咱仗打不了,國治不好
至少還有逼家裏老的玉碎的本事吧
這麼容易到手的正義,不要白不要

這樣的台詞,刺破粉飾透出血。
今日誰人敢説,今日誰人能寫。
把陋習説成美德,把假話變成了規矩,
把抹殺良心説成明智,把自私説成了愛國
把無恥變成了表演
**把陽痿説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説成正義
把人變成炮灰,把炮灰變成榮譽
把屠殺説成必然之舉

有人裝傻,有人真傻。
舉目一望,就在今日,比比皆是。
蘭曉龍對歌頌戰爭並不熱衷,對強權敍事更不起意。
劇中一幕。
當日本兵走投無路,像礁石一樣坐在怒江邊,望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唱起了思鄉的歌。
炮灰團提着槍趴在他身後聽了一夜。
他是註定要迷失在他鄉的孤魂野鬼。

復仇夾雜同情,仇恨包藏惻隱。
但《團長》絕不天真:
我們都早已膩煩了開槍
我們膩煩了開槍
但也絕不會投降

可憎可愛的散兵遊勇啊。
可嘆可敬的潰兵炮灰啊。
剛死就會被他們忘掉
就好像沒活過


敗逃,重建,摧毀。
當他們克服沉痾頑疾**“不信”**,勢要打出個人樣來。

卻抵不過民國政府在談判桌上的算計、遲鈍、裝傻。
最後一役。
龍文章帶着他的炮灰團殺入日本包圍圈,按計劃等待支援。
這一等就是38天。
援軍在作壁上觀。
炮灰死於敵人的子彈,死於飢餓、無藥、以及神的塌陷。
誰都不願意做棋子,但總得有人犧牲。
智如龍文章,也是顆被棄被犧牲的棋。
戰爭,從一個清晨到又一個清晨
連活着也成了恥辱
連炮灰團的渣子也拿出塑個形兒就泡進炮火之中

龍文章不是未來,他看透體制的腐朽與舉國的劣根。
仍固執着“沒有答案,也要做事”。
小書蟲才是未來,這個一路揹着書尋找戰場的學生。
他的詰問讓龍文章啞口無言:
問題不是流感菌它不是日本人入侵帶來的問題它本來就在這兒
它不會跟日本人一起被你們打跑的
我居然要看書才知道
我們曾經那麼輝煌,無畏,開闊,包容世界,不拘一格
禪達人,沒有橋,也修了和順鎮
我們祖先沒有榜樣,可走了整整五千年




很久以後我才能看懂小書蟲的話。
戰爭、抗戰是一條咬尾的蛇。
不能只盯着這條正自殺的蛇。
《團長》是寫給活着的人看的死者的戲。
為了無名的勇者。
為了忘卻的紀念。
也為了時刻提醒:
沉痾絕症,是衰老和不信

蘭曉龍柔情萬丈,又愁腸百結,卻也意氣風發。
他看得遠,想得深。
關於戰爭,關於希望,他給了他的答案:
年輕總會取代蒼老,只要它真的年輕。
炮彈打不下春苗般的生機
鐵翼下的種子徒生些抗力
應聲站起來大時代的戰士
高塔般豎立在我們的土地



